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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牡丹示情

  鬥樂的高台是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搭建好了,與這高台一起搭建的,是環繞高台的木棚。這些木棚是供皇室貴族們以及官員及其家眷們觀賞鬥樂所備,棚頂和四周皆圍著氈毯,以抵禦冰冷的寒意。


  秦玖是司織坊掌事,她的地位還沒資格坐在棚中。而棚外但凡能落腳的地方,差不多都站滿了人。榴蓮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問道:“九爺,你不是說位子有人替我們占嗎?在哪裏?”


  秦玖撫摸著懷中黃毛的羽毛,目光望向榴蓮身後不遠處,悠然笑道:“那不是已經來接我們了嗎?”


  榴蓮回身,隻見一個身著青衣的侍從快步走了過來。榴蓮認得他,正是那日在玲瓏閣被他潑了一臉麻辣萵筍的小廝,他是康陽王顏閔的侍從。他走到秦玖近前,一改之前飛揚跋扈的態度,畢恭畢敬地施禮道:“九爺,我家王爺在棚中為九爺備了酒水,特命小的前來請九爺小坐。”


  秦玖唇角含笑道:“那真是多謝康陽王殿下厚愛了。”


  一行人隨著小廝來到了康陽王顏閔的木棚中。


  要說皇室貴族就是會享樂,隻是一個臨時搭建的棚子,裏麵也布置得花團錦簇。地麵上鋪著氈毯,正中席地放著一張木案。


  康陽王顏閔席地坐在正中位置,天宸宗謀士李雲霄坐在他下首,兩位梳著垂掛髻的侍女肅立在他們身後添茶倒水。


  顏閔看到秦玖進來,臉上倏然綻開一抹笑容,似乎極是開心,“九爺到了,快請進。原本要去府上親自接九爺的,聽說九爺坐了二弟的馬車,就沒去打擾。方才我還擔憂九爺不肯來,正要親自去請呢。”


  秦玖聽得出顏閔話裏的意思,他是生怕自己和安陵王走得近了。看樣子有一個惠妃支持,顏閔還覺不夠。她側身脫下外罩的紅色狐狸毛風氅,遞到荔枝手中,緩步走到矮桌前坐下,“聽到殿下傳喚,我這不忙過來了,哪裏敢勞駕王爺去請。”


  兩人寒暄了幾句,就聽得方才引秦玖過來的侍從進來稟告道:“殿下,祈雪節就要開始了。”


  康陽王頷首道:“打開門簾吧。”


  侍從依言將木棚的門簾掀開。


  這木棚隻搭建了三麵,另一麵則是氈毯垂掛,此刻一掀開,外麵的景物則一覽無遺。


  前麵正對著高台,隻見麗京府尹孟懷站在高台上,將當今聖上禦筆親書的祈詞朗聲念完,禱告完畢,便將祈詞焚化。其後便由巫師們在台上跳了一曲“竹枝祈雪舞”。


  巫師們下去後,底下的人群開始沸騰了,秦玖知道,今日的重頭戲——鬥樂,就要拉開序幕了。


  這種場麵榴蓮是第一次看到,眸中滿是興味。黃毛亦然,瞪著黑豆眼立在榴蓮肩頭,一人一鳥伸著脖子一起朝著高台上觀望。櫻桃和荔枝也滿是興味地望著高台,唯有枇杷站在秦玖身側,注意力始終在秦玖身上。


  蘇挽香是第五個出場的。


  當司禮官報了下一個出場的是蘇挽香時,底下的人群開始聳動起來,甚至有人高喊:“蘇小姐,蘇小姐……”


  大煜人重織繡好樂曲,京都人尤甚。


  如此歡呼,想必蘇挽香琴藝確實不錯。


  “殿下,聽說去年拔得頭籌的便是蘇小姐?不知彈得如何?”秦玖微笑著注視顏閔,清聲問道。


  顏閔目露讚賞,有些癡迷地說道:“一曲《喜折梅》,聽著熱鬧,實是愁怨,清如流水,澀如冰泉,令人如癡如醉。”


  秦玖揚眉淺笑道:“殿下如此喜歡,聽說蘇小姐又貌美如花,為何殿下不和蘇家結秦晉之好?”


  顏閔神色一正,壓低聲音道:“九爺說笑了,蘇相不將天宸宗放在眼裏。蘇小姐縱然貌美如花,本王又哪裏看得上,更何況,她哪裏及得上九爺之風采。”


  秦玖聞言,大聲而笑,她的笑聲張揚明媚,卻絲毫無損於她的嫵媚。


  她隱約聽得出顏閔話語裏的酸意。可見,這個蘇挽香的確是男人的克星。


  上元節那一夜,她一心對付顏夙,並未將女扮男裝的蘇挽香放在眼裏,今日倒是要好好觀摩下蘇小姐的風采。


  看台下的喧囂逐漸低了下去,漸漸靜而不聞。


  就在這寂靜之中,一縷縹緲的琴音響了起來,這琴音如此縹緲,仿若從天邊傳來。雖然低微,但卻清澈純淨,如同山間清泉潺潺而流。漸漸地,琴音逐漸浩大起來。


  隨著澎湃的琴聲,一道纖細的人影登上了高台。她一手抱著七弦琴,僅用一隻手在琴弦上撥弄,便奏出了優美的樂曲。


  待到她將琴放在琴案上,騰出雙手來演奏,樂音頓時比方才更加繁複動聽。


  她身上穿著的,正是安陵王送給她的那件芍藥衣。梨花白的底色,上麵繡著朵朵芍藥。羅裙隨風飛舞,裙擺上芍藥搖曳,飄展出一身的清麗風華。


  她肌膚白膩,容色絕麗,神色溫婉清冷,正是上元節在天一街和安陵王在一起的女扮男裝的裘衣女子。


  上元節那日,蘇挽香是女扮男裝,扮相灑脫高貴,今日換了女裝,於清冷高貴中又增添了幾分女子的柔婉。隻不過,她的身材有些單薄,站在高台上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走。臉龐也略顯消瘦,稱不上珠圓玉潤,特別有楚楚可憐之姿。


  她坐在琴凳上,十指輪動,琴音更加澎湃,似乎江河湖海都在呼嘯著向大海奔騰而去。


  榴蓮看到蘇挽香一出場,忍不住發出咦的一聲輕呼,疑惑地說道:“這不是安陵王喜歡的那個男子嗎?”隨後恍然大悟道:“原來她就是蘇小姐,原來她是女的啊,原來她穿上女裝這麽迷人啊!”


