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再戰
試問,如果有一敵國之人站在你麵前,你會對他做出怎樣的舉動?
或許最開始尚且還能用理智安慰自己,敵國是敵國,敵人是敵人,萬一這個人沒有參與惡行呢?一個國家子民眾多,總有參與者和普通百姓,不該一概而論。
所以雖恨之入骨,卻並不能把他怎麽樣。
可換種說法,當你親眼目睹過他們侵占土地,搶奪財寶,殘害族人,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那些被迫失去的場景還曆曆在目,血肉殘骸觸目驚心……恨意逐漸掩蓋住理智,愈發覺得敵國之人便等同敵人,隻要有著此等血脈,沒有哪個是無辜的!
於是,衝上去揪住他的領子,抽他一嘴巴,勢在必行。
結果哪成想這敵國之人極盡作死,口口聲聲叫囂成王敗寇,自己做的那些惡事都屬理所應當,不僅勸別人忍氣吞聲的認下,還要奉上各式財寶牲畜藥材和美人……
此仇不共戴天,別提抽他,簡直連撕碎他的心都有了!
從軍者最有血性,當舒棠等人在帳外聽到蛇國使臣那番言辭時,皺緊眉頭相互交換視線,幾人眼中皆有怒火升騰。
她周身氣息頓時變得淩厲,手臂向內側一斂,銀蛟被握得更緊,伺機而動……
隨那股無形氣焰的揮散,其中嵌著的寶石猶若幽暗深邃的眼瞳,整個槍身銀光大綻,化為蛟龍翻騰鳴吼,甚至還能聽到颶風打著旋圍繞銀蛟的嗚咽聲。
殺戮觸之即發,似乎下個眨眼間,她的銳氣便會破營帳而入,直接挑穿敵寇的喉嚨。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頭,橫空一隻筋骨分明的手按在了簌簌發顫的銀蛟上麵。
力道不輕不重,卻當即打斷了以她為中心所形成的氣旋。
舒棠挑眸看向那隻手的主人,隻見葉初堯雖同樣胸生慍怒,但仍能喜怒不形於色的對她微微搖頭,示意她莫要行事莽撞。
自古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是規矩。
蛇國使臣不能殺,但……她暗地裏咬咬牙,不能殺,可他確實該死!
不過在場將士誰又不希望他死呢?
短短半年接連戰敗,現如今還被人家堵在自家營地,嘴上說是和解,實則每字每句都是居高臨下的折辱。
就連葉初堯這般矜得住性子的人聽了都不免動怒,抬起腳便要往帳子裏走。
“哎!”走到一半,被舒熠低聲嗬住了。
他闊步攔截至葉初堯身前,解釋道:“你是主帥,更是我朝的三軍統領,身份何等尊貴?直接衝進去和他區區小國使臣對話,多掉價兒!”
話音還未落,他又連忙拽住風風火火的小妹,板著臉斥她:“你也不許去!遇事若叫你個姑娘家出頭,蛇寇就更該嘲笑我朝無人了!”
舒棠不悅反駁:“你說話給我注意點啊!姑娘家怎麽了?姑娘家還不照樣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二哥滿臉無奈,語重心長:“我都是為你好,你老實聽話便是!別強!”
“二公子說的沒錯。”葉初堯似是想到什麽,幫著勸了一句,隨後內容欲言又止幾番,終還是委婉的說出口:“那群敵寇不配稱人,說話做事與畜生無異,你身為女子本就臉皮薄,清白更是緊要。若真跳到台麵上被他汙言穢語衝撞,到時候難免下不來台。”
舒棠心思單純,眼下又剛與蛇國打交道不久,對其中一些事不太了解。
她聽了舒熠的話,本還不服氣,覺得是二哥瞧不起她,連帶對女子抱有鄙夷。後經葉初堯這麽一點撥,心中已然清晰。
她性子又直又衝,但好歹講得通道理,緊握銀蛟的手鬆懈些許,識趣的向後退開,扁扁嘴,帶著滿滿的委屈與不甘心。
舒熠淺笑,拍拍她肩:“放心,不就是罵人嘛!交給我,連同你倆的份也一並罵出來!”
語畢,目光驟然對上葉初堯那張溫和且欣慰感激的臉,舒熠不自在的就差打冷顫了,指著他強辯:“你可別以為我是為了你啊!告訴你!二爺我是為了大局著想,撐得是朝廷的顏麵!”
