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離開

  不論如何,公主殿下此行順利,又馬上就要離開了,從始至終沒有任何人打擾到她和顧小侯爺談話,這是好事。


  程玉緊張的內心鬆懈了幾分,動作更輕的將屋門重新上鎖。


  妙嫣紅著眼眶,認真而堅定的告別:“顧瀾,告辭。”


  “告辭。”顧瀾看出了她眼中的情緒,對著她露出淺淡的笑安撫,雙眸瀲灩著流光。


  她從極其狹小的縫隙中,看著少女和穿著宮袍的小太監的身影,一寸寸被黑夜吞噬。


  等到夜晚再一次恢複寂靜,顧瀾抱著懷中的手爐走到窗邊,轉身回顧自己周圍的一切,拿起那隻帶著裂縫的白瓷茶杯,輕輕地歎道:

  “今夜過後,就再見了。”


  她在窗邊坐下,看見星月消隱,燈火搖曳下,一片片瑩白雪花飄飄灑灑,在暗淡的光裏搖曳起舞。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程玉出來顧瀾的屋子之後,才意識到居然下雪了,他跟收買的四名守衛中的一個要了一把青竹傘,一隻手為容妙嫣撐著傘,另一隻手攙扶著她走在雪地裏。


  容妙嫣接過程玉手裏的宮燈自己拿著,他給她撐傘,也就沒有辦法再提燈。


  宮燈在深夜裏散發著暖黃色的火光,照亮了前方幽深漫長的道路,容妙嫣的眼前還是顧瀾對她露出的笑顏,她的唇瓣因為撕咬而傳來刺痛,攥著燈柄的手也泛起了蒼白的顏色。


  靜默的深夜裏,隻有大雪紛飛的簌簌聲響,和遠處傳來的一兩聲夜鳥啼鳴。


  雲靴踩在青白玉磚的長長甬道上,發出細碎的,“咯吱咯吱”的聲響。


  遠處有巡夜的侍衛,程玉熟悉這條線路,自然可以避開。


  這麽晚了,公主不可能再出宮回公主府,他們要回的是皇後娘娘的永華宮,那裏也曾經是公主居住的地方。


  一片冰涼的雪花飄進程玉的眼裏,他下意識眨了眨眼,看向身旁的少女。


  公主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他會武功,自然不覺得沉重,卻意識到了公主的不對勁。


  一直以來,殿下不管麵對什麽艱難險阻,挫折困難,都維持著屬於大燕公主的高貴體麵,他從未見過她如此軟弱的模樣,仿佛如果自己不攙扶著她,她現在已經暈了過去。


  程玉還是沒忍住,低聲勸慰:


  “殿下,您,您不要太難過,至少顧小侯爺沒受傷也沒被折磨,雖然她是個女子,但是她吉人自有天相,我們,我們一定能救她出來的。”


  他以為,妙嫣還在為顧小侯爺是女兒身而難過。


  “連你都知道我們是朋友。”妙嫣開口道。


  程玉疑惑的點了點頭,紅著臉道:


  “難……難道不是嗎,奴才,奴才之前聽說,你們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合,隻是奴才也沒想到小侯爺竟然是女子,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一想到宮中那麽多年輕宮女的夢中情郎顧小侯爺是個女子,程玉都想笑出聲——沒有嘲笑公主殿下意外喜歡上了個女子的意思。


  容妙嫣聽到他的話,卻更加悲哀的搖了搖頭,她胸腔中積蓄的愧疚自責和悲哀,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她停下了腳步,忍不住仰起頭,望著在銀白的大雪中,閃爍著星星點點微光的殿宇樓閣。


  程玉小心翼翼的陪在容妙嫣身邊,他不懂文人騷客口中的初冬賞雪,也不會在此情此景文縐縐的賦詩一首,他隻知道自己能陪公主殿下做一樣的事,就心滿意足。


  妙嫣苦澀無比的話語響起:“你都,我卻忽略了這麽重要的事情,是我落入了皇上的圈套,也是我害得她——”自爆身份。


  程玉道:“殿下,您哪裏害小侯爺了?您擔心她受苦受傷,千金之軀冒著這樣大的風險來見她一麵,您就是奴才心中最好的主子。”