  秦玖微笑不語,拿出一根銀釺,開始細心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過了一會兒,舉起手問黃毛道:“黃毛,我的指甲漂亮不漂亮?”


  黃毛飛到秦玖肩頭上,歪頭審視著秦玖的指甲,末了拍著翅膀聒噪道:“不夠漂亮!再修修!”


  旁人都在專心致誌聽琴,唯秦玖和黃毛一問一答,說得熱鬧。這自然影響了眾人聽琴,榴蓮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黃毛,小聲點,大家要聽琴呢!”


  黃毛不高興了,“小爺就要說話。”


  秦玖輕笑道:“看來蓮兒也喜歡蘇小姐啊,不如,我將你送與她如何?相信蘇小姐待你一定極好。”


  離開秦玖這個妖女是榴蓮的夙願,可真的聽到秦玖說要送走他,雖然知悉是在調侃他,但榴蓮心中還是生出一絲若有似無的不舒服之感。他撇嘴說道:“奴才怕是配不上服侍蘇小姐這樣仙子一般的人。”


  秦玖眯眼道:“這麽說,你隻配得上服侍我,那我是妖女了?”


  榴蓮自知說錯了話,忙擺手道:“不是!不是!九爺才不是妖女,九爺也是仙女,是奴才更願意服侍的仙女。”


  秦玖這才滿意地笑了笑,將手指舉在眼前,反複審視著塗滿蔻丹的指甲。終究覺得不完美,又開始繼續修剪。


  高台上,泠泠琴音錚錚流瀉,由澎湃再次轉為輕靈。


  就在此時,秦玖清楚地聽出蘇挽香演奏了一個錯音。


  榴蓮跺腳歎息道:“怎麽可能,怎麽會這樣?怎麽可能出現錯音呢?”


  秦玖順著蘇挽香的目光望去,自然就明白了怎麽回事。


  那數十個身著芍藥衣的女子混雜在人群中,若是身處人群之中,自然不易看到。但若是處在高台上,目光隨意向高台下一掃,自然很容易便能注意到。


  蘇挽香看到那麽多人和她身上的衣衫一樣,心神難免受些震動,所以才會彈錯了音。不過,她很快便恢複了鎮靜,琴音也趨於正常,那一個小小的錯音,不精於撫琴者,絕對聽不出來。


  終於一曲而終,蘇挽香捂著嘴低低咳嗽了兩聲,兩名梳著雙丫髻的侍女忙走到高台上,為蘇挽香披了一件月白色鑲純白色狐狸毛邊的風氅。


  琴音一消失,高台下的聽眾便出聲叫好,紛紛鼓掌讚歎。可見,這人群中真正懂得樂音者,也並不多。


  顏閔飲了一口酒,低低歎息道:“蘇小姐真是不同凡響啊,今年的琴音猶勝去年!比之當年的白……”此語一出,他慌忙頓住,悠悠道:“怪不得去年一曲後,她便名列當世絲竹四大家之一啊。”


  要說當世的絲竹四大家大煜國占了兩名,原本分別為皇宮中侍奉皇上的樂師蕭樂白,以箜篌聞名。當年的白素萱,以撫琴聞名。而如今,白素萱已故,這四大家之一的空缺,便由蘇挽香補上了。


  秦玖悠然微笑,一邊修剪著自己的指甲,一邊道:“蘇小姐的琴技確實不錯,隻不過,要名列絲竹四大家,卻不一定夠格,我就知悉,有一個人比她的琴技更高。”


  康陽王頗詫異地問道:“真的,不知是哪位?”

  秦玖斜睨了一眼直直盯著高台的榴蓮,微笑不語。


  兩人說話間,忽聽得外麵傳來轟然喧鬧聲。


  秦玖詫異地揚眉,抬眸望向高台上。隻見嚴王顏聿大步向高台上的蘇挽香走去。


  他身著一襲炫黑色緞袍,上麵繡著繁複的紅色紋飾,墨發梳成發髻,簪著一支白玉簪。


  他快步向蘇挽香走來,手中捧著的是一個花盆,在他身後,尾隨著六名侍從,手中也各端著一個花盆,裏麵清一色栽種的花是——牡丹。


  牡丹原本開在四五月份,這個時候原本是沒有牡丹的,而偏偏他們手中捧著的是牡丹,而且正在燦然綻放。


  那是七盆品種不同花色不同的牡丹,冰清玉潔的“夜光白”,嫣紅如朱的“狀元紅”,金如皇冠的“姚黃”,墨紅如夜的“青龍臥墨池”,紫色高貴的“葛巾”,翠如碧玉的“綠香球”,粉白嬌嫩的“童子麵”。


  那一盆紫色的牡丹,秦玖認得,正是顏聿從昭平公主別院的溫泉裏偷走的那一盆,還是秦玖親自端了送到顏聿手中的。


  想不到顏聿是為了送給蘇挽香。


  秦玖終於知曉顏聿為何夜裏出現在昭平的別院了,想必就是為了偷這盆牡丹,他若是去向昭平要,昭平若是知曉她要送給蘇挽香,是鐵定不會給他的。


  最初的嘩然後,高台下的人們歸於默然。


  如果說,上元節顏聿放煙花示情令人震驚。那麽,今日顏聿送牡丹除了令人震驚外還多了份悸動。


  先不說如今尚且寒冷,縱然是四五月份,要集齊七種不同顏色的牡丹也並非易事。更何況,這七色牡丹還恰巧在今日此時同時燦然綻放,芬芳吐豔。


  這份心意,何其可貴。倘若不是十分用心,又如何做得到?!


