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人間值得

  一年的時間,很多人和事都已改變,但這一瞬間元朗確定,容珩,他沒有變。


  認識到這一點後,元朗眼中閃過幾分難堪。


  曾經他以為,在燕國做質子的日子,是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光。


  他在那樣的日子裏,自命不凡的認為他和容珩是一樣的人,一樣不甘心經受命運的擺布,隻要有機會,就要拚命向上爬,隻不過他願意臥薪嚐膽,卑躬屈膝,容珩比自己,多些無所謂的骨氣而已。


  然而現在元朗才意識到,他們,本就不是同路人。


  容珩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可能隻有顧瀾,才能讓他產生在意的情緒。


  容珩吃完最後一口魚肉和米飯,碗中一粒米都不剩——容五公子餓慣了,吃什麽都格外節儉,秉承光盤理念。


  店家給容珩的烤魚秘方上的墨字已經晾幹,他小心翼翼的折好紙張收入袖中,這才看向元朗:


  “我們的確不是同一路人,但我們可以合作。”


  元朗盯著他,聲音有些沙啞,琉璃般的眼眸透著醉人的光亮:“容珩,至少我們的目的一樣,都是那個位置。”


  容珩並沒有看他,仿佛沒聽見他的話。


  他心裏想的是,顧瀾這時候在做什麽呢,現在是晚飯的時間,她吃的肯定比自己好吧?


  此刻,在掖庭啃饅頭吃鹹菜的顧小侯爺打了個噴嚏。


  至於眼前的元朗,容珩早就認為這人有古怪想切片研究,當時顧瀾不讓,看看現在,還做夢想當皇帝呢。


  “孤和你不一樣,”容珩語氣平淡,輕輕地摩挲著自己手中的暖玉銅錢手鏈,“孤對皇位沒有興趣,但不介意結束這亂世,這是我和她共同的願望。”


  容珩這麽說著,想起顧瀾,唇角不由自主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這笑容讓他冷若冰霜的麵容霎時間生動起來,元朗怔了怔,他從沒想過,容珩也可以笑得這麽溫柔。


  小酒和蕭七雖然早就習慣了自家主子自從認識了顧小侯爺之後,性子越來越離譜,不再高冷了不說,還時常對著空氣微笑,卻還是有一種飽腹感,就像是好端端走在路上,被強塞了一大口什麽糧食。


  容珩低垂著眉眼,長睫如扇,薄唇輕輕地上揚。


  他和顧瀾,想要的從來不是那個屍骨堆砌,至高無上的位置,他們想要的,是能夠自由自在的泛舟湖上,一起吃一頓又一頓小火鍋而已。


  寒冬看雪,秋日賞菊,牧城燒鴨,錦江烤魚,桂花糕、糖豆、杏仁酥……這人間還有那麽多他們喜歡的一切,所以他要保護她的心願,也要保護這個國家。


  元朗看著容珩寒意消散的麵容,低聲呢喃:


  “現在我相信,我們真的不是一路人。”


  不論如何,會麵仍舊要繼續,作為“被擒”的臨安王,元朗之前對容珩的試探讓他失去了主動權。


  元朗沒有猶豫,麵對著真正的容珩,他索性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全盤交代。


  容珩一邊聽,一邊分析魏君濯可能會做的事。


  元朗並不是表麵那樣已經廢了,相反,雖然汴都內他的餘黨已經被魏君濯和魏流羽肅清,他手裏也隻剩下了臨安和兩座比較大的州城,可他卻因禍得福,得到了魏國南方一些舊貴族的支持。


  同時,隻要魏國的皇帝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隻要他還姓“元”,就總是還能籠絡一批老臣。


  ——沒有人願意讓魏流羽一個“婦道人家”把持朝政,元僉隻是個嬰兒,怎麽能做皇帝呢,那些魏國的老臣和舊貴族,不會讓元氏皇族幾百年的傳承被魏氏姐弟倆斷送。


  哪怕,他們才是那個國家過去的主人。


  這一次,元朗對魏君濯格外小心防範。


  魏君濯也的確和啟國使臣達成協議,他計劃兵分兩路,表麵上從啟國的清州城出兵,沿著清江奔流之下攻打蒼風港,實際上,魏軍是從啟國境內的清江借道,繞過蒼風港,突襲燕國的清水郡。


