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執拗
似乎是簌簌的落葉聲攪亂了她的言辭,賀嘉遇聽後先僵住一下,隨即瞳孔微縮,不確定的問道:“你……你說什麽?”
舒棠知道,周遭事物根本沒有那麽大的響動。
適才那句話他聽到了,並且聽得還很清楚,否則又怎會吃驚反問?
於是她重新組織措辭,再次堅定的告訴他:“我想參軍,為我朝收回那兩座城池,替父親了卻遺憾。”
隨著心中那離譜的猜想變為現實,賀嘉遇的麵色愈發沉著,神態上除了半分吃驚以外,還透著些許無奈。
不過這無奈並非是拿她無可奈何,而是戲她想法不知天高地厚,簡直稚嫩又可笑!
但賀嘉遇沒有說出口,反倒是另辟蹊徑,找尋其他借口。
他眼眸略微一轉,心生一計,刻意掐準她的軟肋,語氣也柔下來:“可是……如果棠棠參軍的話,你在軍中我在京都,那樣我們好久都見不到麵,我會想你的,我舍不得你走。”
真不愧為賀嘉遇,真是好一個舍不得!
他比誰都清楚,如果此刻對舒棠說大道理,對她說:你不行,第一,女子參軍前所未有。第二,軍中艱辛非比尋常,你會遇到很多波折困難。第三,戰場廝殺刀劍無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會怎麽怎麽樣……
那些理智的感性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她都不會聽。
任你說出百十種理由,她緊接著便能有千萬種倔強以作應對,簡直像頭小牛,認準了哪件事便悶頭走到底,誰都拉不回來。
可她這人偏偏吃軟不吃硬。
在她這裏,唯有深情最容易撬開動搖的閥門,隻此一句,便一發不可收拾……
舒棠聽了他的話,失神片刻,當再回過神來之時,眸中顏色已然清明。
回歸理智又帶著藏不住的失落,她強顏歡笑,點點頭:“嗯,是呀,我懂的。”
懂得他話裏的不舍,更懂他話外的有口難言。
其實舒棠自己又何嚐不知,自古女子參軍者甚少,本朝更是自開國以來從無先例。她又是皇帝親自賜婚封賞的外命婦、丞相夫人,她怎能參軍?
另外若是投身軍中,整日混在男人堆裏,跟一群糙漢兵將打交道,摸爬滾打刀光劍影……在這個把婦德婦道看得極為重要的世道,她還不要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連帶著賀嘉遇和她的娘家都會被人指指點點。
哪怕退一萬步,她不畏世俗流言,僅憑和賀嘉遇長久分離這一條,舒棠就覺得對他甚是不公。自己如若真的一意孤行,那未免有些太過分了。
微仰起頭看著眼前的俊臉,他發絲被風拂動飄揚,合著那副容顏,煞是好看。
賀嘉遇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落差,小丫頭分明方才還信誓旦旦,現在卻蔫了下來,剛要啟口安慰她:“其實……”
“不必多言。”舒棠白皙的玉指蜻蜓點水般觸在他柔軟的唇上,阻斷他後續的話。她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我是任性沒錯,但還沒失去理智。”
“我早知自己去不了,方才隻是一時衝動,有感而發。”
“謝謝你,永遠都那麽給全我麵子。”
她感激他沒有直接當頭一棒給予打擊,更沒有直指任何讓她為難或是尷尬的地方。他從來都是在自己身上找借口,在明麵上,給人一種問題出自他身上的錯覺。
賀嘉遇苦笑一聲,原來,她都懂。
不過也正是因為懂,那些付出才會更有意義,既甘願又欣慰……
沒過多久,兩人徐徐走回前廳,與尹謙月舒恒一道瞧了眼恢複平靜的舒文淵。
經過禦醫院和丞相府,皇宮民間兩大醫界泰鬥的合力診斷治療,雙方皆敢拍著胸脯打包票,斷言王爺必定無事,隻要按時服藥換藥,把發熱感染控製住,再將傷口將養好,身體就會恢複康健。
大家這才如同吃了顆定心丸,將禦醫院的禦醫們打點妥帖後送走,為丞相府的名醫安排下住處,自家人共用了晚飯,傍晚時賀嘉遇帶著舒棠返回丞相府。