  這些天,公主有多麽擔心顧瀾,程玉都看在眼裏——四天前她終於查到顧瀾可能被關在掖庭後,急的一夜未眠,昨晚自己剛確定顧瀾在那間院子裏,公主今夜就急忙親自趕來。


  這難道還不能證明公主多麽在意顧小侯爺,多麽擔心她的安危嗎。


  容妙嫣沒有說話,雙眸暗淡,眼底的光亮一點點沉澱下去,凝固成另一種冷銳的堅定。


  程玉不懂她在說什麽,顧瀾和她卻心知肚明。


  哪怕顧瀾說自爆身份本就是她主動為之,她是在利用她,她還是感到愧疚和悲哀。


  ——連程玉一個深宮中的內司監太監,都知道她和顧瀾關係匪淺,她又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收買了皇上安排的守衛,還潛進這裏和顧瀾見這麽長時間呢!


  她在掖庭陪顧瀾說了那麽久的話,竟然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外麵巡邏的禁軍今天都仿佛休了假,一直沒有出現.……

  之前禁軍包圍定遠侯府,皇上第一時間就調走了自己,不讓自己插手此事,他怎麽可能想不到以自己和顧瀾的關係,她一定會暗中救顧瀾?她以為自己避開了所有人,殊不知一開始就被皇上利用。


  妙嫣雖然不知皇上和顧瀾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卻意識到自己被動成了皇帝釣魚的餌,容璟預想到了她的一切行為,故意讓自己見到顧瀾。


  可能,是皇上也在懷疑什麽,借由自己探明真相;


  也可能,她和顧瀾今晚說的話,現在已經傳到了皇上耳朵裏;

  還有最大的可能是,早在顧瀾進宮以後,她的一舉一動早就被皇上監視——她的父親用顧瀾試探自己對他的忠心,在黑色的角落,觀察著她見到顧瀾後的反應。


  總之,容妙嫣明白了,她今夜能見到顧瀾,靠的是皇上放水,而顧瀾沒有阻止這件事發生,是在將計就計,借著她來自爆身份,反而是給定遠侯傳遞消息——


  她不能浪費顧瀾創造的機會。


  妙嫣知道自己和顧瀾隻要見了麵,顧瀾的身份就一定會露出蛛絲馬跡,但她不想等容璟自己發現了,她要主動開口。


  容妙嫣深吸一口氣,悲哀的看向程玉。


  她靠在一段宮牆上,憑借堅硬的宮牆讓自己不會倒下,抬起手,一片雪花在指尖融化,冰涼得讓她更加冷靜。


  她輕輕地說:“以後,不必叫我殿下了。”


  程玉臉色一白,連忙跪倒在地:“奴才做錯了什麽,請殿下明示,但求求殿下不要趕奴才走,奴才的命是殿下給的,生或死都追隨殿下左右!”


  真傻,


  容妙嫣歎道,她的臉色比程玉更加蒼白,她很想說,她根本不是皇室血脈,也擔不上一句殿下。


  她抿了抿唇,抬起手,撫摸著程玉英俊的麵容。


  “程玉,我們不該來的,至少……我不該來,”她喃喃自語,“我讓你叫我殿下,不是要趕你走,而是說,你以後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妙嫣。”


  程玉渾身一震,不敢相信的看著容妙嫣。


  青年白皙的臉頰,因為她的動作而泛起了一抹緋色。


  她的每一個字落在程玉耳中,都仿佛天籟,讓他懷疑自己的耳朵。


  “殿——妙……妙嫣。”


  程玉剛說出一個“殿”字,妙嫣目光一頓,他咬著牙,無比艱難的改了口,用最溫柔虔誠的語氣念出容妙嫣的名字。


  青年說著,漲紅著臉低下了頭,完全不敢看妙嫣的臉。


  他把自己的一顆心,捧到了少女麵前。


  下一刻,妙嫣輕輕地說:“我們,繼續走吧。”


  “是。”程玉繼續撐著傘,唇角忍不住上揚著弧度,大雪在他衣角蹁躚飛舞,幾片晶瑩雪花落到他的眉宇間,讓他森林似的眉眼更加深邃迷人。


  然而,就在程玉已經看見遠方永華宮輪廓的時候,妙嫣腳步一折,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殿……妙嫣,我們不是回永華宮嗎?”程玉疑惑的問。


  容妙嫣已經踏上了另一條小路,她望著漆黑深夜裏另一座雄偉宮殿的輪廓,輕輕地說:

  “不,我們去乾元殿,告訴皇上顧小侯爺的真實身份。”


