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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雁來

  十一月初一,氣候已然狠狠地冷下來,京中嗬氣成霧,滴水成冰,人們有皮草的披皮草,沒皮草的裹棉服,個個縮手縮腳,體態也隨著衣物的加厚而變得臃腫又笨拙。


  大將軍府早些日子就上了炭盆,吃食也隨之加了幾道湯鍋。


  此刻的舒棠正烤著炭盆喝蘿卜羊肉湯,她身著芙蓉色緞麵繡雛菊紋的小襖,領口衣襟以及袖口都用厚厚的雪貂皮圍著,顯得保暖又體麵。


  眼看著自家小姐的瓷匙已經下鍋撈第十餘次後,霽時歎了一聲:“小姐,莫要再吃了,過些天您就要成親了,萬一撐胖了,宮裏送來的誥命夫人吉服穿不下可怎麽是好?”


  “滋……”舒棠吸溜著濃醇鮮香的湯汁,嘴裏嚼著軟爛的肉絲,擺了擺手:“就是快要成親了,所以我才更得多吃點!”


  她緩緩用湯匙攪著,一臉深情地望向白玉盅裏的羊肉:“這羊肉,鮮美卻不腥膻,這蘿卜,軟糯卻不爛成一灘泥,誒……也不知道那家夥家裏窮不窮,如果窮,具體窮成個什麽樣?能不能供得起我吃肉啊?”


  正惆悵呢,月時從外麵回來了。


  她鑽進來後轉身掩嚴簾子,邊跳著腳邊捂著被凍紅的耳朵,緩了好一會兒,待那股寒意被衝散了,才來到舒棠麵前:“小姐,該起身去向嬤嬤學禮了。”


  舒棠聽完整個人立刻蔫兒了下來,她自小散漫放縱慣了,最怕那些有板有眼的死規矩。


  可偏那嬤嬤來頭還不小,宮中幾個公主長公主出嫁前夕,都是由這位嬤嬤負責教引的,足矣看出宮裏邊兒對她出嫁的重視。


  而這些落在外人眼裏,理所當然的認為是皇帝對舒文淵舒武極的重視,畢竟這二位一個統領全軍,一個運籌帷幄,在朝中皆為中流砥柱。


  舒棠是舒文淵寵在心尖兒上的愛女,至於那個親叔父更是過分,他對任何人都清寡無私心,理智又鐵麵,唯獨對這個撒潑無賴的侄女,總是愚昧著心思去縱容,所以皇帝給足麵子也情有可原。


  至於那些流言……繼陛下二度下旨後,一切不攻自破。


  原來陛下並未製裁舒家,反而更加優待,不僅封賞誥命,還有一萬兩黃金,甚至連聖旨上的筆墨都比當初賜婚徐衍舒瀾時要多費許多,而那些筆墨毫無其他用處,竟都是寫來誇讚舒棠的……


  可即便這樣,仍有一小部分人執迷不悟,依舊覺得陛下這是捧殺。


  畢竟一品誥命是誰都能輕易得的嗎?有些國公夫人,侯爺夫人才不過二品三品,連有些對朝廷貢獻頗深的大人,他們的妻室熬到耄耋,也並無誥封,怎的她個黃毛丫頭,一出嫁便是一品?

  就算有她父親叔父擺在那,那也是說不過去的!


  舒瀾也是這樣想,她心裏對一切忿忿不平,於是便自我安慰,想看舒棠高台築起,再看她高台坍塌,所謂爬的高跌得慘,這樣想過後,她心裏舒服多了。


  一邊揣著歹毒的心思,一邊又要占著便宜。


  在嬤嬤入府教引舒棠的這天,舒瀾也來了,美其名曰陪讀,實際上也想蹭一蹭這種天家禦賜的榮寵。


  寒風刺骨的天,舒棠從烤著炭盆的屋子走出來,剛吃湯吃得渾身熱乎乎,這麽突然吹冷風,她打了個噴嚏,然後悶悶開始發脾氣。


  舒瀾穿著瑰色芍藥襖裙迎麵走來,笑盈盈地對她行了個禮:“表姑母。”