  縱然顏聿是麗京城女子避之不及的惡魔,但看到他親手捧著牡丹送至蘇挽香麵前,每一個在場的女子,心中無不豔羨萬分。


  “蘇小姐收下吧!”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緊接著便有人跟著喊了起來。


  高台上,顏聿端著牡丹站在蘇挽香麵前,唇畔漾著令人驚心動魄的絢爛笑意,深邃的黑眸中,卻流轉著令人難以揣測的莫測高深。


  蘇挽香終於止住了咳嗽,擁緊了罩在身上的風氅。她抬眸望了一眼顏聿,便將視線凝注在顏聿懷裏的牡丹上。


  顏聿手中捧著的花盆中,栽種的是一株白牡丹。


  三兩朵燦然盛放,三兩朵含苞待放。


  綻開的花朵兒,花大如盤,色白如玉,在風中鋪灑著絢麗,綻放著婀娜。未綻的蓓蕾,若掩麵含笑的美人兒,藏在碧綠的葉間,猶自暗吐芬芳。


  蘇挽香的目光從花朵兒移到綠葉上,隻見片片葉子似乎有些委頓,有一朵藏在葉間的蓓蕾,看上去也略顯纖弱蒼白,猶若水墨畫的留白。她並未去接顏聿手中的牡丹,而是黛眉微蹙。


  看熱鬧的人們原本都在等著蘇挽香去接顏聿手中的花,遙遙看到她似乎神色不快,都有些不解。


  “她為何不高興啊?”榴蓮不解地問道,“難道她不喜歡牡丹?”


  秦玖執起桌案上的琉璃盞,慢慢飲了一口。琉璃盞輕輕滑過她的唇,朱紅的唇色映著嫣紅的酒色,襯得她越發嫵媚。


  “或許,這位蘇小姐是真正的愛花之人。”秦玖勾唇,一抹微笑挑起在唇際,明澈的眸微眯,漾出一絲鋒銳。


  “真正的愛花之人?”榴蓮很快恍然大悟。這樣的天氣,那本該開在五月的牡丹,必是不勝寒冷的。蘇挽香此刻不高興,隻怕是在憐惜牡丹。


  果然,高台上,蘇挽香捂著唇咳嗽了兩聲,也不去接顏聿手中的牡丹,而是隨手解下方才侍女剛剛為她披上的風氅,細心地罩在了顏聿手中那株白牡丹上。


  她退後兩步,朝著顏聿微施一禮,“多謝嚴王。隻是挽香卻無法接受王爺這一片厚愛。相府內沒有暖棚,也沒有專門侍弄牡丹的花匠,這些牡丹花若是到了挽香的府上,不出今夜恐怕就會凋謝夭折。挽香喜愛花木,但從未拿花木當玩賞之物。花木有靈,王爺既然能在嚴冬種植出牡丹,想必用了極大的心思,王爺也是愛花之人,必也不忍見這些牡丹被寒風凍死。還請王爺速速將這些牡丹花移回到暖棚,挽香感激不盡。”蘇挽香緩緩說道,眸間隱見一絲淒楚。


  她聲音不算大,但此刻四野一片寂靜,這些話還是隨風傳入高台下人們的耳中。人群一片靜默,誰也沒料到蘇挽香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愣怔了片刻,很快便響起了掌聲。


  顏聿在眾人的掌聲裏,修眉舒展,黑眸直直凝視著蘇挽香,眸中暗彩流轉,瞬間綻放出灼灼情意。


  蘇挽香站在顏聿麵前,寒風吹起她的水袖,愈加顯得她身形單薄,整個人就像一朵開在枝頭隨時會被吹落的顫巍巍的花。她朝著顏聿再施一禮,便要退下。


  顏聿卻飛快跨前兩步,高大的身形很快擋在了蘇挽香麵前。他將手中的牡丹花遞到身後侍從手中,將自己身上的風氅解了下來。


  “牡丹花雖貴,卻哪裏及得上蘇小姐。蘇小姐憐惜花木,也要憐惜自己的身子才是。蘇小姐的風氅既然給了牡丹,那本王這件風氅還請蘇小姐收下,希望能為蘇小姐遮擋寒風。”顏聿說完,上前便要親手將風氅披在蘇挽香身上。


  蘇挽香慌忙後退兩步,微笑道:“多謝王爺厚愛,隻是男女授受不親,王爺的風氅挽香不能受。”言罷,她便在侍女的攙扶下快速下了高台。


  顏聿捧著風氅,整個人就好似釘在了高台上一般。


  寒風蕩起了他的衣衫,他似乎絲毫不覺,灼烈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蘇挽香,直到她下了高台。他才擺手命侍從們捧著牡丹花,隨他下去了。


  木棚內,榴蓮低低歎息一聲:“沒想到蘇小姐竟如此純善!”


  秦玖笑吟吟飲酒不語。


  李雲霄道:“殿下,如此看來,皇叔對蘇小姐,倒是一片真心。”


  顏閔若有所思地頷首,眸中閃耀著一絲遺憾之色。


  秦玖放下琉璃盞,笑吟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況嚴王還是一位多情男兒,自然是真心了。隻不過,看樣子,蘇小姐似乎對嚴王無意呢!我怎麽聽說,安陵王似乎很喜歡蘇小姐?”


  顏閔聽了,眉間隱現一絲鬱色,他放下酒盞道:“這本王也聽說了。老二這些年清心寡欲,沒見喜歡過誰。如今竟戀上了蘇挽香。本王倒是情願蘇小姐跟了皇叔,也千萬別跟了老二。”


  秦玖自然知曉顏閔為何會如此說。


  蘇相蘇青原本就和安陵王顏夙走得比較近,倘若顏夙再和蘇家結親,自然更是親上加親,對顏閔更加不利。但若蘇家和顏聿結親的話,便對他影響不大。


  “殿下不必擔心,以我看來,蘇小姐花落誰家,隻怕還很難說呢!就讓嚴王和安陵王去爭吧,說不定,最後得利的……”秦玖說到這裏止住了話頭,拈了一塊糕點放在了口中。


  秦玖雖未說完,顏閔也立刻會意。倘若兩人誰都爭不下,而他若是早一點登得大寶,或許,他也有機會。思及此,顏閔忍不住站起身來,在木棚內來回走動起來。


  “多謝殿下款待,嚴王那些牡丹花怪好看的,小女子想過去看看。順便為嚴王出出主意,不能讓嚴王泄了氣才是。”秦玖慢悠悠說道。


  顏閔聞言大喜,大步將秦玖送了出去,壓低聲音道:“有勞九爺了。”他從秦玖話中聽出來秦玖有意幫他,自然欣喜萬分。


  秦玖微笑頷首,離開了顏閔的木棚。


  顏聿的木棚實在太好尋了,秦玖很快便找到了。隻因為顏聿的那四個大美人正在棚外佇立著,一色的綠衣,很亮眼。木棚前的帳幔此時是垂下來的,想必蘇挽香演奏完了,顏聿覺得接下來也沒什麽可看了吧!