  清水郡地處燕國腹部,郡內河道縱橫,接壤海口和大江,連接著潞州和浚城的水道,是一座很富饒的港口郡城,也是燕國水道樞紐之城。


  而清水郡內的清江,正是發源在啟國的一條江流。


  清江遍布整個啟國,啟國的清州城,就是以此命名。


  從清江之下,走水路可以直搗黃龍。


  清水郡太靠近燕國中州地區了,位置上說它屬於南境都有些勉強,如果沒有啟國借道一說,任何人都猜不到魏軍會攻打那裏。


  將這件事告訴容珩,就是元朗最大的誠意。


  “聲東擊西,的確是魏君濯最常用的計倆。”


  容珩聽元朗說完,才開始分析起來:“但萬一魏君濯早已猜出了你的計劃,你告訴孤的,其實是他想讓孤知道的呢?”


  元朗表情一變,回想起自己來路的經曆,立即斬釘截鐵的說:

  “本王一路上極其小心,錦州這邊很是混亂,就算有魏君濯的眼線,短時間內他也得不到消息,他絕不可能知道本王在此處與你見麵。”


  歸根到底,元朗是魏國的臨安王,和燕人王爺私下會麵傳出去,他的名聲就完了,元朗不會讓魏君濯抓到自己的把柄。


  “魏君濯不需知道你我在什麽地方見麵,他隻需知道,你和燕國合作就足夠了,他可以用你的嘴巴,誤導孤很多事情。”容珩說道。


  元朗皺了皺眉,他也意識到容珩所說的話有多大可能性:

  “那依你之見,魏君濯是故意讓我知道他要攻打清水郡,事實上的目的是蒼風港?但如果,他就是要讓你舉棋不定,他早就猜到了你的反應呢。”


  兩人麵前的銅盤已經撤下,鋪上了一張簡單的羊皮地圖。


  容珩修長分明的食指點了點地圖上的清水郡,聲音平緩而清幽,讓人的心神都順著他的話語沉浸其中:


  “先不管孤怎麽想的,也不管魏君濯有沒有猜到孤的想法。一個人究竟要做什麽,絕不會沒有任何痕跡,草蛇灰線,伏脈千裏,他和啟國使臣交往密切,這是一個已經確定的前提……這樣的前提下,蒼風港或者清水郡,都有可能是他的目標。


  但前者不需要算計那麽多,後者深入大燕腹部,容易打草驚蛇,如此說來,孤倒是覺得,這兩個地方都不是他的目標。”


  元朗跟著容珩的思路問道:“那……他究竟想要什麽?”


  容珩的指尖,落到了一條蜿蜒曲折的江流之上。


  “聲東擊西.……不止是做給燕國的。”


  也有可能,是做給啟國的。


  他的心裏升起了第三種猜測,但一切,還是要看魏君濯到底會如何做。


  元朗睜大了雙眼。


  月亮升起又消散,另一邊升起了太陽,驅散了秋日的泛著寒霜的晨霧。


  容珩跟元朗的會麵結束,雙方在錦州城外分開,一行人向北,一行人向南。


  走了很久,元朗策馬回望,容珩那群人的身影已經變成了一個個漸行漸遠的黑點。


  他的心中思緒萬千,一旁的手下問道:“王爺,怎麽了?”


  元朗轉過身,搖了搖頭:“走吧。”