  行了禮便和舒棠並肩行走,準備去書房聽嬤嬤的教引。


  舒棠也沒拒絕,其實她頂煩那種場麵,巴不得避得遠遠的。她正怕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被嬤嬤死盯,這就來人替她分散注意力了。


  她自然樂意,並且深切希望嬤嬤對舒瀾更用心些,眼珠子長在舒瀾身上才好呢。


  就這樣一路無言的走到書房前,舒棠看了眼笑態可掬的老嬤嬤,莫名穿透她虛偽的慈和,從褶皺的縫隙看到了刻薄,於是腳下不由得故意一慢。


  這一慢不得了,本來持平的兩人,突然一前一後,舒瀾在前搶先邁了進去,舒棠在後,緩了一步,裝模作樣的伸出手,故作端莊的被月時攙扶,進了書房,


  舒瀾出身並非大家,所以這種牛毛般的小事自然不會留意。她眼見著嬤嬤立在那,也顧不得旁邊的舒棠快還是慢,直接迎上去就想討好。


  她嬌羞柔媚地俯身問禮:“給嬤嬤請安。”


  老嬤嬤笑意更濃,手微抬示意她落座,嘴裏邊道:“舒棠小姐快快請起。”


  舒瀾麵色一怔,尷尬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這時,舒棠緩步走了過來,也福了福身:“嬤嬤安好。”


  “這位又是……?”老嬤嬤不解的看了眼。


  身邊的月時搶著答道:“這是我們大將軍府的舒棠小姐。”


  “那,那適才的這位?”嬤嬤也被晃暈了。


  舒棠大大方方一笑:“表侄女初八也要出嫁,見我有嬤嬤這樣好的教引良師,她心下羨慕,於是也求了來一起聽。”


  說到這,她還無奈一笑:“沒辦法,自小無論我有什麽她都要眼饞,作為長輩我隻能妥協,不過有她一道,我也算是不寂寞了,隻是還要勞煩嬤嬤您多受累!”


  原本說到這應該塞銀子的,可嬤嬤來此是公差,而且大將軍府早就安頓好了教引幾日的住所,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銀子自然也沒少包,舒棠是知道這些的,所以就沒出手。


  嬤嬤混跡宮中多年,不是一般的有眼色。


  她嚐到了甜頭,又見大將軍府位高權重,對人家金尊玉貴的嫡小姐自然謙和有禮:“姑娘說哪兒的話,這就是我來此的職責,不敢道辛苦。更何況姑娘您現在有誥命在身,原是我該參拜您,讓您這樣客氣,真是折煞死老婆子了。”


  見舒棠如此和順,嬤嬤暗鬆了口氣,她原以為這是份苦差呢,沒想到這位大小姐並不似傳聞中那樣乖張暴戾。


  再反身看舒瀾,她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由舒棠話裏話外來聽,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應是沒少搶占她表姑母的好處。


  物什是,這次教引是,適才搶在表姑母頭前進來獻殷勤也是,這樣想來,或許連徐衍都是!

  果然最開始流傳的是真的,這旁支出的當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嬤嬤麵色一冷,對舒瀾道:“姑娘眼看便要成親了,怎麽也是陛下禦賜的婚約,嫁的又是永安侯府,怎麽一點規矩都不懂?”


  “首先,我隻是個嬤嬤,作為貴女並不需向我請安,這一點舒棠小姐就做的很好,不失禮節,又不失自身的尊貴。”


  “其次……”嬤嬤臉色比窗外的北風還要酷寒:“無論何時,都不得搶在長輩前頭,無論是用食、落座、還是行走,我見你方才理所應當走在了你姑母身前,簡直是不恭不敬!不成體統……”


  舒棠被數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可嬤嬤似乎並沒有停下的意思。


  就這樣,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教引,就此拉開序幕。


  第一日多數是舒瀾被訓斥的多,而舒棠自己拄著腦袋,隨便聽聽玩玩,也沒人管她。


  嬤嬤當日講的是立身,什麽行莫回頭語莫掀唇,這些都是她平日裏聽慣了的,開始也倒習以為常,可直到後來講到喜莫大笑怒莫高聲,舒棠便有些開始動搖。


  她心想,那還活得有什麽意思呢?


