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舅剁完豬蹄,累得滿頭虛汗。他用手掌抹了抹額頭的汗水,然後也不洗手,就徑直抓起豬蹄塊往高壓鍋裏摜。裝好鍋,大舅又接著生塘火。由於柴火尚帶水分,不易引燃,大舅折騰了許久,也沒有把火生起來。


  趙書勤見電視機下方有一瓶酒精,便拿過來,往柴火上倒去些許,再用打機輕輕一點,立刻竄起熊熊大火來。大舅連忙把高壓鍋架在火塘上,以猛火燉起豬蹄來。因為燃燒的是生柴,屋內很快就黑煙彌漫。趙書勤被熏得淚水直流。好在柴火燃燒旺盛,煙氣漸少,趙書勤才慢慢適應下來。


  等待豬蹄成熟的間隙,趙書勤問大舅母親王慧中最近有沒有給過他生活費。大舅說給了五百。趙書勤從身上摸出一遝零鈔。那是他平時節省下來的。他清點了一下,一共有兩百多。他留下少許做路費,餘下的全部都給了大舅。大舅感動得淚水橫流,直言還是趙書勤對他好。趙書勤眼睛一酸,也是熱淚盈眶。一方麵,他為大舅的淒慘境遇感到難過;另一方麵,他又為自己無力去幫助大舅改善目前的惡劣生存環境而自責。他多麽希望自己立刻就能把舅父從苦海中拯救出來啊。


  不多時,豬蹄燉好。大舅又做了一個辣椒蘸水。然後,兩人擺碗倒酒,就著豬蹄喝起來。兩人喝的是宰喜侗寨農戶自釀的米酒。雖然米酒的酒精含量不很高,烈性不很強,但初次喝白酒,趙書勤還是覺得不適應。酒很苦,難以下咽。但他必須咽下去。唯有借助酒精的麻醉,他才能暫時忘卻屋內的髒亂差和不愉快氣味,從而能夠跟大舅打成一片。


  酒過三巡,趙書勤麵紅耳熱。才將在蒙曉璐家喝的啤酒酒勁尚未褪去,此刻又在白酒的加持下,趙書勤感覺有些頭暈目眩。話語也漸漸多起來。他向大舅控訴起父親趙德胤包養情婦的罪狀來。


  “我爸真不是人,居然背著我媽在外麵亂搞。”趙書勤恨恨地說道。


  大舅沉吟半晌,幽幽一歎,說:“這事我也早已聽說了。隻是,舅父無能,沒有資格去說他。”


  說罷,大舅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拚命地咳,額頭和脖頸上青筋暴起;雙目圓睜,眼珠突出;呼吸急促,滿臉漲得通紅,但就是什麽都咳不出來。


  趙書勤連忙舀來半碗清水,讓大舅喝下,一邊輕輕地替他捶後背。


  良久,大舅才平息下來。額頭上迸出豆大的汗珠來。他大口喘氣。


  “舅啊,您以後還是少喝點酒吧。”趙書勤憂心忡忡地說道。


  “沒事。”大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大舅這輩子唯一能感受到一點樂趣的,就是喝酒了。沒了酒,可能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說罷,大舅苦澀一笑。


  趙書勤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大舅。他也能感受到,隻有酒精的麻醉,才能讓大舅短暫地忘掉人生的痛苦,獲得一絲可憐的快樂。


  兩人沉默良久。


  “我爸在外麵包養女人的事,我希望您暫時不要告訴我媽。我不想讓她難過。她也過得也很苦。”趙書勤心情沉重地說道。


  大舅歎息一下,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都知道了,她會不知道嗎?或許她隻是不想去捅破那層窗戶紙,盡量維護彼此的體麵罷了。”


  兩人又繼續喝了小半杯。趙書勤囑咐大舅注意保重身體,便離開了大舅家。


  而後,趙書勤來到二舅家。二舅王大二家也不富裕。一家五口住在一座磚混結構的木樓裏。木樓有兩層,一樓關養牲畜,二樓住人。由於地板接縫不嚴密,一樓牲畜的屎尿味道直接湧上二樓來,讓人一進屋就能聞到一種惡臭。生存環境也極為惡劣。二舅到城裏打零工去了。家裏隻有二舅媽一人忙裏忙外,獨自艱難地維係日子。二舅跟二舅媽生育了三個孩子。較大的兩個是女孩,最小的是男孩。


  二舅媽不在家。堂屋裏,大表妹王勝天、二表妹王勝地、表弟王勝人三人正在用一口大鐵鍋炒著幹癟的玉米粒兒。沒有油,沒有鹽,三人邊炒邊吃,且吃得津津有味。


  見趙書勤突然到來,姐弟三人急忙將鐵鍋蓋上。趙書勤徑直走過去,掀開鍋蓋,抓起幾顆玉米放入嘴裏,咀嚼兩口。玉米又硬又苦,味同嚼蠟,根本無法下咽。


  “家裏沒米了嗎?”趙書勤關切地問道。目光在姐弟三人身上一一掃過。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


