第343章 未亡人

  顧瀾記得,怡妃曾經說過,自從容璟登基以後,後宮其實也有妃嬪懷了身孕。


  畢竟,容璟已經登基十年,若一個懷有身孕的妃子都沒有,全天下都會知道燕國皇帝不行。


  那些懷孕的妃子大概有五六個,但始終沒有哪個孩子能夠平安出生,就是有的能夠熬到臨產,也會突發意外。


  久而久之,容璟也佛係了,他什麽都不求,隻指望自己那兩個廢物兒子爭點氣。


  然而廢物就是廢物,容祁淳現在被廢了太子之位流放在潞州清涼寺,容祁俊則被圈禁在皇子府中終身不能出府。


  原來,孩子沒了不是意外,而是因為皇宮裏有蘇梔雪這個打胎達人在。


  原來,那不止是一個個孩子,還是容璟的一頂頂帽子。


  容璟或許也曾懷疑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但一則後宮有懷孕妃嬪這些年間斷出現,二則禦醫也不敢找死,對皇帝說這種事。


  顧瀾想起曾經的蘇太後,她是眼前這個女人的親姑姑。


  這對姑侄剛好截然相反,一個與大臣在一起生下大臣的孩子,幫容璟登基,混淆了容家的江山,另一個卻始終想撥亂反正,讓容家的血脈傳承。


  或許這就是蘇梔雪在知道容璟竟然不是先帝皇子後,徹底絕望的原因。


  她這些年的打胎,不但害死了那些孩子,還終究是一場錯付。


  顧瀾心道,三嫂,格局小了。


  “同為後宮女子,遇見容璟這樣的帝王本就是不幸,多綠他幾回才好,若是有人誕下沒有皇室血脈的孩子,將來繼承皇位豈不更好?

  大燕不是姓容的一家之物,就容祁俊和容祁淳那兩個廢物,讓他們中的一個當上皇帝,才真是毀了大燕江山,到時候不用三年,魏君濯就能從汴都打到京城。”


  蘇梔雪垂下眼眸,低聲道:“是啊,讓那兩個孩子繼承皇位,對大燕更是有害無益,何況,容璟竟然不是.……我如今明白了這個道理,卻太遲了,顧小侯爺,我已經罪孽深重,沒有了回頭路可走,唯有以死解脫,用自己的性命為阿玦報仇。”


  顧瀾看著蘇梔雪這張與妙嫣很相似的容顏,失神了一刹。


  “你若走了,妙嫣呢?”


  蘇梔雪重新拿起佛珠,放到自己袖中,雙手合十,輕柔的說:


  “妙嫣以後的路,就讓她自己走下去吧,我隻求小侯爺能看在她是阿玦女兒的份上,能夠庇護她一二,至少她的手自始至終都是幹幹淨淨的……她也一定能走的比我這個做娘的更遠。”


  顧瀾看著蘇梔雪的眼睛,認真的說:


  “妙嫣當然可以走得更遠,但,不是因為她是誰的女兒誰的血脈,而是因為,她是容妙嫣。”


  “她是.……容妙嫣?”


  蘇梔雪仿佛魔怔了,雙眸睜大了許多,頓悟般重複著顧瀾的話。


  “妙嫣能走得更遠,因為她是妙嫣.……是我短視,竟沒想過這一點。”


  許久,她收斂了臉上的悲戚之色,沒有等顧瀾再一次開口詢問,便繼續道:“小侯爺,我明白,你幫我最重要的目的,是想知道阿玦究竟是如何死的。”


  顧瀾點了點頭,承認道:“他……是從三嫂你的寢宮中抬出來的,容璟也曾說過,是你親手殺了他,當時的情況究竟如何,是容珩想知道的,也是我想知道的。”


  “阿玦,的確因我而死。”


  蘇梔雪每說出一個字,內心便絞痛幾分,她卻還是直視著顧瀾,視線未曾偏移半分。


  “我有時候會想,若是沒有我,若是我與他不曾相識相知,可能他還能好好活著,繼續做自己的大燕三皇子,尊貴灑脫,自由自在.……那該多好啊。”


  隨著蘇梔雪的話,顧瀾眼前,浮現出一個麵容清絕,文雅飄逸的青年男子形象。


  然而,那終究是鏡花水月般的夢幻泡影而已。


  “那日,是容璟登基的第二天,我知道阿玦進宮為小五和珞兒求情,心急如焚,容璟卻忽然出現.……他給了我一杯毒酒,讓我和阿玦在寢宮相見。


  他對我說,三皇子容玦意圖謀反,而宮中早有風言風語,說我與他私相授受。


  他還說,如果我們之間清清白白,便替他殺了這個他登基後的‘障礙’,若第二天他看見阿玦活著走出永華宮,便認定蘇家嫡女與三皇子私通,他會親自殺了阿玦,再將蘇家治罪。”


