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潛入
三月將至,江河回春,世間萬物從枯寂中漸漸蘇醒,氣溫升騰。
京都城中愛美的貴女早已換下棉袍鬥篷,迫不及待的裁製起新衣。而遠隔千餘裏的邊境地處荒涼,料峭猶存,不得不繼續身裹冬甲。
眨眼間,與蛇國的戰火持續蔓延了整一個月。
由於敵寇長期盤踞於嶢城,城中又人丁眾多,若勢頭猛了怕傷及百姓,逼迫的緊了擔心蛇國人氣急敗壞,為此遷怒,拿城中人撒氣。
左右為難之下,便隻能這樣來來回回小幅度拉鋸著,慢慢消耗他們的兵力。
戰事未見突破,領兵的葉初堯和海戎焦頭爛額,動輒就連續兩三夜難以入眠,算下來一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都苦守在中軍帳想對策,整個人熬得格外消瘦憔悴。
舒棠倒沒有那麽軸,每日按時吃飯,無事的話天黑就睡覺,把自己養的精神頭很足,氣色也很好。
並非是她沒心沒肺,而是麵對嶢城的局麵,她也無計可施。與其跟著大家一起發愁,還不如將狀態調整好,以應對突發情況。
時間就這麽推遲而過,一日、兩日……半月,素來貪戰的蛇寇如今竟一直毫無作為。
他們不急,葉初堯和海戎這邊可耐不住性子。
再怎麽說一個是侵占別人疆土,一個是被別人侵占,心境必定大不相同。
煎熬之下忍無可忍,經過幾人激烈的商討,最終決定鋌而走險,讓葉初堯和舒棠喬裝成嶢城百姓混入其中,打探一下城中的情況。
至於為什麽選擇他二人前去……
主要原因是為了謹慎起見。
海戎和舒熠都在蛇國使臣跟前兒露過臉,尤其是舒熠,罵得人家祖宗差點從棺材板裏爬出來,別說這輩子,恐怕下輩子都對他印象深刻恨之入骨,叫他去難保不會被人認出。
雖說那使臣不可能日日無間歇,總在嶢城的街上晃悠著,但畢竟是見過了麵,哪怕僅此一人,也有著不可承受的風險。
舒熠不行,海戎亦如此。
記得當時葉初堯他們受召回京,定兵山隻餘留海戎一人,便以統領的身份,身居主坐接待了使臣,想必定會讓他印象深刻。
這樣算下來,隻有當時處於後方人群中的葉初堯和舒棠最為合適。
他們容身在帳內的將士當中,又站在使臣的斜後方,根本沒被他察覺到,肯定沒什麽印象。
另外兩人身為將領,有勇有謀,遇到突發事件能當機立斷做出決策,可謂是有頭腦去想,又有職權去做。
如果實在不幸,被人發現,以他們的武藝,尚有周旋的餘地,估計一時半會兒沒人能夠近身,或許還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綜上所述,這些都是普通士兵所比不了的,想來想去隻有他們兩個最為合適。
除此之外……海戎還出了個餿主意。
他叫兩人假扮成夫婦,那樣混在人群裏無論做什麽,閑逛還是買菜,都顯得比兩個大男人同行更自然些。
何況,軍隊裏一水兒的男子,根本沒有女子從軍的先例,本朝是這樣,蛇國同樣也是這樣。
即便舒棠上過戰場,那也是身披甲胄,殺敵毫不手下留情,全然掩蓋住女兒家的嬌媚柔弱,更顯英武颯爽。
軍中有個女校尉這回事,隻有本朝將士才知道。蛇國人不了解內情,哪怕看到她,無非會認為是個身形略微矮小,麵容俊美異常的男子。
或許,在近身打鬥時也會有人後知後覺。不過那些人早已成為她的刀下鬼,永遠閉嚴了嘴無從訴說。
所以此次有她和葉初堯同去,基本上算是排除了一半的可能,無法令人再往那方麵聯想。
聞此,舒棠微垂著眸沉默許久。
她知道,舒熠和葉初堯都在看著她。
兩人盼勝心切,隻礙於原則問題,不敢也不想逼迫她。
深吸口氣,緩緩呼出,她終於揚起臉,紅唇開合,輕吐兩個字:“可以。”
