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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現形

  暮春三月,嶺南又是一片草長鶯飛。


  邊境的自然風貌比不得南邊優渥,好在隨著氣溫回暖,逐漸脫離了苦寒。


  此時的定兵山被籠罩在天色破曉之中,大片夜色與天際盡頭的熹光相融合,暈染出從深至淺循序漸變的顏色。


  而在這半是昏沉半是曙光之下,駐地軍機營的營房內排序整齊神色莊重的肅坐著十幾位將領。


  除去主位上的葉初堯,兩側的海戎,舒熠,末位的舒棠,其餘全部都是兩軍中最忠誠的心腹。


  由於天色尚暗,屋裏未燃燈燭,任憑漆黑肆意包裹周身事物,唯有薄薄一層熹光微弱打在鼻子以下的半張臉上,為畫麵平添幾絲神秘與壓抑。


  良久,葉初堯方啟口,聲色渾厚,沉穩持重:“適才所說的,諸位都清楚了吧?”


  “是。”“末將等都明白了!”


  低低的幾句回話結束,下邊的這些將領也表足了態度。


  至此,舒熠才禁不住暗牽起玩味不屑的嘴角,瞥了身側的葉初堯一眼,無聲冷哼。


  即便他再看不順眼,那人始終位居全軍統帥,是他的長官,麵子一定得給。


  所以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都要由葉初堯來敘述,部署也得讓他來頒布,這些舒熠懂得,並沒有摻半句多餘的廢話。


  待他說完,密會步入尾聲,舒熠這才借著間隙開口:“那個,我說幾句。”


  他的明朗與葉初堯的醇厚不同,瞬間將原有的氛圍打破,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屏息以待。


  至於相熟的三人更是不明白他此舉何意。


  明明……幾天前他們四個人商量好的對策,葉初堯都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還有什麽需要補充嗎?


  被這樣注視著,舒熠表麵鎮定,實則卻有些慌張,輕咳了兩下,開始煞有其事的亂謅:“今天呢,既然大家都能出現在這裏,參與如此重要的軍事部署,就說明你們當中的每個人,都是兩軍當中的翹楚,深受長官信任。”


  “所以有些話不必多說,懂的自然都懂。”


  舒棠幹巴巴的眨了兩下大眼睛,迷茫望著他:然後呢?懂什麽了?


  他繼續忽悠:“此番行事,為的不僅僅是個人恩怨。”


  “要知道有內奸藏於軍中,小了說咱們每個人的生命岌岌可危,往大了說甚至有關國體國運。畢竟,若是這仗怎麽都打不贏,直接被人一路攻到京都城都是有可能的!”


  舒棠點點頭:嗯,在理,可是……你到底想說什麽?

  “為此,葉將軍海將軍舒校尉與我,我們四人挖空心思布下這個局。隻要配合得當,便可掃清軍中禍害,讓咱們兩軍變得更幹淨,更堅固。”


  說著,舒熠將緊繃的身軀向後舒展了一下,手臂擺上桌麵,兩隻手十指相互扣在一起,繼續道:“關係利害我都講差不多了,這麽重中之重的一件事,還望大家能拿出十二分的精力來對待。”


  “尤其!是不能將此事當成舒校尉的私事去做!”


  “咱們這麽興師動眾,大張旗鼓,為的是軍中安寧,為的是打贏蛇國,提早做收回五城的準備!”


  頓了頓,他瞥一眼舒棠,繼而又無聲將視線轉回來,裝作若無其事:“說了這樣多,想必大家都已經明白了此戰的重要性。”


  “這樣一件上定家國成敗,下牽眾生安危的大事,倘若中途敗露,有人膽敢把密會的內容播散出去半個字,後果嘛……”


  尾音緩而輕的拖長,舒熠並沒有將後麵講的很直白。但恰好就應了先前的那句——有些話不必多說,懂的自然都懂。


  今日在場的皆為立足軍中多年的將領,大家都心知肚明,泄露軍機的下場無非就一個字,死。


  頃刻間,拍胸脯打包票的,垂下頭噤若寒蟬的,各形各相。


  待這一小插曲落盡,旁邊的海戎和葉初堯也終於領會到舒熠的言外之音。兩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微點點頭,十分默契的眼含笑意。


  敢情這小子等了半天,又繞了半天,最後就是為了說這個?

  大家都知道他平日裏心思怪粗的,習慣了直來直去。能像今日這般先鋪墊後威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真是蠻稀奇。


  可說來說去,兜這麽大的彎子,為的是什麽呢?


  無聲中,海戎與葉初堯視線再次於半空中交織,無奈發笑。


  他啊!還真是拿妹妹當成自己的命一樣在護著!