  第二日,嬤嬤一帶而過了學作學禮,不過這些都不是一日之功,如果從小學起,這點便不必再說,如果從小便沒學過,現下說了也沒用,餘下幾天根本學不會。


  嬤嬤隻問舒棠會不會女紅,她沒回答,於是當天下午便傳開了,說舒家大小姐她……不想嫁了!

  第三日,不僅嬤嬤來了,沒過一會兒書房裏還多了個麵容端正稚秀的小廝,他見嬤嬤不注意,暗中遞給舒棠一封書信。


  在嬤嬤繼續講為婦之道時,她在桌下偷偷打開了那封書信。


  原以為會是真正意義上的書信,卻沒想到……拆開後,竟是一副小人畫。


  月白色細膩的紙張上印著竹的紋路,上麵還飄著是有若無的檀氣。


  比巴掌大一些的紙上赫然畫著兩個柴火棒小人兒,但從衣袍和頭飾的點睛之筆,還是能分辨出兩個小人兒的身份。


  因為畫了街巷,牌匾上還寫了店鋪的名字,舒棠看出那應是在榆林巷的拐角。


  畫上一個穿著暮雲灰衣袍的小人兒死命地拉住身前稍矮小人兒的袖子,因為那個矮一些的小人兒有一個高高的辮子,舒棠知道應該就是她,那另一個……就是他了?

  舒棠見過水墨丹青,也見過重彩,無論畫景畫物亦或是畫人,都是栩栩如生。


  可這種滑稽的小人畫她還是第一次見,不知為什麽,看上去又蠢又好笑,可……就是莫名讓人喜歡得緊。


  她問那個小廝:“這是賀嘉遇要你給我的嗎?他在哪裏?他為什麽躲著我?”


  小廝不語,舒棠又問:“這幅畫什麽意思?他沒有說些別的嗎?”


  小廝還是不語。


  舒棠托著腮猜了整整一堂,最終才猜透,大概是當日她拽賀嘉遇的情景,現下傳出她不嫁了,於是他反過來畫他扯著她,還死活都不肯鬆手……


  由於這一堂她溜神溜得厲害,嬤嬤抽問,她一問三不知,於是氣急之下,便象征性的打了她的手板。


  舒棠委屈的摸著自己的手,當即就仿著他,畫了幅小人在書桌上哇哇大哭的畫,柴火棒身子,柴火棒左手,唯獨右手畫得巨大一隻。


  舒棠畫得潦草,並沒有賀嘉遇那樣愚蠢又好看,隻是好笑程度上,倒是略勝他一籌。


  許是回去小廝跟他聲情並茂的轉述了一番,也許是他自己領會出了意思,緊接著第四日,賀嘉遇的畫又來了。


  這次是左右兩麵,柴火棒賀嘉遇先是把手放在柴火棒舒棠的頭上,隨即右邊就俯下身來,用嘟起的嘴給她的手吹風。


  舒棠咯咯直樂,指著從柴火棒賀嘉遇嘴中畫出來的三道墨痕,問道:“這是什麽?吐了唾沫在我手上嗎?”


