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成長
麵對舒棠突如其來的頭腦靈光,賀嘉遇沒給出肯定的回答。
他模棱兩可的和了一番稀泥,這事便算掩蓋過去。
但也正因如此,讓舒棠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想法。
畢竟以賀嘉遇的性格,無論對錯是非都會明說,若真是她想多了,他當場就會無奈數落她的古怪念頭,並且對這個念頭做出終結。
可方才,他雖沒肯定,但同樣也沒否定。
所以舒棠判斷,有六七成的可能是她猜對了,隻是礙於這背後之人身份太過特殊,憑他們的實力暫且無法撼動。
為以防她打草驚蛇,先三言兩語糊弄過去,至於複仇的事,且留到日後細水長流。
從清早起直到近晌,幾人的言談這才正式結束。
不知是遭受到了打擊,還是自暄城回京一路辛勞顛簸,舒文淵渾身又開始微微發熱,傷口時不時發癢刺痛,似有病情反複的跡象。
賀嘉遇吩咐身邊的下屬,讓他把丞相府的大夫立即帶到舒府來,一刻不得耽誤。
不出半柱香時間,大夫跟隨快馬趕到舒府。
緊接著宮裏也來人了,除去用作撫慰的金銀之物、珍貴滋補藥材,同到的還有王府匾額及禦醫院的半壁江山。
禦醫院擁有舉國上下最精絕的醫術,不過丞相府的也不賴。
那翹著把白胡子的老頭曾是民間聞名的遊醫,幼時起與師父走遍大江南北,抬手間一字一脈都是由經曆堆砌下來的傳承。
後來年歲日益增長,無力四處遊走,憑著百姓口中醫聖之名,來京都開醫館養老。最終被賀嘉遇帶到丞相府,尊稱禮待,時而看看病教教學生,多數還是舒適無憂的安度晚年。
眼下遇事迫在眉睫,身為醫者自然義不容辭的跟著趕來。
好在雙方都尚還謙遜且醫德高尚,彼此互相探討借鑒,換藥、診脈、開方子……竭盡全力得出最有效的醫治方案。
正屋一時間被諸多忙碌的身影所充斥,丫鬟們隨著吩咐反複換水,抓藥,整個屋裏腳步密集卻井然有序。
舒棠他們自知幫不上什麽忙,便退出來,在前廳落座,任丫頭將飄香四溢的茶水斟上,卻無人端起茶盞。
被那股嫋繞微燙的茶汽蒸著,淡雅脫俗的味道湧入鼻腔,令她十足的心不在焉。
恒久的默聲之中,所有人都像是靜止一般,隻有舒棠怔怔站起身,邁開腿木訥訥向外麵走去。
她這一舉動打破了沉寂,大家的視線都被吸引過去,注視著她,剛要開口詢問,賀嘉遇也從椅子上微微欠身。
“都別跟著,我自己在府裏走走。”舒棠沒回頭,連眼神都沒晃動半分,清淺淡然的一句話將在場幾人的所有舉動都屏了回去。
躲避開人群,她沒由來的一陣心緒落寞,喪著臉行屍走肉般在府中遊蕩。
抬眼望去,天際層雲密布,耀目的金輪掩埋在雲層之下,哪怕拚了命的發光發熱,終也隻是給積雲的周身打上一層光邊兒而已。
院落中的梧桐被秋意咬掉翠綠,泛上枯黃,葉片隨凜冽寒風飄搖而墜……
舒棠盯著後院那副景象出神,某人自遠處盯著她這幅景象出神,兩人各自懷揣心事。
由於沉浸在傷情之中難以自拔,她沒有發覺任何異樣,隻是覺得處境無盡的淒涼。
但若要論淒涼,分明眼下不敵前世十分之一。
上一遭接連經曆背叛陷害抄家落水……哪個單扯出來都是場無可比擬的浩劫。
這一世她阻止了徐衍舒瀾的勾結背叛,嫁得心悅誠服真情以待的夫君,避免抄家滅門,不幸落水又被救起,死裏逃生……
可為何,她還是覺得世事不盡人意呢?
到底是命運對她太過於苛待?還是人活在世上,始終都不懂得什麽叫做滿足?
舒棠搞不懂那些超脫俗世與現實的大道理,她隻知道,自家為臣的百年忠心、父親舍命征戰沙場的勞苦與榮光,隻因一場陷害,在當權者心中化為烏有。
此刻舒文淵失了兵權,先有被封往戰敗之地受辱,後有邊境遇刺一事,在鬼門關晃了一圈好不容易撿回條命來,至今真凶身份撲朔迷離,這下又拖著病體一路回京……
對於這個安排,舒棠起初百思不得其解。
那可是箭傷啊!直中心脈,牽一發而動全身,怎麽剛剛結痂退燒沒幾天,最需要靜養的時候突然受詔回京?這是想直接要了他的命嗎?