頓時,繃緊神經甚至屏住呼吸的三人輕鬆許多,神色和身軀可見的暢快起來。
正在這時,舒棠緊跟著又添了一句:“不過……”
剛鬆緩沒多久的三人又略微一怔,盯住她一絲不苟的靜候下文。
“不過,我要先給賀嘉遇寫封信說清楚,免得到時候傳出什麽不入耳的流言,惹得他誤會。”
海戎虛驚的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嗐,我還當什麽呢!應該的應該的!是該先說明白了。咱們這也是實在逼不得已的策略,隻是借個身份作為說辭,湊在一起打探消息,過程中不會有任何出格,相信賀丞相會體諒的。”
葉初堯跟著點點頭:“這些年間,我與賀丞雖無甚私交,但同在朝中,對他多少也稱得上是了解。”
“賀丞無論人品還是處事,都非常值得尊崇欣賞,同樣,我對並肩作戰的舒校尉亦視為小妹般敬重愛護……此次權宜之計,若不到萬不得已定不能出此下策,不過你放心,葉某會守分寸,不做任何越矩唐突之舉。”
“誒!”舒棠苦悶,長歎一聲:“清白可貴!若非事態所迫,我也斷不會輕易妥協。”
往日裏她是特立獨行沒錯,可她覺得自己那些行為隻是不符合世人刻板的印象,不如他們所期待那般安分守己,賢惠謙卑。
但就算和其他女子有所不同,她也隻是活泛大膽了些,並沒有犯錯。
愛說愛笑、愛玩愛鬧沒有錯,騎馬射箭、習武逛街也沒有錯,選擇自己愛與不愛更沒有錯!
舒棠捫心自問,她從未犯過倫理道德上的錯誤,所以也永遠不會有做錯事的羞愧。
之所以這次有些接受不了,是因為假扮夫婦這種事,和上述那些行為有著根本意義上的不同。
一個女孩子就算她再“舒棠”,不過是貪玩愛鬧罷了,屬於情理之中。
要說成婚後與旁的男子扮作夫婦,這就不隻是性子頑劣那麽單純了,而是關乎貞操問題。
她也覺得這是不對的,有點過分,連自己都接受不了。
然而戰事當前,蛇國一反常態,明擺著在醞釀陰謀,他們必須硬頭皮去了解情況,再想法子逐個擊破……
於是接下來的兩天裏,軍中為了這次行動做全準備,葉初堯也在調整狀態,整裝待發,隻有她一人心情複雜,鬱鬱寡歡。
寄給賀嘉遇的信寫了又扔,扔了重新又寫,桌案上原本厚厚的一遝白麻紙,最後僅剩兩三張。
她使勁撓著頭,從廢掉的那些書信中悟出精華,合著真情實感敘述來龍去脈,最終總算是把信寫成了。
交由底下的人加急送回京中,還沒來得及等到回信,她也確實不敢看回信,一咬牙一跺腳,換好衣服提起包裹,從定兵山啟程,跟隨葉初堯鬼鬼祟祟的往嶢城摸過去。
打眼望去,兩人皆裝扮平平,看上去就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百姓的不能再百姓。
這也多虧了時南冬青他們購置的衣物,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簡單樸素,連發上插的木簪都是手工削成的花樣。
雖不如她妝奩中首飾的名貴,但好在從前沒見過,覺得新鮮,倒也喜歡得緊。
這一路上兩人久久無言,都是葉初堯暗自偷看她的神色,而她則在冥思苦想自己的書信有無錯處。
信中,有關定兵山一眾將士的兩難處境,以及戰事遇阻,皇帝對她和舒熠等人的看法。甚至眾人的期待落在她身上,她作為軍中將領肩上所承擔的責任……這些,她都講的很清楚。
餘下,她更多的是叫賀嘉遇寬心。
此次全為計策,並無半點私情,葉初堯不是那樣的人,她更不是。
結尾處,她還十分隆重的表達了自己對他的忠誠與愛慕……
“誒!”回想至此,舒棠發出近幾日內第百餘次歎氣。
她心中暗想,他那個人醋勁兒那麽大,肯定會生氣的吧?如果生氣了,還會再原諒她嗎?畢竟上次和她傳出閑話的就是葉初堯,這不等於明知故犯得寸進尺嘛!