  秦玖抱著黃毛在門前站定,榴蓮忙上前說道:“我家九爺要見嚴王,還請四位姐姐通報一聲。”


  貂蟬瞥了榴蓮一眼,捂著嘴笑道:“姐姐?誰是你的姐姐呀?玉環,我們何時有這麽一個傻弟弟了,我怎麽不知道。”


  玉環溫柔地淺淺笑道:“我也不記得有這麽一個弟弟。”


  西施冷聲道:“我家王爺今日沒空,九爺還是改日再來吧。”


  昭君蹙眉,淡淡道:“想必秦門主找王爺確實有事,貂蟬,還是去通報聲吧。”


  看來昭君是這四個侍女之首,貂蟬聞言,朝著榴蓮做了個鬼臉,掀開簾幕進去通報了。片刻後,貂蟬走了出來,冷聲道:“我家王爺有請,不過隻請九爺一人進去。”


  枇杷聞言皺眉,有些擔憂地望向秦玖。秦玖笑道:“無事,不必擔心。”

  秦玖掀開垂掛在木棚大門的錦繡帳幔,裏麵竟還有一層厚厚的棉簾。她再掀開厚重的棉簾,入眼處,是大片盛開的牡丹。


  在光線黯淡的木棚內,悄然綻放,仿佛一幅絢爛的織錦。


  猩紅、茭白、姚黃、墨青、明紫、碧綠、淡粉。不同的顏色,層疊的花瓣,重疊相映,綻放在桌案上、氈毯上、臥榻上、顏聿的懷裏、顏聿的手畔、顏聿的唇邊……


  秦玖是好不容易才從花海中看到顏聿的。


  他其實就側臥在木棚當中鋪著的厚厚的手織氈毯上,懷裏抱著一盆“綠香球”,手邊放著一盆“青龍臥墨池”,緊擦著臉側放著一盆“夜光白”。


  一枚白玉簪斜斜墜落在他微微敞開的衣領上,長發散落在肩頭,被秦玖帶進來的風撩起,他卻渾然不覺。


  牡丹花是美的,比花更美的,是人。


  那人側臥在那裏,秦玖進來,他連睫毛都沒抬一下,隻是凝視著他麵前那一株夜光白,那目光很深情,就如同在看著他最愛的女子。


  那株夜光白開在顏色嬌豔的花海中,顯得格外的清高寂寥。


  顏聿手中斜握著一尊雪白的雲瓷杯,杯中盛放著嫣紅的酒液。他睫毛低垂,看不清眸中的神色。但是他全身上下散發的頹廢與寂寥,卻是那樣明顯,令秦玖想要忽略都不能。


  這木棚內比之顏閔那裏要暖和多了,顯然是為了給這幾盆牡丹保暖。在棚內的每一個角落裏,都放著火炭盆,裏麵上好的木炭劈啪燃燒。秦玖本能地想要離火盆遠一點,可是這狹小的棚內,正當中躺著的這人和那些花占據了整個空間,秦玖一時無法下腳。


  “王爺可真有閑情逸致。”秦玖緩緩開口道。


  顏聿懶懶瞥了她一眼,手中的雲瓷杯傾斜,酒液竟澆在了花盆裏。


  秦玖微微有些吃驚,顏聿竟用酒來澆花?!


  花如何承受得住?

  她向前再走了兩步,從空氣中彌漫的淡淡酒香,認出顏聿飲的酒是“相思”,由紅豆釀成。據說,相思有多濃,這酒便能有多烈。秦玖曾經飲過,醉了好久。其實就算不是烈酒,也不可以用來澆花的。


  “王爺對這些牡丹花倒真是用心,隻是,用相思來澆它們,怕是它們承受不住吧!”秦玖悠然道。


  顏聿懶懶瞥了秦玖一眼,勾唇一笑,“九爺來找本王有何事,莫不是想念本王了?”他口中調侃著,手下卻不停,自顧自地斟酒、飲酒、澆花。


  他的語氣是邪邪的,笑容是懶懶的,眸光是魅惑的,說出的話是無恥的。


  秦玖完全懷疑方才看到的那個頹廢寂寥的他,隻是自己的錯覺,絕對是錯覺。她挪動腳步,走到放著一盆狀元紅的臥榻上坐下,深情萬分地說道:“是啊,自上次一別,我就開始思念王爺。相思難熬,就忍不住過來瞧瞧王爺。”對付顏聿這種無恥之人,就是比他更無恥,秦玖隻恨以前自己不懂這個道理。


  顏聿從氈毯上盤膝坐起,唇角勾起不羈的笑意。他抬手從桌案上提起酒壺,這次卻並未斟到酒杯中,而是從酒壺中直接澆到了花盆中。夜光白、綠香球、葛巾、姚黃……最後到了秦玖懷裏這株狀元紅。


  秦玖幾乎可以看得出,這些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下去。她實在不解,顏聿為何要用酒澆花,這無疑是在給花澆灌毒藥。


  “王爺,這是為何?牡丹花澆酒,可要枯死的。”秦玖捧著狀元紅淺笑著問道。


  “若不能博佳人一笑,要它們又有何用?”顏聿懶懶說道,唇畔邪魅不羈的笑意更熾,隻是狹長冷魅的眸中,寒光如刃劃過。


  “不過,九爺若是喜歡,這盆狀元紅倒可以為九爺留下。”顏聿斜睨著秦玖,深情地說道:“九爺你真是太美了,比這盆花都要美,這盆狀元紅倒是和九爺很配。”


  倘若是以前的秦玖,為了保住這一盆狀元紅,隻怕就將這盆花留下了,如今的她,不會!


  秦玖捧著開得正盛的火紅色牡丹花,嫣然一笑,也深情地說道:“我從不喜花花草草的。王爺不必為了我留下。王爺待我真是太好了。其實王爺才是最美的,這盆青龍臥墨池也及不上王爺萬分之一的風采。”


  顏聿眯眼望著秦玖,薄唇勾出完美如雕琢的笑意。


  秦玖卻感覺有些冷。要收集這些牡丹,再在暖棚中侍養,不知會費多少財力心力和時日。如今,顏聿說不要就不要了,倒真是舍得下。一旦不喜,便立即毀去。隻是,他真的是因為蘇挽香沒有收下而遷怒這些牡丹嗎?