  那日的一切,蘇梔雪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每一幕都清晰在腦海中回蕩,午夜夢回,讓她心痛如刀割。


  自從嫁給容璟,成為他的太子妃後,她便再未在私下場合見過容玦一麵,唯有妙嫣或許是孩童心性,或許是父女間的天人感應,從小就喜歡纏著她的“三叔”玩,而容玦那樣溫和的性子,自然是小孩子最喜歡的。


  可就是這樣,她還是要被陷害,容璟竟還是不放過容玦。


  阿玦視他為兄長,而他……隻是將他當成登基的障礙!

  顧瀾聽著聽著,忽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第一次聽到容珩說容玦和蘇梔雪的故事時,心裏莫名的熟悉感。


  現在,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覺得熟悉了。


  蘇梔雪和容玦,不就是嬛嬛和果子狸的翻版嗎。


  仿佛是為了印證顧瀾心中所想,蘇梔雪深吸了一口氣,哽咽的說:

  “顧瀾,不管你信或不信,那晚,阿玦調換了兩杯酒,死在我的懷裏……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妙嫣是他的女兒。


  阿玦臨死前說,隻求我忘記他,好好做大燕的皇後,若有可能,照顧小五和珞兒一二.……而這,便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蘇梔雪回想起容玦清俊蒼白的麵容,他溫柔的看著痛哭流涕的自己,安慰她,說妙嫣是個很好的孩子,還說,在他心裏,她永遠是他唯一的妻子。


  而她沒有說的是,她亦如此。


  當時的事究竟如何,恐怕除了蘇梔雪沒人知道,可顧瀾卻相信了她所說的。


  那個叫容玦的男人,一輩子都在失去,他選擇心甘情願的死在自己深愛的女人懷裏,死的時候唯一擔心的,是自己年幼的弟弟妹妹。


  顧瀾默默的消化著這件事,眼眶酸澀,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隻是心裏對容璟的恨意更具體一些。


  蘇梔雪十幾年來行屍走肉般活在這座冰冷空寂的皇宮中,她愛的人已經離開,她卻連一死了之都無法做到,因為她是丞相的女兒,是大燕的皇後,她還要為年幼無依的女兒活著。


  如她所言,她不過是容玦的……未亡人。


  曾被蘇梔雪害死的無辜孩童,或許更應該怪罪他們想子憑母貴的母親;

  可是那些失去孩子的母親,也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埋葬在這座皇宮的可憐人。


  不知過了多久,顧瀾叫回在外把風的臨鶴,蘇梔雪則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在臨鶴護送下離開了這裏。


  “皇後娘娘,前麵就是你的寢宮,奴才告退。”臨鶴把人送到永華宮門口,便行禮告辭。


  “多謝。”


  蘇梔雪抬起頭,看見了不遠處的永華宮。


  夜色那麽的深沉,映襯得這座宮殿像匍匐在黑暗中吞噬人心的巨獸,猙獰而血腥。


  這些年,除了宮中宴會或陪伴妙嫣,她大多數時間都在佛堂居住,去年之後妙嫣移居在宮外的公主府後,她更是許久不成回這裏,就是因為看見這宮殿,便想起容玦死時的情景。


  但是今晚她還是回永華宮方便些,明日她要暗中去擷芳殿,取出顧小侯爺告訴她的毒藥。


  蘇梔雪雖然早已和蘇家決裂,在宮內無權無勢,但到底做了十年的皇後,她身邊也有幾名可信的心腹,今晚她見顧瀾,便留下了心腹看護寢宮。


  隻不過,她實在太弱小了,弱小到隻能在那淺窪般的後宮苦苦掙紮,還不如自己的女兒容妙嫣。


  蘇梔雪哀歎一聲,走進了寢殿。


  四下寂靜無聲,下一刻,蘇梔雪卻表情一變,呆呆的站在原地。


  “妙嫣,你,你怎麽了來了。”


  “母親如此深夜,是去見了誰?”