  平時怕她冷怕她熱,怕她渴怕她餓,生怕她吃苦受累,更擔憂她會在戰場上傷著……現在可倒好,就連口舌都不忍叫別人落下。


  分明隻是在敘事過程中,順道提了他妹妹幾句。


  這可倒好,活拉硬拽的往家國天下上扯,搞得為國為民大義凜然的,為的就是不想叫別人說嘴,叫眾將領覺得,好像搞這一番計謀是為了給舒棠報仇,保護她日後不再遭暗害似的。


  雖說適才當著大家的麵,葉初堯並沒有將舒棠背後的恩怨講的太分明,但事情總要有個起因,偏這個起因又是發現軍中藏有內奸的關鍵環節,不可或缺。


  最後隻好說半藏半,簡去了舒棠一路而來的諸多坎坷,但說嶢城一行,入城的兩人被指名點姓的抓捕,城外預先約好的接應點也慘遭突襲。


  而這一切,都順著舒棠的這條線,發生,推動,警覺……最後決定布局反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或許有些人會想的多些,借題發揮,有些人心思單純,不做多想。但提早將她擇出來,免受猜忌和議論,這是作為兄長的舒熠必須去做的事情。


  與此同時,他還來了個順水推舟。借自己堆出來的嚴峻局勢,從更深的層麵上壓製住眾人,叫大家認為此番成敗甚至能影響到社稷,所以會格外的謹慎,不敢懈怠,更加不敢走漏風聲。


  這種話,近乎就是和出征前的動員差不多,先挨個給予肯定,繼而論成論敗,最後以威壓化鞭策。


  相同的說辭每戰之前都會有,也向來出自軍中高階將領的口中,可以說並不稀奇。


  恰好舒熠素日裏的個性又過分鮮明,所有人都會覺得那樣一個爽朗的男子,他任何事都是直著來直著去的,他又能有什麽背地裏的小心思呢?


  於是,將領們安然受下他所表達的信任,把他吹得玄玄乎乎的家國天下信以為真,更是叫潛意識裏的思維轉了個彎,徹底繞開舒棠……隻因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與舒校尉私事無關。”


  世上若無知情者,興許亦無聰明人。


  葉初堯、海戎,乃至舒棠自己,都是身在局外的明眼人。


  其實她老早以前就為此擔憂過……


  即便除去內奸對整個軍中都益處匪淺,可諸事的起源仍來自於她。


  前往昱城的路上、新兵營、嶢城……這些無一不是為了害她,害她,害她……


  如若沒有她置身事內,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災禍?


  舒棠不知道。


  她隻知道在收回五城之前,除了死,自己絕對不會離開軍中。


  那麽害她,便定會波及到其他無辜的將士。


  再或者說,在幕後主使的心裏,害她與禍國是不矛盾的,甚至相輔相成,一順手帶過去,辦成了哪件對他都是有益無害。


  這樣想來,舒棠便慢慢寬了下心。


  與其被區區“為了誰而做”搞得心悶鬱結,不如堅定心智,橫掃六合。


  畢竟相比於唯唯諾諾,永遠驕傲著的、滿腔赤誠火熱、頭顱揚起、脊背筆直的,才是她堂堂的舒棠。


  彼時,抬眼望見天色漸亮,在你一言我一語將部署細致落實到縝密後,密會結束。


  不僅她的鬥誌被燃起,其餘將領們也拿出態度,精誠協契,勁兒往一處使,力往一塊兒攢。


  餘後日子裏,在守口如瓶各司其職下,精兵良將的點點光亮聚集成所向披靡的烈火,在暗處熊熊燃燒,隻待飛蛾撲進,將其一舉滅為灰煙。


  ——


  等大戲真正亮相開嗓的時候,距密會那日已是三天過後。


  正所謂好戲晚登場,因為要做的準備很多,像妝容頭麵,胡笙板琴鼓,缺一不可,絕不是定了曲,馬上扯嗓子就能開唱的。


  在那三天裏,緊要的瑣碎的皆處理得當,確保萬無一失後,幾人擦肩逢麵,心照不宣的交換眼神……登時,大幕啟封,好戲開場。


  第四日拂曉,舒棠起了個大早。


  她先是浣了條棉帕擦拭淨臉和頸,隨即收起昨日睡前脫下的重拙的冬戎,穿上新製的輕甲,頓時顯得整個人更加精氣靈巧。


  嚴冬過去了,保暖抗寒護身的冬戎不再需要,所以京師兵部運送來大批新甲,以供軍中換用。


  舒棠與普通士兵不同,即便她區區一個七品校尉,但礙著身份特殊,所穿所用都是少府和軍器監單獨製造的,全軍上下獨一份兒。


  至於其中緣由,細說無非兩點。


  其一,身為女子,身形與男子有差異,確實沒辦法穿戴統一發放的甲胄。


  大家都知道上戰場廝殺非同兒戲,所穿所戴必須合身。


  無論緊繃短小還是垮塌寬鬆,不說護不護得住致命部位,單說行動受限,揮槍舞棒不伶俐,一個不留神小命便會交代了,所以必須量身裁製。


  其二,她家世背景的大有來頭不必多說,身邊隨便站出來哪一個,都能令少府和軍器監震上幾震,趕緊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巴巴兒的給人家軍中的小祖宗裁衣服去了。