思緒間,兩人不知不覺來到進城關卡處。
遙望排著長龍入城的百姓,個個拘謹沉默,懼怕的恨不能將臉埋在胸前,生怕哪裏做的不對惹怒蛇國人,換來迎麵一刀,一條小命當場交代在這。
自從邊境五城被侵占,百姓們遠不如當初自在安逸。
來往運送貨物的停了,做生意的也斷了,就連城中和城外的親戚都淡了,能不走動盡量不走動,在家裏種點東西勉強度日,圖個安穩。
不過像這些出城入城的每天還是會有,比起之前少了大半,個個都是逼不得已。
舒棠目睹眼前這一切,忽憶起年前初來邊境之時,她在去昱城大營途中路過其他幾城,當時的嶢城全然不是如今這般景象。
在邊境五城尚還歸朝廷管轄的時候,這裏雖不及京中繁盛,但百姓性子爽朗率直,眾人各司其職,自給自足。
街上行人也絡繹不絕,談笑自如,甚至時常能見到載歌載舞。
身著異域長繡裙的女子合著熱鬧歡快的鼓點轉圈,姑娘們個個眉眼深邃濃豔,身材窈窕纖長,裙擺流暢順滑的在空中低低的綻成花朵的模樣,飄忽著時起時落,再映襯笑顏,畫麵美輪美奐,如臨仙境。
就連同為女子的舒棠看了都不由心向神往,根本移不開目光,歡喜留戀到極點,口中邊感慨當地的風土人情。
回想起那時的世間至味,再看現如今……一股酸澀湧上心頭。
她遺憾自責,又痛心。
與此同時舒棠也在暗暗發誓,有生之年守在邊境,若不將五城奪回,再遇歌舞升平,此生必不返京師!
“喂。”她的恍然惆悵猛地被葉初堯打斷,他用胳膊肘輕輕拐了她一下:“快到我們了,按原計劃行事。”
見舒棠短時內沒緩過來,他壓低聲音問:“緊張?還是害怕?”
“嘁。”她白了他一眼:“你該問,是我見他們害怕,還是他們見我更害怕!”
葉初堯輕笑:“如果他們知道你是誰,想必還是你更可怕一些。”
開了個玩笑緩解她的緊繃,繼而他正色起來,湊近,低聲做最後的囑咐:“還有,煙霧和響箭都藏好,若遇不測……立刻扔煙霧,我頂著,你先跑,千萬別猶豫。”
“等逃脫了他們的視線,用響箭作為訊號,放完立刻轉移,找地方藏起來,等埋伏在城外的二公子帶兵前來營救,到時候趁亂跟著隊伍一起撤出城外。”
“這些都是咱們一早商議好的,記住,別忘了。”
舒棠聽得內心一揪,連忙打斷他:“才剛要進去,你能不能盼點好啊!別說這些不吉利的!”
葉初堯安靜的笑笑,不語,轉正頭去看前麵的動向。
眼見越走越近,他突然看到前麵一對小夫婦畏縮的相互攙扶,倚靠著彼此。
他遲疑了一下,偏過頭:“夫婦之間,難道都要如此嗎?”
舒棠嫌棄的向外側拉開幾步,撇嘴道:“隻當咱們是那種關係不好的夫婦罷了。”
開玩笑!她和賀嘉遇是真夫婦,兩人情深意濃,出門時也沒有膩在一起啊!頂多並肩而立,牽牽小手,自然得很,哪裏用粘的這麽緊?
可葉初堯不懂,他沒娶過妻,也沒納過妾,甚至連個相熟的女子都沒有,冷不防見旁人這樣,還以為是普遍現象。
他雖也不想唐突,但又怕搞砸了計策,猶猶豫豫:“若兩人關係不好……怎會結為夫婦?我們這樣子叫蛇國人看了不會起疑嗎?”
“葉大……”舒棠無奈至極,葉大將軍四個字剛想脫口而出,意識到不對勁,她中途轉了個彎,飛快改口:“葉大兄弟!我拜托您食一食人間的煙火好嗎?”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夫婦都出自兩情相悅,你情我願。也有很多是家裏做主許出去的,賣出去的等等,狀況百出。還有的在成親前,兩人連麵都沒見過,何來感情?”
“兩個素未謀麵的人因為一紙婚約,強湊到一起就要過日子,您覺得感情能好的起來嗎?”
“所以,我們扮的就是這種情況下的夫婦,關係平平,不必親密。”她一本正經的胡說:“你意下如何?”
葉初堯覺得她這個人簡直太有趣了,隻是礙於情境,不方便說其他的,隻能強屏著笑意答:“好吧,聽你的。隻要合乎常理,不露餡,怎麽都行。”
在舒棠像編話本一樣給兩人安排好角兒的期間,入城也排到了他們。
說不緊張是假的,可明麵上兩人還是神色如常的走過去。
“哎!停下!”果不其然,直接通過是妄想,臨進城還是被蛇國人長刀一橫,攔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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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沒完!!沒完!!!等會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