  小廝來往之下和她也略熟了些,淺笑著答:“是風,吹出來的風。”


  “哈哈哈哈這是風?”舒棠仰在椅子上,笑得東倒西歪。


  後來她畫回信,鑒於今日嬤嬤講了侍夫,把女子的地位擺得很卑微低下。


  小事例如吃飯誰先誰先動筷,大事說要誰當家做主,諸如此類許許多多,但無非都是一個初衷——先夫後婦,一尊一卑。


  於是回信舒棠便畫了張飯桌,看起來很窮酸的樣子,桌上並沒有其他的菜式,隻擺著條燒雞腿,而桌旁是兩個小人兒,一個梳著雙髻,一個束著頭冠,梳雙髻的盯緊雞腿饞到口水直流。


  第五日,賀嘉遇捎來的畫上,流口水的小人兒嘴上畫著雞腿,而另一個,在對麵用柴火棒胳膊拄著桌麵,齜著一口板牙看她,笑得春光燦爛……


  舒棠心下終於有底了,嗯,蠻懂得孝敬她的,而且有肉吃,這就沒問題了!


  雖然相比侯府,兩者家世肯定差的不是一星半點,但他模樣俊朗,又舍得哄她,總比前世嫁給徐衍的下場要好上個天差地別。


  於是她琢磨了一下,大筆一揮。


  這次她隻畫了一個小人,蒙著蓋頭,細細的柴火棒腿端莊的並著,細細的柴火棒手交疊在膝上,蓋頭赫然寫上了雙喜字,而小人旁邊則畫著兩隻雞腿,意圖應是很明顯了。


  第六天,也是嬤嬤來教引的最後一天。


  舒棠似乎已經不太在意她講什麽,因為早便知道,如果是賀嘉遇,但凡是她不願意的,他都不會逼她去做,所以學那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另外,她把和舒瀾慪氣的勁兒也改到了期待來信上。


  剛一坐到位置上,環視一圈,那小廝並沒有來,她不由得垂下頭,泄氣了幾分,心中氣惱又酸澀。


  就那麽渾渾噩噩聽完最後一堂,小廝終於出現了。他雙手奉上遞上一枚紅木匣,並對她道:“舒小姐莫怪,我們公子吩咐了,隻有您見不到信,表現出失落或是難過時,我方能把匣子拿出……”


  舒棠來不及氣他矯情,慌忙接過匣子打開,隨之而來的,依舊是撲鼻的檀韻。


  匣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畫紙,舒棠取出,將畫紙展開,隻見上麵依舊是左右兩幅。


  左邊的小茅草屋前依舊站著那兩個小人兒,高的小人兒脖子上騎著個小小人兒,而另一個矮的小人懷裏還抱著個繈褓,繈褓中露出圓圓的小腦袋,額頭上長了三根細頭發,眼睛還閉著,看樣子是第二個小小人兒。


  而在他前幾張原本的留白處,現今赫然畫上了六個雞腿……


  她畫得直白,他這回複的深意也是夠昭然若揭的!


  舒棠啪得一聲拍向桌子,氣惱得直嚷嚷:“區區六個雞腿就想騙我生小人兒?還生兩個?想得美!”


  但是往右邊那副看了看,她神色頓時有些恍然。


  右邊的已然是兩個柴火棒小人老了的樣子,小腿也彎了,小胳膊也麵條一樣沒了力氣,臉上有了褶皺,就連眉毛都耷得老長。


  可兩個小人的手卻緊緊相握,甚至從筆畫勾得死死的就能看出他的決心和執著。


  看到這種場景,舒棠莫名的心下一酸,她將畫紙貼在胸口上,隨即低頭才發現,藏在畫紙之下的,匣子的底層,竟還安安靜靜躺著一枚血沁護心墜。


  小廝看了看她,又看看吊墜,隨即又看她,小聲在旁邊強調:“舒小姐,這……是我家的傳家寶,是公子的護身符……”


  舒棠驚覺,抬眼:“這麽貴重,那,我恐怕是受不起。”


  她拒絕了!


  小廝心裏狠狠一顫,暫且不去想公子知道後的心情,隻是垂頭失落的回答:“小的明白了,這就給公子還回去。”


  他正要伸手去合上匣子,舒棠卻比他更快的橫在匣子上。


  她側頭,揚了揚眉:“不必那麽麻煩了。”


  “等初八我嫁過去,再親自還給他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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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嘉遇:夫人,這你畫我猜我畫你猜,好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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