  有身份加持著,被各行各界這樣特殊的寵愛,雖然她平日裏總是喊著要靠自己,不想過多指望背後的光環。


  可……女孩子總歸還是喜愛漂亮衣飾的,舒棠亦如此。除卻奢麗明媚,溫婉嫻靜之外,她則獨愛意氣風發颯爽凜然。


  剛巧量身裁製的新甲威風之餘,顯盡女兒家身段的絕妙,刻紋精致細密,半點憨重全無,反倒透著尋常女子無可比擬的英氣,簡直像隻炯炯有神又稚氣未脫的雛鷹。


  她訕訕扁嘴,心想,就隻是在穿戴上沾了點便宜嘛,不妨事的,反正上陣殺敵統領將士還是要靠真本事。


  既已生長在這樣的家境,非要求事事獨立應是不大可能的。做人嘛,適可而止的上進是值得鼓勵的,但若實在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明明家中應有盡有卻半分不沾,多少有點假清高的嫌疑。


  所以這種無關緊要上的優待,她向來不願細究。


  此刻,她穿戴完畢,由於沒有銅鏡,隻能站在水盆前打量自己。


  原本無形的水被聚攏在盆中,變得圓圓的一汪,還真像銅鏡那般。


  而在這泛著微瀾的鏡中,倒映出她如星明眸,青絲高束,雙肩及胸前輕甲的紋路隨著水波搖動,時而模糊,時而分明。


  “好看!”她笑盈盈,點頭讚了一聲。


  正身側身照量完畢,她心滿意足的從水盆邊邁開,拾起另一套同送來的新製戰甲。身上這套是常服,那是上戰場禦敵時穿的,對比之下理所應當的沉重繁複。


  她摸著上麵的花紋,喜愛得緊,連忙將其收好,隨後理了幾下儀態,將銀蛟匕首藏於腰間鞘中,打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的天色還沒大亮,盡頭處湛藍紫色的微光從容鋪上營房的頂端,形成深淺不一明明滅滅的剪影。一如世事那般,留一半分明供人遐想,更多則是歸於隱晦莫測。


  舒棠深吸口氣,視線越過大片營房、炊煙、各式各色的烈火鳧徯旗,最終落到不可及的遠方。


  想必……此時那些心腹們已經各自就緒了吧?

  從返京到五城,各處設伏,隻差駐地內這場東風。


  她笑笑,將環抱在胸口的手臂放下,神色如常的去膳堂用早飯,準備吃飽後按慣例帶兵訓練。


  是了,在這舉棋定乾坤的重要日子,參與密會的眾將領個個都帶著任務,隻有她要按照往常,循規蹈矩的度過一天。


  從某種角度來講,這,便是她的任務。


  因背後那些人都是盯著她行事的,所以她必須把戲演好才能起到麻痹敵人的作用,以免打草驚蛇。


  她是浮在明麵上的標杆,亦是顯而易見的風向。興許在這營中,其他人上天遁地,都未必被輕易發覺,可一旦她行蹤舉止有異,準保第一個引起敵人的警覺。


  所以,設局捉凶的想法出自於她,具體的步驟也多半是她所謀劃,唯獨在落實上,她什麽都不能做。


  但應了葉初堯那句話……今天,她隻需演好自己,這出戲就贏了一半。


  舒棠深諳此理,像從前那樣跑去膳堂大快朵頤。


  兩個軟騰騰的大肉包進肚後,她又吃了半碗湯餅,頓時周身都暖融融的,仿佛渾身筋骨都跟著舒展開了。


  吃飽後,她打了個爽快響亮的嗝,起身虛搖著自己的教鞭,掐著時辰去指揮部下操練。


  在這途中,舒棠坦然接受了所有部下的問禮,麵不紅心不跳。


  也對,要說起演戲,老生常談了,她根本沒在怕的。


  少說重生歸來已是兩載,與前世有瓜葛的那些遭遇件件應對自如。


  有這等本事在身,誰又能演的過她呢?

  揣著明白裝糊塗,就這麽過去了一整個頭晌……她前三分熱血振奮,後三分嚴肅沉默,抽打過幾個小兵的後脊梁,最後感到無聊,靡靡不振。


  幾乎就是每天都會上演的一係列心態變化,有人暗中監視也好,無人也罷,總歸做到了滴水不露。


  但不管是熱血還是不振,看似行雲流水般自然,其實樁樁件件都是她刻意表露出來的。背地裏她一整個頭晌都在暗自緊張興奮,無時無刻不期待著內奸的落網。


  至於這個計劃真正驚心動魄的開始,是在午後金烏偏過三分的時候。


  前方忽傳戰報,大軍壓境,於嶢城方向步步緊逼而來。


  頓時全軍上下繃緊神經,嚴陣以待,葉初堯下令三軍六營整合,由海、翟、沈、安四位將軍統帥,上陣迎敵。


  日光漸疏的午後,駐地傳來有致的盔甲與馬蹄聲,仿若壓抑在雲層裏的悶雷,象征著風雨欲來。


  可隻有舒棠知道……其實這個軍報,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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