這樣說起來,兩人確實都不適合出麵,能一解心頭之恨的算來算去,唯有眼前的舒熠。他既身居說話有力度的官職,又不會礙於男女之別,被邪-□□語所攻擊。
“不行”的兩人看了對方一眼,立即心領神會,連忙給“行”的人溜須拍馬。
“是是是,你最強了!趕緊進去!不是不能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嗎?那就狠狠的罵!來!我給你掀簾子。”
“我朝的臉麵和希望就都寄托在二公子的身上了!”
舒熠得意的輕哼了一聲,相比平時,驕傲的連鼻孔都不禁微微放大了些許。
聽著帳內蛇國使臣還在倨傲的談條件,語調生硬卻傲慢:“將軍,你沒誠意,我的時間非常珍貴,你若再耗下去……可就不是這些東西能和解了事的了。”
“蛇國兵力強悍,本可一舉破城,改朝換代。然我主仁慈,不願繼續惹得生靈塗炭,因此差使臣前來調和。”
“我蛇國兵悍民強,隻可惜土地匱乏。你們則恰恰相反,地廣物博,卻兵力衰弱。”
“如今予我們五城,擴張國土,再奉些物資,這些對你們來說不過爾爾,我們也能得到改善,自此兩國和平共處不起事端,這不是很好嗎?”
“將軍,答應了吧!”
海戎緊盯著眼前偽笑的蛇國使臣,愈發覺得他油膩猥瑣,不由心生厭惡。
出於大國風範,他並沒有氣急敗壞,而是僵著臉展出一個沒有感情的笑:“我隻是個守城的將軍,聽令辦事,有何資格答應或是不答應?”
使臣圓滑,笑得眼睛彎下,連帶周遭皮膚被擠出細密的小皺紋:“將軍沒有決斷權,但卻有很高比重的參與權。”
“您想啊,身為守城將軍,從開戰伊始到如今,沒人比將軍更了解兩國的局麵。隻要您在皇帝麵前態度堅定,您說這仗打不得,那自然就是打不得,遠隔千裏萬裏外高坐明堂的皇帝還能不聽您的?”
眼見使臣笑容詭狡,他的貪婪,他眸中的精光,乃至滿臉老褶子,都叫海戎有種吞了蒼蠅的不適感,簡直令人作嘔。
因為比起蛇,他更像一隻狐狸。還是隻沒毛的長著鱗片滑膩膩冰冷冷的狐狸,生著倒三角豎瞳,陰險又狡猾。
海戎忠誠鎮守邊關數十年如一日,早養成一副剛正直率的性子,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可想而知麵對這等人,打殺不得,又縱容不得,心裏難受的像是有螞蟻在亂爬噬咬。
一時間帳內良久無聲。
他在想對策……無奈腹中沒什麽墨水。
平日慣聽誰化唇舌為無形的刀槍,你來我往反複周旋,語句毫無爭鋒相對,卻無一不在暗波洶湧,叫人直呼高明過癮!
可那些暗有所指一語雙關的漂亮話,到了緊要關頭他半個字也想不出,隻能繼續做那個純粹單一的他——要麽直截了當把賊人腦瓜子揪掉,要麽,悶不做聲憋得什麽都不會說。
他的沉默放在自己這,是自歎無用,到了蛇國使臣眼裏,倒誤認為是在權衡利弊,為他提出的條件做思量。
使臣自詡出身強國,再有幾次三番勢如破竹的勝仗加持著,此番獨身闖入也毫無畏懼,反而盛氣淩人,趾高氣昂。
本來就倨傲張狂,提的條件更加過分,在增長他氣焰的同時,還自負的認定對方不敢不應。
結果來到定兵山,上至將軍下到引路圍觀的兵將,禮遇雖在情理之中,但眾人看他的眼神始終有種居高臨下,漠然且不屑,依舊是泱泱大國視下的睥睨之感。
慢慢的,自開始逐漸積攢下來的不滿到達頂峰,一股股的從心頭往腦中拱著火兒。
蛇國使臣在沉默中驟然發怒,咬著牙改了口徑:“還在猶豫什麽?我警告你們可不要不識好歹!”
海戎思緒被打斷,挑起眸,心想:抱歉,我並沒有在猶豫是否和解。我隻是在想,該怎麽罵你,才顯得更加高級。
哪成想對方心胸狹窄,被他一個眼神徹底激怒:“不過戰敗之國罷了!有什麽可傲氣的?我主願意委下身段求和,算是給你臉了!你們別給臉不要!否則,哼哼。”
怨怒且不懷好意的冷笑兩聲,他輕蔑將目光瞥開到旁處,唇齒開合:“慫兵敗將!我主就該率兵一舉攻下京都城!隻要邊境五城和金銀,算是便宜你們了!”