  秦玖眼睜睜地看著顏聿抬手,將酒壺中剩餘的酒液盡數倒在了她懷中這盆狀元紅中。最後,顏聿搖搖酒壺,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液了,他舉起酒壺便狠狠擲了出去。


  酒壺在空中劃起一道弧線,恰巧扔在了屋角的火盆中,細白瓷的酒壺哐當一聲碎在了火盆裏。碎片和火炭的碎屑四濺開了,有火星濺到了秦玖如雲般低垂的衣袖上。


  秦玖臉色忽白,不動聲色地拂了拂衣袖,熄滅了火星,但錦袖上還是留下了一個個燒灼的細小窟窿。


  顏聿回身發現,戲謔地挑眉道:“九爺可真是豔光四射,連火星都喜歡九爺。”


  秦玖歎了一口氣,淺淺笑道:“隻可惜我的衣袖承受不住這樣的喜歡,瞧,燒壞了,王爺要如何來賠?”秦玖抬起手,水紅色的寬袖垂落而下,如絹畫般美麗。隻是,這美麗此時卻被那幾個或大或小的窟窿破壞了。


  顏聿慵懶地抱胸而立,一雙墨黑長眸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秦玖的寬袖,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深黑如淵的眸底,卻又有著睥睨天下的不以為然。


  “難不成九爺也要本王身上的衣衫來賠?本王可是與夙兒不同,巴不得九爺將本王剝光呢!”那一夜,秦玖在天一街剝去了顏夙身上的衣衫這件事,早已傳到了顏聿耳中。這也是他對秦玖有些興趣的原因。這個世上,敢這樣戲弄顏夙的人,並不多見。


  “我哪裏敢要王爺身上的衣衫,我隻想……”秦玖嘴角漸漸綻放出一抹隱秘的笑意,目光流轉,凝注在顏聿身後衣架上。


  衣架上掛著的,是蘇挽香方才用來罩夜光白的那件風氅。皎白如月的衣,上麵鑲著純白色狐狸毛邊,純淨而華貴。


  顏聿的目光從風氅上掠過,馬上了就領會了秦玖未曾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悠悠道:“這件風氅,不行!”


  他抬手將風氅取了下來,搭在手臂上,伸出修長的手指從風氅上一點點緩緩撫過,眸底劃過一絲幽光,他托著風氅慢慢走近屋角的炭盆邊,驀然鬆手,那件風氅如同方才的細白瓷酒壺一般,落到了炭火盆中。火盆上方,騰起一股青煙,火盆中的火舌吞吐著變大,搖曳著在風氅上添了一個大窟窿。


  秦玖再也未料到顏聿會舍得將蘇挽香的風氅扔到火盆裏,很是意外。


  顏聿在火盆前傾下身,秦玖以為他終舍不得要將風氅拿起來。不想,他竟是將未曾燃著的邊角全都撥到了盆中。炭火的光芒照進他的眸中,他慵懶的眸子宛若一麵鏡子,照出了繁花落盡時的蒼涼。


  不過片刻工夫,那件風氅便化為了灰燼。


  秦玖眉頭蹙了蹙,勾唇笑道:“王爺這是為何?我可沒說要用蘇小姐這件風氅來賠。就算是我想要,王爺若是不給,我能有什麽法子,難不成我還和王爺搶不成?好端端的衣服,就這麽燒了,怪可惜的!”


  顏聿眯眼,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譏誚,“不過一件衣服,有什麽怪可惜的。九爺若是想要,司織坊還不是任由你做。那數十件的芍藥衣你都做了,還有什麽衣衫不能做!”


  顏聿方才在高台上為蘇挽香送牡丹時,隻怕看到了下麵人群中那些身著芍藥衣的女子。隻是秦玖未曾想到,顏聿竟這麽快便知悉那些芍藥衣是自己做的了。


  秦玖心中微微一凜,唇角卻漾起一抹醉人的淺笑,“原來王爺已經知道那些芍藥衣是我做的了。其實,我這樣做,都是為了幫助王爺的。上元節那一夜,王爺以煙花示情,那份癡情真是感天動地。所以,我自從知悉安陵王要送蘇小姐芍藥衣後,就在想著如何助王爺一臂之力。”


  顏聿挑眉,像是聽到最可笑的笑話,忍不住長笑出聲。片刻後,唇邊笑容忽凝,雖依然抱胸恣意地打量著秦玖,隻一雙魅眸卻如冰霜般冰冷。


  “一直以來,本王一直以為自己是最無恥之人,卻未曾想到,遇到九爺是小巫見大巫了。九爺對皇侄有興趣,想要阻斷蘇小姐與夙兒的姻緣,直說無妨,何必拿本王來當擋箭牌!”顏聿懶懶說道,唇角浮起一絲鄙薄。


  秦玖有些不解。


  將送給蘇挽香的牡丹花澆灌了酒水弄死,將蘇挽香的風氅燒毀。這匪夷所思的舉動,像是顏聿做的,因他做事向來令人難以理解。可倘若他真的喜歡蘇挽香,怎麽會舍得呢?可是說他不喜歡蘇挽香,卻又不像!

  秦玖悵惘一歎,俯身從懷裏的花盆裏拾起了一片花瓣,這株狀元紅的花瓣開始枯萎,已經開始凋零了。她拈著夭紅的花瓣,美眸流轉道:“既然王爺這麽說,那我就承認了吧。我確實對安陵王有意。隻可惜,我們天宸宗支持的卻是康陽王,而安陵王又這麽喜歡蘇小姐。要靠我一個人之力,怕是難以討得安陵王歡心。恰好王爺又這麽喜歡蘇小姐,我們聯手,各得所喜,不是一舉兩得之事嗎?”


  顏聿眼眸倏然眯起,他走到臥榻一側坐下,語氣漠然地說道:“本王喜歡蘇小姐不假。可誰告訴你,喜歡就一定要娶回來呢?有時,或許放手,她會更幸福。”


  秦玖聽到顏聿這句話,無比震驚!


  放手!