  剛剛有很多機會,他都可以向容珩詢問燕國皇帝的近況,但是他沒有。


  這可能是他和容珩此生最後一次見麵,他的心裏,並不是隻有私欲和野心,如果可能的話,他也想……結束這亂世啊。


  就這樣吧,或許他做不到,但是他相信,那兩個人一定可以。


  不管魏君濯要攻打的是什麽地方,容珩作為湘王,都得先回鄞州統籌整個南境。


  闊別了鄞州半年時間,容珩剛回來就忙碌起來,每日都有堆積如山的軍報要批閱。


  鄞州城內,曾經平南侯府小侯爺蕭冽建造的訓練場,經過容珩這個當初的設計者親自改良後,終於對整個南境邊軍開放。


  曾經由肅翊統領的平南軍孤旅,被容珩選出一部分老兵,打散融合進了其他邊軍中,為的是重塑當年平南軍的榮光。


  在民間,尤其是南境,為當年的平南侯蕭家平反的風聲,也是愈演愈烈。


  容珩知道,隨著他的身份恢複,湘王的影響力一點點壯大,這樣的聲音會越來越響。


  到時候,即便是為了安撫自己,平南侯府抄家的事情也會重新審訊,蕭家的冤屈,也到了快要洗刷的時候。


  他現在在意的是.……顧瀾什麽時候來找自己呢。


  之前說好的,顧小侯爺在京城給老夫人過完壽宴,就尋個由頭趕來鄞州。


  魏君濯不知何時會起兵,顧瀾早晚都得再來南境,湘王和平南將軍需要互相製衡,容璟是不會讓他一個人在南境做土皇帝的。


  先斬後奏這種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容璟拿顧瀾沒有辦法。


  現在老夫人的壽宴已經過去了十天,顧瀾如果趕得快的話,隨時有可能出現在他麵前。


  一念至此,湘王坐不住了。


  於是,整個鄞州上下官兵,都發現自家王爺這幾天,有些不太對勁。


  先是跟長樂郡主吵了一架,把她調到了同州去勘查軍防,然後每天逼迫唐戰將軍給他做烤魚,最後.……以前十天半個月都不出一次軍營軍帳的王爺,這幾天居然跟著肅翊將軍一起早晚巡營,還穿著一身雍容華麗的蟒袍招搖過市。


  湘王的異常行為,讓整個南境邊軍都跟著緊張起來,這幾天訓練得格外刻苦。


  容珩將容寶怡調去同州勘查軍防,是因為容朔和李芙蓉夫妻倆,之前帶著李青老將軍一行人回到了祖籍同州養老,他讓侄女跟爹娘以及祖父一家團聚。


  容寶怡離開的第三天,容珩沒等來顧瀾,卻等來了衛承淵。


  和之前一樣,阿淵沒有等任何人通報,就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你怎麽來了,顧瀾呢,京城出什麽事了!”


  容珩看著闖進自己王帳的男人,內心一震,下意識看向衛承淵的身後。


  沒有顧瀾,

  他的心沉了下去。


  衛承淵滿身狼狽,俊臉上沾滿汙垢泥水,隻有一雙暗金色的眸子,像燃燒的火,灼灼的盯著容珩。


  兩人對視著,衛承淵喘著粗氣,上下打量了容珩一圈之後,緊繃的精神漸漸鬆緩下來。


  “嚇,嚇死我了,瀾瀾那麽急的叫我來找你,我還以為你要死了,急著,急著來給你奔喪呢。”衛承淵低沉的說。


  容珩:?

  衛承淵並不知道定遠侯府到底發生了什麽,因為在他的印象裏,他正在謝家陪衛嵐玩,南十七突然跑過來,通知自己替瀾瀾來南境給容珩傳話。


  如果是平時,衛承淵就是拚了命也會跟進宮保護顧瀾,但南十七的消息來的十萬火急,比禁軍包圍王府還要早幾分鍾,十七又扯著顧瀾的玉佩讓他交給容珩。


  ——於是,衛承淵本來就糊塗的腦子什麽都沒反應過來,下意識以為是南境的容珩要出事,便日夜兼程的趕到了這裏。


  以至於衛承淵甚至不知道,在他離開京城不久,容璟就讓禁軍封鎖了燕都城門,任何人進出京城都要經過極其嚴格的搜查和鑒定身份,連十七都被困在了謝昀家裏,到現在還沒有出去。


  容珩定定的看著衛承淵,心髒提了起來,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控製著自己的聲音,鎮定的問:


  “我當然沒事,瀾瀾讓你來找我?發生什麽事了,衛承淵,你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應該,是沒事的吧……容珩心想。


  衛承淵的模樣雖然緊急,神情中卻沒有什麽悲痛或是慌張,他的身上也沒有傷,意味著沒人追殺。


  而且,衛承淵看到自己之後,反倒鬆了一口氣。


  如果是顧瀾出事,他肯定不是這樣的表情.……不,如果顧瀾出事了,衛承淵怎麽可能來南境找自己呢,他肯定是提著刀拚命去了。


  大概是顧瀾有什麽事情耽誤了時間,不能來南境,讓衛承淵前來通知自己的嗎?


  沒關係,他可以等,顧瀾就算不來了,也沒有關係。


  容珩努力說服著自己,直到衛承淵將那枚他送給顧瀾的玉佩,放到自己手心。


  “這是瀾瀾讓我交給你的,”衛承淵氣喘籲籲的說,雙眸明亮,“南十七說,禁軍包圍了定遠侯府,瀾瀾暫時脫不開身,她有話讓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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