但也正因如此,讓舒棠想通了之前困擾已久的問題。
大抵在背後指使暗殺的人真的不是皇帝,但眾多線索直指,太過於明顯,使假的,背鍋變成了真凶。
所以皇帝太怕舒文淵會不明不白的死在暄城,到時候被人煽風點火,讓舒家以及百姓都覺得他是個忘恩負義的昏君。
於是便下旨召舒文淵回京,一路加強守衛,回京二次複賞,甚至不惜派出半個禦醫院來確保他無恙。
說來說去,並不是帝王恩重,反倒彰顯盡了當權者的無情。
因為遠封是由叛國謠傳為起因,皇上逐漸開始忌憚他手握兵權。召他回京更是為自己的名聲清譽著想,生怕自己替別人頂了罵名。
帝王思緒間便能覆滅一個人,乃至一個家族。
隻可憐舒文淵辛苦了大半輩子,如今在病榻上幾經垂死,仍舊為心結愁眉不展。
或許隻有舒家人才明白,對舒文淵來說,征戰與凱旋並不涉及太多功名利祿。
當一件事被當做信仰去追逐,哪怕終其畢生精力與心血,隻要還讓他堅守國土,守護百姓,痛擊侵略者,平定外邦騷亂……他便心滿意足。
然而此次戰役受奸人背後挑唆陷害,意外暴露了排兵布陣與大營的位置,這才導致節節敗退。
至於他,甚至連憑自身實力扳回一城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架空兵權,永遠不再插手軍中事物,就這樣帶著恥辱,被發封到曾戰敗過的邊境之地。
適才聽著父親的歎氣,舒棠十分清楚那聲歎息背後的深意。
他如今唯一的夙願,便是有朝一日能夠收回暘城嶢城兩座城池,重還盛世王朝一個完整的山河版圖。
隻可惜,恐怕他的這個願望,此生再也無法親自完成了。
舒棠越想心裏越酸,越想越難過。
聽著遠處時不時傳來的嘈亂,有的隨醫者們的吩咐,為舒文淵的傷勢忙碌。有的跟著管家將馬車上卸下來的物件規整到府裏。還有的……在登高爬低的掛匾額。
蒼勁有力又大氣恢弘的一組漆金“固城王府”,將整個宅邸變得熟悉又陌生。
不知情的人依舊眾口紛紜,仰望著遙不可及所謂“王府”,一聽上去就讓庶民有跪下的衝動。
羨慕的、嫉妒的、恭敬的、事不關己的……世上悲喜從不相通。
舒棠隻是覺得,自己從小長大所在的這座宅子,任憑風雨吹打,外人議論,可這其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承載著溫情與回憶。
此刻,一切如舊,甚至在某些人的眼中,從大將軍府變為王府,直上青雲,從權臣變為貴胄,無上榮耀,光宗耀祖。
然她隻覺得,一夜之間星月懼隕,草木皆枯,人生已經全然黯淡下來了。
若問為何?
沒有太多能說得出口的合理緣由,隻是當你習以為常了一些人或事物,突然有一天全部都變得不同。
無關好壞,隻要是變了,打破了你曾經根深蒂固的習慣,你便會覺得十足的抵觸與別扭。
更何況大將軍之職受之無愧,名副其實。可王爺呢?是徒有虛名,更是無盡恥辱!
她遊遊蕩蕩在府裏走著,看著眼前明明一切都沒有變的景物,心中卻像是另一番時過境遷。
與前世相比,近乎一樣的被陷害後家門破敗,隻是親人猶在,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萬幸中仍有不幸,麵對愁苦的家人,曾經站在她身前身後,為她遮風擋雨的人,現如今都變得蒼老無力。
舒棠很難過,非常想找人好好的訴委屈,撒嬌,發脾氣。
可她愣住,想了半天。
依這種形式來看,她覺著自己早已經沒有了撒嬌的倚仗,更沒有了撒嬌的資格。
愣神之際,猛然迎麵刮過來一陣寒風,將她向後倒吹了個趔趄。
舒棠毫無防備,蹬蹬退了幾步差點穩不住身。
好在,後麵一個身影不偏不倚接了上來。
她落進一片溫暖踏實的胸膛,回眸,是他的溫情似水。
恰好此時,梧桐樹上泛著金的葉子被妖風吹落一大片,像數十隻蝴蝶般飛揚在風中,散落、起舞,有幾隻還定格在了二人的發絲,與肩膀……
賀嘉遇伸出手,替她摘掉正好落到頭頂的一片大葉子。
起初兩人都沒說話,他等著她訴苦抱怨撒嬌,亦或是奶凶奶凶的開始發脾氣……
但她並沒有。
作為最親近且了解她的人,賀嘉遇一瞬間就察覺出她的變化。
眼前的舒棠像是一下子長大了。
並非及笄、嫁人、或是生子為人母的那種長大,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長大。
從前的她霸道強硬,離經叛道,不過背地裏還是會跟身邊人撒嬌,見到某些東西會害怕,麵對起事情來會手足無措……憑她再是霸王,終也不過是閨閣裏的小姑娘。
而現在從她的眼眸中直直望進去,她仍囂張跋扈,有自己的小脾氣。
可除此之外,她似乎更懂得一個道理。
那就是撒嬌可以撒,害怕也可以怕,她還是可以從容的去做原本的舒棠。
但那個舒棠麵對起困難來,再也不會指望靠撒嬌來讓別人幫忙解決,更不會害怕後便止步不前。
或許小時候她肆意妄為,尚還有父母庇護,有家族撐腰。遇到什麽事情隻要皺皺眉頭,便有大把的人來為她處理好。
長大後的兩世經曆讓她明白,她的任性與驕縱都是有前提的。避風雨享榮華,是因為有些風雨有人替她承擔,這才有了她所謂跋扈任性的嬌慣生活……
從前父母保護她,現在,該是時候由她來頂起風雨,庇護雙親了。
所以此刻麵對賀嘉遇,舒棠自知他是最好的撒嬌訴苦人選。
可她卻強撐起情緒笑了笑,直到那深秋枯葉飄搖的畫麵持續了許久,才淡淡開口說了一句。
“阿遇,我想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