  容妙嫣站在寢殿中央,一襲暗金色衣氅曳地,她的麵容一如既往的美豔精致,臉色卻格外蒼白,黑瞳幽幽的看著蘇梔雪,眼眶微微泛著一圈紅。


  自從知道蘇梔雪其實是被容璟強娶,她心中念的是自己死去的三叔後,容妙嫣就沒有再叫過蘇梔雪母後,而是稱她為母親。


  因為妙嫣知道,她的母親是如此厭惡皇上,根本不願做他的皇後。


  “我……我不過是從佛堂回永華宮看看而已,妙嫣,你怎麽進宮了也不跟母親說一聲?”蘇梔雪下意識撒了謊,她眼神一凝,看見自己的心腹站在容妙嫣身旁,態度畢恭畢敬。


  也是,自己對妙嫣如何,心腹都看在眼裏,自然什麽事情都不會隱瞞。


  容妙嫣搖了搖頭,眼神銳利,仿佛已經看透了蘇梔雪的內心。


  “我剛才已經看見,送您回來的人是內司監四名統領之一的臨鶴,而據我所知,臨鶴很可能是小五叔的人,既然如此,你是去見了顧瀾。”


  蘇梔雪喉嚨一陣發幹,和女兒深邃明亮的眼眸對視著,最終隻能點頭。


  “是,娘的確是去見了她,母親知道了她女扮男裝欺騙你感情的事,想去見見她究竟是何人,現在母親知道了,她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母後,你又騙我,顧瀾雖然騙了我,卻也告訴了我皇上的秘密,她讓我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什麽人,她是我的朋友,這些我明明告訴過你,你又何必去見她?”


  容妙嫣一字一頓,語氣略微帶著幾分逼問。


  “我,咳咳咳……”蘇梔雪聽到這咄咄逼人的話語,本就難看的臉色更蒼白了幾分,猛地咳嗽起來。


  妙嫣眼眶一紅,又連忙召宮人照顧她。


  看著蘇梔雪呼吸微弱的模樣,妙嫣的心中越發悲哀。


  她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哪怕心存不忍,仍舊一字一句的問:

  “我得知皇上的事情後,第一時間便告訴了您,可是您呢,您事事都瞞著我,什麽事情都不讓我知道,母親,我也有愛恨嗔癡,七情六欲,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求求你,不要隻拿我當你的孩子!”


  周圍的幾名宮人瑟瑟發抖,不敢直視著眼前麵色悲痛的公主。


  蘇梔雪手足無措的站在妙嫣麵前,妙嫣話像是一隻隻擊打在胸口的重錘,讓她心痛萬分。


  她忽然,想起顧小侯爺的話語。


  ——“她當然可以走得更遠,但不是因為她是誰的女兒,誰的血脈,而是因為,她是容妙嫣。”


  蘇梔雪回過神來,擦幹了眼角的淚。


  “好,娘什麽都告訴你,”她輕輕地說,眉目間溫柔如水,“一切,由你自己做決定。”
……

  送走蘇梔雪後,夜色已深,顧瀾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她睡得極不安穩,夢裏都是反複表演的嬛嬛果子狸與容玦蘇梔雪,劇情來回變換,唯一不變的是小容珩可憐兮兮的,哭得好慘。


  不知道這些事珩兄知道後會如何,可能她要哄好久吧。


  顧瀾一晚上驚醒了兩三回,每一次都是因為感覺到有人靠近。


  她忍著打哈欠的衝動,眯起雙眸,看著帷幔外身著宮女服飾的死士們正在忙碌,似乎是在給自己布置宮殿。


  現在是後半夜了,值守的人由臨鶴和他的手下,換成了四名紅袍統領中一名叫繆慈的太監。


  顧瀾瞥了一眼昏暗燭火中正在將一隻茶壺收走的死士,內心恍悟。


  大概用不了五天時間,一切,就要結束了。


  想著想著,顧瀾盡量當這些人不存在,翻身繼續睡覺。


  等她再一次驚醒,是一名戴著麵巾捂住口鼻的死士走到自己床榻邊上,在桌邊擺上了一盤彎曲的蚊香。


  不,應該是軟筋散一類的藥物,還是蘭花味兒的。


  隻是,她受過的專業訓練,這些迷香類的東西對她根本無效。


  除非是喂給她吃——容璟怎麽就想不到呢。


  然而尷尬的是,放置迷香的死士彎著腰,與床榻內的顧瀾距離很近——她一不小心,就和死士對視了。


  呃.……顧瀾本想趕緊閉上了眼,這死士卻一直盯著她看。


  顧瀾一下子認了出來,死士是之前與鍾良一起來送衣服的宮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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