這夜兩人揣著心事,在閑聊中入夢,雙方睡得都不大安穩,多夢,少眠。
翌日清晨賀嘉遇早早醒來,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往身旁摸去。
想著最近深秋已過,隱約嗅到點冬意的苗頭,後半夜與晨間最是更深寒重。
舒棠睡覺不老實,總愛踢被子,偏睡得又沉,自己絲毫不知。
若一不留神受了寒,便又要病上半月一晌。到時候丞相府就得再次滿院飄起藥味,一堆丫鬟婆子央著哄著她喝藥。
而她畏寒發熱,縮在被子裏小貓兒一般,噴嚏咳嗽個不停,人委委屈屈病病殃殃,讓人心疼得緊。
所以,這也就養成了賀嘉遇無時無刻,都能抄起被子將她裹進去的一手好本領。
有時哪怕睡得迷迷糊糊,沒有過多意識,隻是由著那種習慣,依舊可以從背後攜被子擁過去,把她裹進來,抱個滿懷。
今日天色還沒見大亮他就醒了,朦朧著睡眼,身子沒動手先過去,卻撲了個空。
空蕩的失落感讓賀嘉遇頭腦立刻清醒,觸著床榻上早已散盡的餘溫,料想那人應是比他更早蘇醒。
他支撐著坐起身,左右回顧一番,隨即掀開被子下床。
急匆匆穿好衣袍,心裏琢磨著那丫頭又不讓人省心了,每次遇到煩悶事,就開始憋著那股勁兒,跑動跑西的一個人發脾氣。
賀嘉遇歎息一聲,但還是拿起她的氅衣,腳下一刻不敢停的準備出門尋她。
正當他寫滿一臉老父親無奈加慈愛時,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
天際是淡墨藍與魚肚白逐漸相融相映的顏色,刺眼合著寒意讓從屋中初出的他先是微微眯起眼,隨後逐步適應,定睛望去。
丞相府偌大的後院,手持紅纓銀槍的女子英武颯爽。
她一改婚後端莊繁複的各式發髻,將一頭墨發束起,發絲又順又直,高高從腦後垂到腰際。
藏藍衣袍加身,兩肩及手臂用銀線繡著圖騰花樣,黑褐色窄皮帶紮住細腰,腳上踏著白底軍靴……
她整個人全然不複平日的蠢萌呆滯,貪吃又慢半拍。那一套槍法簡直行雲流水,令賀嘉遇看得眼眸略微瞪大,氅衣無聲從臂彎滑落。
一旦舒棠拿起兵器,整個人的稚嫩傻氣都會脫離身體。
畢竟出身將門,雙親皆身手不凡,從小教習他們兄妹的良師也乃兵將中的翹楚。
所以性格歸性格,身手歸身手,不管為人再怎麽“遠近聞名”,論起那身本事,她和舒熠都絕不含糊。
此刻,那柄槍在她手裏猶如化成了一條盤旋周身的銀龍,由心而生,隨意念而動,出神入化,奇妙至極。
不過與男兒持槍的勇猛不同,舒棠的槍法中少了些憨重的力道與直率,多了女兒家的優美與靈巧。
與其說是練槍,倒不如說是隻輕盈的雁在起舞。
不過這舞不同於家燕的無力,也不同於野鷹的蒼勁。
雁的孤高絕世在於,煽動翅膀之中有不卑不亢的力量,少了些笨拙徑直的野心。
它就在那裏,便能代表一切剛柔結合,非大俗更非大雅,讓人有形容不出的震撼。
可要是世人都覺得她是花拳繡腿,表麵功夫,那麽接下來的一個舉動足矣打破所有質疑。
拜服其中的第一個人,便是賀嘉遇。
隻見舒棠舞槍末了,反手銀槍點地,借著那力道淩空一躍……隨著衣袍翻飛,一個空翻在虛無中畫下漂亮的半圓形。
她雙腳踩上地麵,找回重心,持著槍杆手腕翻轉,在身兩側繞了個槍花,然後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徑直甩出去。
那一瞬,銀槍帶著破風般的淩厲架勢疾速飛向假山。
“砰”的一聲碰撞,槍尖嵌入石麵幾寸,前半部分牢牢紮進去分毫不動,隻留槍杆在半空微微顫動。
旁邊月時和霽時見勢立即歡呼鼓掌,舒棠收回小幅度邁出的左腳,身板恢複筆直。
她察覺出正屋的響動,頭微微側過來,隨後轉過整個身子。
在迷蒙的晨色之下,風拂動她束起的頭發,舒棠仰起白皙的臉,口鼻旁隱約散著些許寒霧。
她本就美豔的臉笑起來更顯明媚,對著他清脆道:“起來啦?一起去吃早飯吧?”
接下來在餐桌上,賀嘉遇時不時便暗中瞥她。
說好的心懷愁思,鬱鬱寡歡呢?怎麽看起來與往日沒什麽不同的樣子?
神色泰然,吃得也不少,還給他夾菜,問他:怎麽了?一直瞧著我做什麽?
搞得倒像他變反常了一樣!