  “爸爸好久都沒有給我們送錢來了。家裏的米早就吃光了。”表弟王勝人怯生生地說道。他隻有五歲。“表哥,我餓。”表弟用乞求的目光巴巴地望著趙書勤。


  “我知道。等我一下。”趙書勤哽咽地說道。


  他放下豬蹄,擦著淚水飛快地跑到蒙曉璐家,問她借了十斤大米,又飛快地回到二舅家。


  趙書勤和表妹表弟們分工合作,他負責燉豬蹄,王勝天三姐弟負責煮飯。不消一個小時,一鍋香噴噴的豬蹄出來。王勝天三姐弟也顧不上燙與不燙,一陣風卷殘雲,把一大鍋豬蹄吃得所剩無幾。他們是真的很餓。


  望著表妹表弟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趙書勤回憶起自己和妹妹年幼時何嚐不是如此。那時,父親在金洞淘金,有時候十天半個月都不回來。家裏也是斷了炊。母親、自己和妹妹一連兩個星期都不得進一粒米。妹妹實在是太餓了,便去偷人家的玉米來烤。不承想,人家在玉米上抹了農藥,用以毒殺耗子的。妹妹吃下去後肚子劇痛,滿地打滾。幸虧及時送去醫院洗胃,才得以活下來。童年的最大印象就是餓,刻骨銘心的餓。所以,那時兄妹倆最高興的時刻就是父親從金洞回來的時候。因為父親每次回來,都會帶來回不少好吃的。兄妹倆可以大快朵頤,把餓癟的小肚皮吃得圓鼓鼓的。


  二舅媽回來了,肩上挑著一擔穀子。她原來是借糧去了。


  從二舅媽口中得知,二舅王大二在城裏打零工,在給人家上房蓋瓦時,不慎從房頂摔下來,摔斷了兩根肋骨,現在還躺在醫院裏。幹不了活,掙不了錢,住院還花去了不少,所以就再也顧不了家裏。


  家裏沒了經濟來源,眼下又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孩子們餓了好幾天,沒辦法,二舅媽隻得出去借糧。來來回回找了好幾家,人家都以各種理由搪塞不給借。最後求爺爺告奶奶,才有一家同意幫忙。這種情況,對於農村出來的趙書勤來說,太司空見慣了。


  農村地區,有其淳樸的一麵,也有其勢利的一麵。而後者有時候相較於城市人來說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農村人的自私和勢利,甚至可以達到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宰喜侗寨由於人多地少,曆來都被糧荒所困擾。在雜交水稻尚未普及到宰喜的年代,宰喜侗寨四百餘戶,糧食完全自給自足的人家少之又少。絕大多數人家哪怕起早貪黑地在地裏辛勤勞作,終年不休,也依舊是在溫飽線上苦苦掙紮。糧食富餘的人家更是寥寥無幾。因此,每到青黃不接時節,宰喜侗寨大多數家庭都需向外購糧食延續日子。


  趙書勤家也不例外。由於全家僅父親趙德胤分到責任田,不到半畝地,卻需要養活一家四口人。糧荒就更加嚴重。父親趙德胤在金洞的收入又不穩定,經常是家裏揭不開鍋了,也不見父親送錢回來。因此,母親王慧中就不得不經常走門串戶借糧度日。


  然而,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多。有時候走遍大半個寨子,也借不到一粒糧食。有些人就是明明在家,也把大門關起來,裝作外出幹活的樣子,門都不讓你進。那些平時與你結怨的,甚至還滿村滿寨地跑去攛掇,極力阻止人家把糧借給你。


  趙書勤家就遇到過這種情況。當時有戶人家的婦人跟趙書勤的母親王慧中吵過幾次架。兩家因此勢成水火。當得知王慧中要去寨上借糧時,該婦人就上躥下跳,到處去詆毀造謠,說趙書勤他們家好吃懶做,給他們家借糧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雲雲。經過她這麽一鬧騰,寨子裏當真就很少有人給趙書勤他們家借糧了。但也有那麽一兩家願意借,前提是借一百斤,收成後要還一百二十斤。為了糊口,母親王慧中還是必須要借。


  然而這還是引起了那婦人的極大不滿。她公然撲上門去,呼天搶地地大罵人家為何不聽她的話,偏偏要給趙書勤他們家借糧。這聽起來很可笑很荒謬,但卻真實發生在他們宰喜侗寨。這還不算完。該婦人大概覺得上門辱罵人家還不過癮,最後發展到拿老鼠藥去毒死人家兩頭耕牛,以泄私憤。不過,惡有惡報。該婦人最終被派出所抓去關了一年年多,還被勒令賠了人家兩頭耕牛。


  所以,在農村,你越是貧窮,人家越是疏離你打擊你。大家都把你當成瘟疫一樣,唯恐避之不及,更不用說找他們借錢財穀物了。因此,趙書勤能夠理解二舅媽借糧之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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