  原來,他燒掉風氅,澆死牡丹,隻因為他是有放手之心了。


  好一個放手啊!


  如今,為了蘇挽香,他終於懂得,何為放手,何為成全了!倘若當年,他也能放手,她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顏聿說完,便端起案上酒壇,徑直將酒液倒入雲杯中,仰麵飲盡,湊近秦玖身側,眸光肆意輕慢自秦玖朱顏上掠過,語氣忽又變得慵懶輕佻,“九爺如此花容月貌,何必去喜歡夙兒那個不解風情的冰塊,不如,我們兩人湊作一對如何?”他端起酒壇,又倒了一杯酒,送到了秦玖唇邊。


  秦玖淺淺笑道:“我倒不介意和王爺湊成對,隻是,王爺真確定要放手嗎?不怕日後後悔嗎?我怎麽覺得,蘇小姐並非喜歡安陵王。”


  顏聿笑了笑,神色平靜,隻是眸中卻有暗彩華光閃過。


  “九爺此話從何得來?”他靜靜問道。


  便在此時,就聽外麵侍立的昭君低聲稟告道:“王爺,昭平公主上台了!”


  秦玖這才意識到,在她和顏聿說話這工夫,已經有好幾個人登台演奏了,這會兒終於輪到昭平了。


  顏聿並不答昭君的話,他的心意不在這裏,他還在回味秦玖方才那句話,見秦玖不語,眉頭不動聲色地挑了挑,漫不經心地再問秦玖,“九爺方才那句話,從何而來?”


  秦玖柔柔而笑,慢慢說道:“隻是憑我們女子的感覺。”其實秦玖哪裏知曉蘇挽香喜不喜歡顏夙?但她心中卻明白,要令顏聿相信,長篇大論反而更令他起疑。她若說出個事情證明蘇挽香不喜歡顏夙,反倒也會被顏聿駁倒。


  唯有這一句模棱兩可的——女子的感覺,最是有效。因顏聿是男子,他沒有女子的感覺。


  果然,顏聿微微皺眉,沉默不語。片刻後,他命昭君等人將遮得嚴嚴實實的門簾盡數掀開,用鉤子掛好。


  門簾一打開,便看到外麵鬥樂的高台上,昭平公主顏水璿翩然而立。


  昭平穿的衣裙,正是秦玖送的那件芍藥衣。


  這件芍藥衣和蘇挽香那件布料雖不同,看上去倒一模一樣。隻不過,因為人不同,所穿出來的風韻也不同。


  蘇挽香偏於瘦弱,羅裙在她身上比較飄逸。


  昭平比較窈窕,衣衫穿在她身上極是曼妙,更顯風姿綽約。而且,細看就會發現,昭平這件芍藥衣上的芍藥似乎更逼真,一陣風吹,會讓人產生衣裙上的芍藥花正在隨風搖曳的錯覺。


  顏聿的視線掠過昭平身上的芍藥衣,眉頭跳了跳,眸底掠過一道異芒,他偏頭望向秦玖,散漫地說道:“這也是九爺的傑作吧?!”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肯定的語氣。


  秦玖淺笑道:“難不成安陵王就不能也送公主殿下一件衣裙嗎?”


  “會,隻是不會送這件。”顏聿魅惑逼人的目光在秦玖臉上流轉一圈,冷嘲道,“九爺倒真是用心了。”


  “謝王爺誇讚!”秦玖厚顏無恥地答道。


  昭平這一現身,台下的人們都有些意外。


  大煜皇朝出過不少公主,隻是大多都刁蠻任性,高傲跋扈,娶了公主的人大多被踐踏折磨。而到了這一代,慶帝卻隻得昭平一女。雖也極受寵,生得也極美貌,但難得的是,性子溫柔嫻靜,沒有一絲跋扈之氣。昭平公主如今雖獨身,畢竟曾嫁過謝滌塵,已不是未嫁女子。但這並不影響一些年輕的貴胄男子對她渴慕。隻是,她自從和謝滌塵和離後,這三年來,鮮在外露麵。今日,難得露麵的昭平公主竟然出現在祈雪節上,自然令人振奮。


  昭平公主並不多言,而是從袖中掏出一支竹笛,開始吹奏。


  曲子的前奏一出,令人群頓驚。


  昭平公主演奏的曲子是——《憫民》。


  這首曲子,是當年白素萱在鏡花水域演奏的曲子。那時,麗京還沒有祈雪節,隻因為她這一首曲子,冬雪飄下,梅林花開。後來,才有了祈雪節。


  這首曲子,已經是麗京城百姓耳熟能詳的一首曲子,隻不過,這三年來,這首曲子不再出現在祈雪節上,人們隻在私下裏演奏演奏。


  誰也沒料到,昭平公主會在祈雪節上吹奏這首曲子。最驚愣的還是秦玖。因為她知道昭平並不善樂器,隻能吹奏幾支簡單的曲子。而這首《憫民》,她竟吹得極好,不知她私底下練了多少遍。


  清澈的笛音在鏡花水域裏悠悠回蕩,低回的調子合著緩慢的音律,透露出無奈的悲愴,帶著無法言喻的憂傷,漫衍成曲。


  顏聿唇角慵懶的笑意慢慢凝結,他坐在臥榻上,整個人在笛聲中緘默了。他端著酒杯良久都沒有動,似乎生怕驚擾了這低回悲愴的簫聲。


  唯有秦玖,麵無表情地端著茶盞,唇角邊掛著一抹笑意,好似天生鐫刻到唇邊一般。棚內的光線有些黯淡,左眼角那顆淚痣在陰影中嫣紅如朱。


  昭平公主一曲而終,顏聿眯眼望向秦玖。隻覺此女子不愧為天宸宗之人,果然涼薄無情,堪比木石。


  秦玖端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淡笑著問道:“王爺覺得,公主殿下和蘇小姐哪個會贏?”