賀嘉遇心裏直犯嘀咕,但因政事屬實繁忙,皇帝剛從行宮回來,需要處理的事物諸多。另外還有接近年關,要提早幾個月安排外邦及氏族來朝覲見宴請的事宜。
早起匆匆上朝,傍晚疲憊而歸,他實在有心無力。
本以為這天隻是偶然,過些日子便會好了。
誰想到第二天早起,往身邊一劃拉,又是空無一人。
今天,她換成了射箭。
賀嘉遇扶額,見鬼,這丫頭花樣還真不是一般的多!
她今日一身明媚耀紅,胸腹金藍綠三色絲線繡著鸞鳥。
遙望那姑娘身形筆直,微側著身雙腳邁開,拉滿弓弦的手臂紋絲不抖。
“咻——啪”的一聲,箭矢直中靶心。
她擺擺手:“遠點。”
兩個小廝抬著靶子往後移動,舒棠卻仍舊不滿:“再遠。”
近乎都要逼近院牆的邊緣,不能更遠了,她才皺著眉偏了下頭,示意小廝躲開。
待兩人溜溜跑遠,她瞄靶的手略微向上調整,另一隻手拉滿,瀟灑一鬆指,又是一箭飛馳而出。
小廝踱著小碎步湊近,仔細瞧了眼,笑著在遠處吼開:“回夫人,正中紅心!”
“這有什麽懸念嗎?”舒棠手臂撂下,自若的將弓交給下人,低低念了句:“無趣。”
用早飯時,她依舊自顧自吃得極香。
賀嘉遇放下碗筷,輕啟口:“夫人近日為何……”
還沒等他說完,埋在碗後扒飯的舒棠放下碗,夾了一筷子醬肉絲,眼都沒抬,搶在他前麵回答:“沒什麽,丞相府的生活質量太好了,把我越養越懶。整日閑得慌不說,活又不想幹,慢慢的身子骨弱了,飯吃不下覺也睡不著。”
“想著從小學到大的功夫不能荒廢了,正好,練過以後吃得香睡得足,一舉兩得。”
賀嘉遇聽得一張俊臉極度扭曲,他根本不相信這個解釋,就是借口!對!借口!
眨巴眨巴了眼睛,他深思熟慮過後,開門見山的再次試圖開口:“其實,你也不必為嶽父的事過度擔憂。邊境兩城自有人收回,至於名聲,在聖上麵前找回忠心,交給我日後努力就好,你……”
“我沒有,不是因為那個。”她依舊沒給他眼神,咽下口中食物,放下碗筷,撫著身後衣袍起身:“飽了,我去看書了。”
見她離去的背影,被噎了兩次的賀嘉遇惡狠狠用筷子把一塊豆腐掐碎。
不是因為這個?哼!不是才見鬼!這討厭的丫頭!
早飯過後他照慣例去上早朝,舒棠在前廳看兵書。
臨近晌午的時候,她覺著眼睛有些酸澀,脖頸也開始疲累,便放下書卷,活動起筋骨。
正在這時,外麵有丫頭帶著一位翩翩公子入內,舒棠偏頭看去,當認清了來者後,連忙站起身迎上去。
“大哥?你怎麽來了?”
說完,她臉色一變:“可是父親身子有什麽不好?”
“安心,父親這些天好多了。”舒恒笑盈盈邁入前廳,隨著舒棠的示意落座,邊故作清淡的問她:“多日不見,來看看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麽?過的可還好嗎?”
舒棠見到大哥原本很開心,可聽著聽著莫名覺得有些不對味,笑容僵在臉上,望向他遲疑道:“前天不是還見了嗎?怎麽就多日不見了?”
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測,於是逐步試探:“大哥今日來此,怕是有目的吧?”
“我……我能有什麽目的。”舒恒一本正經,可眼神已經開始慌亂:“我隻是來看看小妹你。”
舒棠對自家人向來是沒有惡意的,但為了讓他露出破綻,還是裝作狠心的模樣一甩袖子:“那大哥看完了沒?看完就走吧,我挺好的。”
“別!我……”舒恒果然站起身,剛要說些什麽,但見到小妹那張了然於心的臉,吞了吞口水,把話中途又咽了下去。
舒棠哼的冷笑一聲,又氣又好笑。
也是奇了怪了!但凡有關於她的事,某兩個人必定會勾結在一起。從前榆林巷有過一次,今天又想給她來第二次?
她眼神瞥走,抬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用手肘拄著桌麵,頭倚在拳頭上,輕飄飄對舒恒說:“大哥,咱們舒家最大的奸細,就是你本人無疑!”
“而你的專長,就是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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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棠:大哥,一人血書,我求你不要再演我了OK?你再這樣我就退出相親相愛一家人群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