“放你娘的屁!”舒熠一把掀開帳簾,火爆的脾氣此刻不做壓製,對著蛇國使臣劈頭蓋臉的一頓發泄:“區區彈丸小國,蠻荒之地!誰借給你們的膽子敢如此造次?”
舒熠吵架一是嗓門大,二是氣勢足,單看架勢都能給對方一種必輸的挫敗感,不留任何機會:“你以為你們是怎麽贏的?靠卑鄙的小伎倆!無恥下流!”
“也怪我朝其中存有幾個渣滓,讓你們混得蛇鼠一窩,聯合起來陷害忠臣。”
“若非如此,幾十年前能打退你們一次,現今依舊還能打退第二次,根本沒有機會讓你站在這裏大放厥詞!”
舒熠的底氣並非憑空捏造,更不是自負。
猶記小皇帝剛剛執掌大權的時候,朝內外動蕩不安。周邊小國看準時機趁火打劫,聯合起兵力發起圍攻,決心一同啃下這塊肥肉,待打贏後各自瓜分。
戰事初始,舒文淵便當仁不讓,憑借過人的領兵才能,耗費近五年之久,帶領軍隊陸續擊潰前來騷亂侵略的眾多外邦小國。
回想那些年,當真是耗時耗力,艱險萬分,一不留神就會傾覆掉整片江山。
任憑自身國土和資源尚可,但再怎麽樣,獅子難敵群狼的撕咬,圍攻之下總歸力不從心。
好在舒文淵足智多謀,在看穿敵方自私貪婪的心理後,幾個離間,將眾小國搞得相互猜疑,從提防到算計,再到互咬。
他們內部自亂陣腳,同盟不攻自破,舒文淵這邊自然就成了事。
自那起,他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但凡生了貪念的,多半都被攻打了回去,最終成為小皇帝桌案上版圖其中的一塊。
五年後,小皇帝的國土硬生生向外擴張了半圈,自此步入了正軌,愈發國富民強。
而麵對功臣,身為人主既感激又心疼,念他征戰數年不易,當今自身已成強國,不必再繼續征討。
舒文淵也厭倦了無盡無休的屠戮,受召回京,自那起每日上朝,練兵,處理公務。
卻沒成想又幾十年過去,當初的漏網之魚蛇國,記吃忘打,再次不安分起來。
不巧,朝中又遇歹人暗中陷害,一再促成他的戰敗,這才有後麵免職封王一係列破事。
舒熠作為舒文淵的次子,大哥舒恒從文,他自小習武,得盡了父親的真傳,包括滿腔血性。
對於今朝的賊寇,往昔的手下敗將,他自是不屑的。
可蛇國使臣不知麵前人的身份,更淡忘了那段恥辱舊事,隻將難聽的話記了個周全,即刻翻臉,氣得嘴唇發抖:“你,你……無能之輩!隻會呈口舌之快罷了!等,等我回去,秉明我主,叫你們明天全死在蛇國鐵騎的刀下!”
“嗤。”舒熠不屑歪嘴一笑:“無能?我倒想看看究竟是我無能,還是你們無能!”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甘願和解?”
“能全吞了的美事,還有人願意隻輕輕咬一小口就放下?怎著?你信佛?還是腦袋不好使?”
他不給對方任何喘氣的機會,咄咄逼人,一句接著一句:“還不是前些日子打了敗仗,眼看苗頭不好,開始心生怵意。另外你也說了,蛇國物資匱乏,兩國交戰可是個燒錢燒物的事,怕不是半年下來,你們打窮了,吃不消了吧?”
“好!很好!就這麽打下去,偏不和解!”舒熠故意氣他,揚揚眉毛:“眼看著我們就要扭轉戰局了,此刻跑來和解,還要給足你們好處?你咋那麽能想美事呢?”
蛇國使臣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指:“你……”
舒熠好看的一雙眉眼立起:“你什麽你?”
使臣意圖繼續爭論:“我……”
哪成想他根本不給機會:“我什麽我?還使臣呢!話都說不利索,怎麽?你們蛇國就沒有口齒健全的人了嗎?”
“派你前來調和?一句人話不會說,脾氣倒挺大,看來你們蛇國真是沒什麽能人了。”
“回去告訴你主子,想再戰,盡管來,我泱泱大國,絕不做懦弱無能之輩!”
“此番起因本就是你們蛇國挑事,屢次侵犯我朝疆土,殘害我朝百姓,這口氣絕不能輕易咽下!和解?你做夢!”