  顏聿轉動著酒杯,慢條斯理道:“隻怕昭平要輸了。昭平的笛音雖動人,隻可惜選的曲子不好。”


  秦玖沉默,麵無表情地望向外麵高台上。那裏坐著的,是慶帝皇宮內的樂師們,其中為首的便是絲竹四大家中的蕭樂白。


  秦玖的唇角慢慢浮起一絲冷笑,冷得像是一根刺。昭平就算會輸,她蘇挽香也同樣贏不了。


  今日,或許,也該讓煜國的人們見識見識別樣的樂音了。她瞄了一眼榴蓮,這個傻小子,也該在人前露露麵了。


  秦玖嘬唇一呼,正在榴蓮肩頭上跳來跳去的黃毛撲棱著翅膀飛了進來。秦玖抱住黃毛,撫摸著它頭上的黃羽,詭笑著輕聲問道:“黃毛,想不想聽阿臭撫琴?”


  黃毛歪頭答道:“想!”


  秦玖拍了拍黃毛的頭道:“那就去告訴大家,阿臭的琴技是最高的。”


  黃毛正要得令而去,黑豆眼忽然瞅住了顏聿。它撲棱著翅膀跳到幾案上,踩倒了姚黃,撞翻了葛巾,最後跳到青龍臥墨池上。


  這幾盆牡丹原本就被顏聿澆得快要枯死了,如今又被黃毛踢倒了一片。


  肥胖的黃毛站在那株青龍臥墨池的一朵正在枯掉的花朵兒上,花枝顫巍巍地一上一下地顫動,黃毛學著秦玖的語氣道:“其實王爺才是最美的,這盆青龍臥墨池也及不上王爺萬分之一的風采。”


  顏聿冷不丁被一隻鳥兒調戲了。向來無恥的他覺得很沒麵子,還不及反應,那隻鳥兒已經展翅飛走了。


  跑得比兔子還要快。


  高台上的鬥樂已接近尾聲,所有人都在等待著最後是誰拔得頭籌。


  鏡花水域一片寂靜。


  就在這寂靜之中,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忽然響起。


  “難聽,難聽,小爺我聽過更好聽的曲子。”


  聲音是從高台上傳來的,眾人皆抬首尋找說話者,可高台上除了那些樂師,再無旁人。


  說話者到底是誰?

  眾人正疑惑間,又一道聲音傳來,“看什麽看,小爺在這裏。”


  眾人隨著話音目光下移,這才看到高台上佇立著一隻鸚鵡。


  這鸚鵡生得漂亮,乃是鳳頭鸚鵡,一身白羽,頭頂上幾撮鵝黃色羽毛飄飄,宛若戴著一頂皇冠,它傲然挺胸在高台上踱步。


  眾人絕倒。沒想到說話者竟是一隻紅嘴鸚哥兒,怪不得方才看不到說話之人。


  隻不過,這鸚哥兒說出的話,著實驚世駭俗!

  什麽叫難聽?什麽叫聽到過更好聽的?還說自己是小爺?!

  其實,自從榴蓮那次和秦玖爭執,一句一個小爺後,黃毛就學會了稱自己“小爺”。


  高台下有人覺得黃毛有趣,高聲喊道:“小鸚哥兒,你說的彈得最好聽的那個人是誰啊?”


  那人其實隻是想逗一逗黃毛,沒料到黃毛竟然惱了,晃了晃自己鳳頭上的黃羽,鳥氣十足地說道:“小爺不是小鸚哥兒,小爺是鳳凰,鳳凰。阿臭彈的曲子最好聽!”


  人群轟的一聲笑了,沒料到這隻鸚哥兒這麽有靈性,能和人對答如流,還說自己是鳳凰。


  “誰是阿臭啊?”有人又喊道。


  榴蓮囧了,他方才聽到秦玖和黃毛嘀咕著說什麽了,似乎隱約和自己有關,但沒想到竟然是說自己撫琴,難不成妖女要讓自己上台上撫琴?


  榴蓮回首驚異地看向秦玖,隻見妖女笑盈盈地伸了個懶腰,朝著他詭笑。


  榴蓮冷汗。


  妖女到底是怎麽知道自己會撫琴的?他可沒記得自己入了天宸宗後撫過琴。


  妖女太可怕了,且夠無恥。


  大約是嫉妒人家琴藝好,而她自己不會撫琴,便拿自己出來去獻醜。


  黃毛優雅得意地在空中盤旋著,最後飛到榴蓮肩頭落下,拍著翅膀道:“阿臭,彈一曲。”


  榴蓮是站在顏聿木棚門前的,這邊位置靠前且開闊,眾人的視線很快便隨著黃毛的飛翔落到了榴蓮身上。


  隻見這是個清貴俊雅的少年,看上去還不到弱冠之年,身著侍從服,個頭不算高,顯見得還沒有長開。他的容顏十分俊秀,雖然神色有些呆呆的,但一雙黑眸卻清澈至極,帶著逼人的正氣。


  榴蓮打小沒被人這樣圍觀過,那些擠在後麵看不到他的人,還跳著腳看。榴蓮被看得心頭發慌,忙擺手道:“我是會撫琴,不過,我不參加祈雪節的。”


  但黃毛已經當眾放了大話,將所有參加祈雪節的大家閨秀都得罪了。有幾個女子不甘示弱,在麗京府尹孟懷麵前,強烈要求榴蓮上台演奏。


  孟懷覺得這簡直是胡鬧,不過是一隻小鸚哥兒說的話而已,如何能當真。


  皇宮禦用樂師蕭樂白卻淡淡說道:“那隻小鸚哥兒是從皇叔的木棚裏飛出來的。”


  孟懷聞言擦了擦汗,準許榴蓮上台演奏。於是,榴蓮隻得硬著頭皮上台去。他臨去之前,秦玖叫住了他,淡淡挑眉說道:“蓮兒一定會贏的,對吧?”