  程玉剛剛升起喜悅的心,陡然冰涼一片,震驚的睜大了眼睛。


  “什麽?”他呆呆的喃喃。


  而在他愣怔的時候,妙嫣已經走進了雪中,少女輕啞卻透著媚意的聲音從風雪中細細傳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哀求:

  “程玉,我想你活,你要為了我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程玉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被攥緊了,他這是才明白了什麽,自己和容妙嫣,似乎陷入了一場危機,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隻能下意識追上去為少女撐著傘,直到不知不覺中,兩人來的乾元殿。


  雪下的更大了,天地間回蕩著類似於禽類臨死前才能發出的,絕望悲鳴的聲音。


  程玉仰頭前望去,發現厚重的殿門早已敞開了一人的寬度,門邊,佇立著黑發與衣裳皆被大雪染白,仿佛一直等待著他們的張奉才。


  “見過公主殿下,殿下,陛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張奉才見到妙嫣,眼眸一縮,恭敬的開口。


  容妙嫣沒有說話,一步,一步,平靜的走了進去。


  程玉呆呆的跟著一起往前走,他心中有萬千疑問卻問不出口,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想問他們為何要跟皇上“坦白”今晚的事;他想問妙嫣和顧小侯爺不是朋友嗎,為什麽要主動將顧小侯爺的秘密透露出去;他想問……他是內司監之人,替公主辦事,現在跟著公主來到這裏麵聖,還見到了張奉才,他是不是成為了內司監的叛徒?


  “公主殿下.……”


  微弱的聲音響起,妙嫣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好像並未聽見。


  程玉沒有叫“妙嫣”,他還是習慣叫容妙嫣為“公主殿下”,也永遠記得四年前,公主將自己從一名變態老太監手中救下的時候,少女眼中憐憫的溫柔。


  公主可能早就忘了,她救他時,也是這樣的漫天大雪。


  忘了也好,那樣卑微不堪的情景唯恐汙了公主的眼,他自己記得公主的好,就足矣。


  程玉喃喃著說,


  公主殿下,


  奴才也想為了您好好活著,

  可是似乎,


  奴才隻能陪您走到這裏了。


  容妙嫣走進了漆黑的乾元殿,程玉想要跟著一起進去的時候,被張奉才抬起手臂,一把攔住。


  “拿下此人!”張奉才冷冷地說。


  程玉沒有做任何反抗,任由鍾良等幾名太監,將自己束縛起來。


  “奴才想問問……公主殿下不會有事吧。”程玉沙啞著詢問。


  張奉才低垂著眉眼,眼底閃過一絲同情,道:“公主殿下雖然做了錯事,但她能親自前來將功折罪,有所解釋,陛下自然不舍得為難她。”


  “那……就好。”


  程玉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


  這時,殿內傳來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響,殿門驟然關閉,任何人也聽不見裏麵的聲音了。


  一個時辰後,張奉才親自帶內司監四名紅袍統領,將顧瀾接出掖庭,換到永明宮的偏殿軟禁。


  臨鶴見到了許久沒見的顧小侯爺,低著頭,不敢顯露出任何情緒。


  “顧小侯爺,您這身份,真是讓人吃驚啊。”張奉才彎著腰感歎。


  顧瀾挑了挑眉:“是嗎。”


  張奉才刻意的說:“不對,不是小侯爺,奴才應該叫您……定遠侯之女了。”


  顧瀾的眼神平靜如止水,腳步輕快的跟在內司監後麵,離開了居住半個月的掖庭。


  張奉才表情一變,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對未知的恐懼沒有一點懼意,於是,他更加仔細盯著顧瀾的臉色,試圖找到她眼中一丁點隱藏的情緒變化,來證明顧瀾也是會害怕的。


  然而,少年的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她仿佛早有預料,又仿佛已經被噬心香折磨麻木。


  張奉才泄氣的哼了一聲,道:“您還不知道吧,您的女兒身,是寧安公主交代給陛下的。”


  顧瀾的眼中沒有一絲波瀾,像平靜幽深的湖。


  張奉才忽然覺得,眼前的顧瀾和曾經的容五公子何其相似,都一樣的……油鹽不進。


  走出掖庭的時候,顧瀾的腳步頓了頓。


  她停下來,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這片昏暗荒涼的殿宇。


  短暫的容珩童年住所半月遊到此結束,一想到今晚之後,自己就再也不能躺在珩兄曾經躺過的床榻上了,顧小侯爺終於忍不住.……

  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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