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到達宰喜侗寨後,趙書勤直奔大舅王大一家。大舅家基本沒有多大變化。他還是住在那間破舊歪斜的兩榀一間的二層木樓裏。隻不過,門前的空地上用水泥硬化了一小塊。水泥地上攢著一堆雪,圓墩墩的,頗像一座他們侗寨埋葬不幸夭折的小孩的野墳。雪堆邊用石灰石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字跡潦草,字體模糊,不易辨認。趙書勤認真端詳半晌,才發現是一首詩,準確地說是詩的一部分:
親戚或餘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體同山阿
這是東晉陶元亮《擬挽歌辭·其三》中的部分詩句,大意是人死後,親戚或許會悲傷一陣子,旁人就唱唱挽歌而已;人死其實也沒有什麽值得說的,死後青山埋骨魂歸自然。
據字跡,趙書勤看得出是大舅王大一寫的。他或許已經看透生死,才借陶元亮的這幾句詩抒發胸臆。
趙書勤想進入木屋內探視大舅,卻發現屋門已經上了鎖。趙書勤大聲呼喚幾聲,卻半晌無人回應。趙書勤又登上二樓,到大舅的臥室查看。不想,臥室的門被拴住了,推不進去。趙書勤一邊敲門,一邊呼喚。依然,臥室內沒有任何反應。趙書勤的心裏不免隱隱產生一種不詳的預感。再聯想到在火車上夢到大舅西裝革履地出門遠行,以及大舅寫下的那幾句“遺言”式的陶元亮的詩,趙書勤不由得更加惶恐不安。他走到小窗邊,透過新近安裝的玻璃窗格,往臥室內探視。屋內光線暗淡,一時看不清具體的情況。趙書勤定睛仔細分辨良久,才依稀端詳出屋內的大概。屋裏陳設簡陋,隻擺放著一張木床跟一個木櫃。木床上,被子淩亂,高高隆起,似乎有人蜷縮在裏麵。趙書勤連忙敲打窗欞,一邊大聲呼叫大舅。但屋內仍舊毫無動靜。趙書勤回到門口,暗暗運力,抬腳就往木門上猛踹過去。砰的一聲,木門應聲而開。趙書勤突入房中。登時,一股濃烈的夾雜著酒精的餿味撲鼻而來。趙書勤連忙用手掌緊緊地捂住鼻子。經過一陣短暫地失明後,趙書勤得以看清屋內的一切。但見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人。脖子以下隱藏在被子中。可能是由於雙腳拱立,被子被頂成了一座小山峰。通過蓬亂的頭發判斷,趙書勤知道其人就是大舅王大一。床邊的地板上,嘔吐著一堆狼藉。連被單也被嘔吐物汙染了一大片。餿味正是從狼藉上散發出來的。趙書勤走到床邊,端詳大舅片刻。大舅的臉漲成了紫色,渾如豬肝一般。嘴巴張得很大。雙眼瞳孔放大,眼珠爆出,表麵被一層灰色的薄膜所包裹。呼吸早已經停止了。趙書勤知道,大舅真的出遠門旅行去了,再也不回來了。
趙書勤來不及悲傷。他立刻掏出電話,把這一噩耗告訴母親。母親聽罷,沉默良久,才用低沉的聲音說她知道了。不久,父親趙德胤來電。他簡單地詢問了一些情況,並叮囑趙書勤不要破壞現場。約摸兩個小時過去後,兩個警察跟一個法醫來到宰喜侗寨。警察負責現場拍照,並跟趙書勤做了一份筆錄。法醫則做屍檢。警察還到村裏做了一番訪查。母親也在天黑前趕到宰喜侗寨。麵對大弟的猝然離世,她悲痛萬分,放聲慟哭。趙書勤勸慰了許久,母親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警察也勸母親節哀,並把他們對大舅的死因的推斷告訴母親。根據法醫的屍檢分析,以及現場證據和走訪調查,大舅的死因初步斷定為窒息。而引發窒息的罪魁禍首的就是大舅的嘔吐物。嘔吐物堵住了大舅的氣管,導致大舅被活活憋死。所以,大舅的臉才漲成了紫色。嘴巴也才張得很大。間接原因則是大量飲酒,可能醉得一塌糊塗,意識不清。所以,嘔吐時,食物堵住氣管,無法及時做出反應,最後窒息而死。通過走訪,不少村民前幾天也確實看到有人給大舅送來酒肉。這也間接證明了大舅飲酒嘔吐導致氣管被堵最後窒息而死的事實。