“我就在這等著,等你們坐吃山空,一點點散盡家財,沒有半點金銀,沒有一粒糧食,甚至,沒有一個人!”
“就算是耗,也要把你們耗的國破家亡!”
在舒熠的口齒開合中,每一字一頓,都在周遭迸發的擲地有聲,如刀劍般有力的紮在敵寇的心上。
他同樣沒有氣急敗壞,更沒有跳腳狂吼,隻是中氣十足,不失氣度氣場,威嚴,且凶。
說完以上那些,看蛇國使臣麵色愈發不好,舒熠笑笑,給予致命一擊:“還有,內奸的事,不能就這麽輕易了結。”
“等著吧,我勢必會揪出那個叛徒。然後讓他,跟你們一起跳下油鍋,共同沉淪到地獄。”
“現在,立即滾出我朝疆土!否則我不介意讓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麵對舒熠淩厲的炯炯雙瞳,眾人不知藏身軍中的叛徒此刻會不會恐懼。他們隻是親眼看著蛇國使臣被他噎的麵色慘白,在一陣心悸之後,身子一怔,直挺挺倒下去。
舒熠見勢連退兩步,淡定指著地上的人說道:“你們可都看見了啊,除了愉快的洽談,其他我什麽都沒做。”
語罷還添了句風涼話:“就這身體素質,學人家當什麽使臣啊?”
悲慘的蛇國使臣被拖著腿抬走,一旁的舒棠暗中觀察,大眼睛撲閃撲閃眨著,盯住舒熠的背影。
好家夥,他居然把別人給氣死了?
舒棠震驚之餘,也後知後覺到自己這些年的堅強,以及十分過硬的心理素質。
她對此略感不解,哪怕說舒熠在這方麵天賦異稟,但總不會這麽容易就把人氣到一頭栽倒過去吧?
不就是識破了陰謀,又被堵住了去路,得不到甜頭,外加羞辱威脅一番,這不是兩軍交戰時常規的做派嗎?還能比戰場上的真刀真槍血肉模糊更厲害?
她隨被拖走身影的方向跟過去,緩緩掀開簾子,走出營帳。
目睹巡衛把他扔到馬背上,反複用繩子紮緊,然後猛地一抽馬屁股。
小矮馬吃痛嘶叫一聲,甩起馬蹄向山下的方向跑去……
聽他們說,軍隊裏的馬都是認路的。俗話不是說老馬識途?戰馬與其相比隻會更盛,應該可以馱著蛇國使臣回到自家營地。
舒棠起初將信將疑,另外也不確定那人是不是真死了,說不準隻是暈厥過去了呢?再或者……處於劣勢之下無顏自己走出去,裝作暈死一了百了,倒也能化解他招架不住舒熠的尷尬。
結果兩天後,她的猜想果然得到驗證。使臣沒有死,戰馬也確實跑回了蛇國大營。
隨即,便是更變本加厲的猛攻。
而定兵山這邊,有葉初堯坐鎮,海戎亦是經驗豐富,舒熠舒棠兄妹攜手共赴戰場……在沒有叛徒泄密的情況下,蛇國三次進攻均以落敗退兵告終。
捷報傳回宮裏,皇帝龍顏大悅,對幾人極力褒獎,言外之意也在督促早些另立戰功。
葉初堯心領神會,與三人商議一番,最終決定乘勝追擊,意圖收回距定兵山最近的嶢城。
一切準備就緒,將士們個個鬥誌昂揚,信心十足。
與此同時,暗中那雙眼睛也在蠢蠢欲動。
他這些時日在軍中留心觀察,多聽多看,終於在出兵前的一個夜晚,悄無聲息放出封書信。
他自以為旁人在明他在暗,有種掌控著全局,操控別人生死的快感。
殊不知,那封書信在遞到他主子的桌上後,陰差陽錯被另一個女人看到,頓時私心大動,從而以原主的口吻對他下達了錯誤的命令。
正因為這道子虛烏有的指令,接下來的日子裏,有人會置身險境。
還有的人以為自己操控別人,實則自己不知不覺間也成了被操縱的一方。
至於那個假傳指令的人,甚至真正的背後真主,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棋高一籌……
可,誰又能逃脫命運的操控呢?
仰起頭,天陰沉下來,灰蒙蒙的,看樣子像是要落一場大雪。
在這茫茫的灰白雪片之中,掩蓋多少汙穢,又藏住了什麽秘密,帶來多少寒冷,人們身處其中無從得知。
隻是……大戰在即,明槍暗箭在所難免。
刀槍也好,人心也罷,總之,人間又將是一場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