  榴蓮望著秦玖含笑的雙眸,隻得點了點頭。


  顏聿斜倚在臥榻上,炫黑色繡著夭紅花紋的衣衫垂落,雲杯握在手中,盡是慵懶的風情。他冷眼看著這一切,並未多言,隻是俊魅雙眸微眯,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秦玖,似乎要將她由內而外看個透徹。


  榴蓮慢慢登上了高台,坐在琴凳前,先是打量了一番七弦琴,調整了一下氣息,然後將手指撫在琴上,開始彈奏。一連串的琴音從他的指尖下流瀉而出,在摸到琴的那一瞬間,榴蓮便猶若換了一個人一般。


  整個人似乎完全沉浸在樂音中,再沒有一絲呆氣,一雙清眸靈氣逼人,雙手十指靈動異常,在琴弦上飛舞撥弄著。


  從他指下飛出的樂音是流暢華麗的,很歡快。


  就像一陣熏熏暖風輕拂過,眼前忽現滿樹瓊花綻放,又像美人疾旋舞步時,那飛揚的衣袂。


  樂音逐漸激蕩,錚錚聲猶若銀河乍瀉,濺玉飛花。


  天上微雲舒卷,林中花枝搖蕩。


  這歡樂的琴音帶來的不光是聽覺上的歡樂,還有心靈上的愉悅,給人帶來心靈深處的寧靜。


  榴蓮一曲而終,卻無人察覺到琴聲已經停了下來,人們的神思還沉浸在曲子之中,他們從未聽過這麽浸潤心靈的樂音。


  榴蓮起身,衝著高台下的人群施了一禮,再轉身朝著高台一側的蕭樂白微微施禮,然後,他緩步走下了高台。


  然後,掌聲在他身後響起。再然後,有人開始悄悄議論,這個少年是誰?他原本是站在嚴王的木棚前,那麽他是嚴王的人?皇叔那樣的混世魔王何時得了這麽一個純淨如蓮的侍從?


  蕭樂白坐在高台一側不起眼的地方,他身著一襲雪色衣衫,領口和袖口上皆繡著銀色的花紋,腰間懸著一枚水青色玉佩。高台上有風,雪色衣衫雲朵般輕舞飛揚。


  他長得很好看,這種好看並非指的他的儀容。要說他的儀容並非多麽出色,長眉細目,鼻直口闊,勉強稱得上一般,不會令人驚豔,也不惹人討厭。


  這好看指的是他的氣質,其人清傲,溫潤,皎潔如月,飄逸如風。


  細長的目中,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


  不過,這樣的蕭樂白指的是他清醒的狀態下,一般人很少見到。隻因他是很少清醒的,因為他嗜酒如命,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酒鬼。


  有酒的地方不一定有蕭樂白,但有蕭樂白的地方,必有好酒。


  他總是隨身掛著一個酒葫蘆,葫蘆裏總是有好酒。他喝醉了酒並不發酒瘋,而是譜曲、奏樂、作詩。


  他所作的幾首膾炙人口的曲子,皆是他醉中所譜。


  大煜人好樂,當今天子也好樂,並不計較他的孤高清傲,也不計較他的嗜酒,反而對他恩寵有加。


  當今朝廷禮樂為太常寺所掌,共分兩坊,分別為司樂坊和司舞坊。司樂坊計有樂師一千五百人。


  蕭樂白便是司樂坊的掌事大司樂,官居四品。


  此時,他手中握著一個精致的酒葫蘆,眯縫著一雙細目望著漫步下台的榴蓮。他仰麵將酒葫蘆中的酒水飲盡,原本清醒的眸中便有了幾分醉意。溫潤如風的氣質不再,反而多了幾分狷狂的孤傲之氣。


  他微醺的目光追隨著榴蓮,看到了坐在顏聿木棚中的一抹人影。


  那人影身著一襲夭紅色衣裙,就像天空中不期而至的霞彩,比枝頭上堪堪綻放的胭脂色梅花還要豔麗。蕭樂白的視線在人影身上停留了一瞬,慢慢舉起酒葫蘆,仰麵飲了一口烈酒。


  “好酒啊!”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大司樂,還請您和各位樂師商議一下,最後該讓誰拔得頭籌。”麗京府尹孟懷問道。


  在孟懷眼裏,蕭樂白這個樂官整日裏弄些靡靡之樂討得皇上歡心,因寵而貴,無疑是弄臣,但這個弄臣卻是最能揣測聖意之人。現在最有希望拔得頭籌的有三個人:蘇挽香、昭平公主,還有那個橫空殺出來的少年。到底誰可以拔得頭籌呢?孟懷很慶幸這個難題與自己無關。


  蕭樂白拎著酒葫蘆,帶著幾分醉意,慢悠悠道:“蘇小姐琴技精湛,昭平公主笛音動人,但都不及那位少年的樂曲浸潤靈魂,好的樂曲就應當是這樣洗滌人心的。”人是醉了,話卻非醉話,沒有什麽猶豫,他點了演奏最好的榴蓮。其餘樂師自然唯蕭樂白馬首是瞻。


  至此,這一年一度的祈雪節便落下了帷幕,拔得頭籌之人,是在朝在野都默默無聞的榴蓮。


  顏聿早已料到,倘若榴蓮沒有一點真才實學,秦玖也不會讓他出去獻醜。但他真沒想到,這小子的琴技如此高,看來,這絲竹四大家,恐怕又要易人了。


  “不愧是九爺的侍從,調教得果然出色。本王一直納悶九爺何以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做侍從,卻原來,他還有這樣一個妙用,怪不得九爺對他寵愛有加。”顏聿笑吟吟道。


  榴蓮贏了。


  倘若不是秦玖非要他贏,他絕對不打算贏的。此時,他正在愧疚,覺得對不住蘇小姐和昭平公主。聽了顏聿的話,覺得他將自己說成秦玖的男寵了,心中更加不高興,低聲道:“我才不是她調教的呢。”


  顏聿不動聲色地笑道:“想必九爺的琴技更高了。”


  “王爺猜錯了,我隻會聽樂,不會彈奏。”秦玖淡淡說道,“王爺不惱嗎?我家蓮兒勝了王爺心愛之人。”


  顏聿淡笑,一雙似醉非醉的魅眸中波光璀璨流轉,“蘇小姐本是心性淡泊之人,是否拔得頭籌,她不會放在心上。她不會惱,本王自然也不會惱。”


  “原來王爺和蘇小姐心意相通,這麽說,王爺是該好好考慮我方才的話,王爺和蘇小姐當真絕配,千萬莫要錯過。今日打擾王爺很久了,這就告辭。”秦玖抿唇淺笑,起身告辭。


  顏聿恣意地伸出雙臂舒展著枕在腦後,懶懶抬起睫毛地望著秦玖的背影,唇角掛著風度翩翩的淺笑,隻眸中卻含有一絲冷意,“九爺慢走!本王還是覺得,我們兩個才是絕配,請九爺也認真考慮考慮。”


  秦玖回眸笑道:“我一定認真考慮,也請王爺認真考慮。”


  她知道,顏聿早晚會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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