母親自責不已。她向警察坦誠,大舅的酒肉,就是她托人送來的。本來是想趁寒潮到來前,給大舅預備一些生活物資,好讓他安全度過這輪雨雪凝凍災害,沒想到,最後卻要了大舅的命。警察聽後,也是唏噓不已。
接下來,就是給大舅操辦喪事。按宰喜侗寨的額習俗,像大舅這樣無妻子無兒女的單身漢,是不必大張旗鼓地操辦喪事的。但父親趙德胤堅持要辦,而且盡量辦得熱鬧一些。畢竟,大舅已經四十餘歲了,也算是半個老人了。喪事不能草草應付。而且,大舅在世時,活得很艱苦很窩囊,一生都沒有出彩過。給他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喪事,也算是對他一生遺憾的彌補。
吹吹打打地折騰七八天後,大舅在一個寒霜遍野大地白茫茫一片的清早被抬上山埋葬了。傍晚,隨著河邊燒符包升騰起來的黑煙慢慢散盡,大舅的一生徹底畫上了句號。夜裏,父親趙德胤核算了一下操辦大舅的喪事的經濟賬。除去各項開支,尚餘五萬餘元。由於父親趙德胤現在大小也是一個老板了,結交的朋友比較多。前來送禮的人不少。所送的禮金也比較慷慨。村裏幾乎每一家也來送禮了,包括舊時與趙書勤家交惡的那些人家。除了送禮,村民們還踴躍前來幫工。沒有他們的幫助,這場喪事無法順利操辦下來。所以,母親很感激,逢人就賠笑道謝。這事擱在趙書勤小時候,肯定又是另一副景象。趙書勤記得,他祖母去世。由於家裏窮,無力大操大辦,隻能簡單地應付。父親為了請人將祖母抬上山,到村裏挨家挨戶地跪拜,乞求人家幫忙。但最後來的人也寥寥無幾。前來送禮的人就更少了。如今,不用上門懇求,村民們也主動爭相前來幫忙。趙書勤由此悟透了人性的變色龍一麵。
父親將五萬多禮金中的一萬給了母親,餘下的連夜帶走了。對此,趙書勤頗有微詞。趙書勤覺得,這五萬多禮金,應該全部給二舅王大二。畢竟,大舅的喪事期間,二舅和二舅媽出力最多,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十分辛苦。因此,這筆禮金,應該給他們。而且,二舅作為大舅的親弟弟,最有資格拿這筆禮金。更何況,二舅一家至今仍掙紮在溫飽線上。這筆拿給他們,正好可以改善一下他們家緊異常拮據的經濟狀況。不過,母親王慧中似乎也理解父親的苦衷。母親說,父親現在的財務大權,已經被梁丹牢牢掌控在自己掌中。父親的所有開支,尤其是大額支出,必須由梁丹審批。所以,父親現在也是身不由己。大舅的喪事支出與收入,也處在梁丹的嚴格監管下。所以,喪事剩下的禮金,父親必須帶回去向梁丹交差。梁丹同意分一萬給母親,用梁丹自己的話說,已是仁至義盡了。
趙書勤不再言語。他覺得這種賣身式的婚姻,毫無自由與地位可言,很值得商榷。但他又理解父親。畢竟,天堂寨水電站如此龐大的工程,耗費巨大。沒有梁丹在背後的支持,父親壓根兒就搞不下來。所以,趙書勤又覺得何淑懿的父親何問源說的話也不一定毫無道理。非自己能力所及的東西,最好不要去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