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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袍袖獵獵

  九蔓山位於麗京城西麵三十裏之外,雖不高險,但因山中溫泉頗多,因此,是大煜一處不可多得的風景名勝。但近些年來,到九蔓山遊玩的人,多是衝著山腳下那大片的梅林而來。


  這處梅林綿延數裏,繞林而過有一大片湖泊,此湖雖不似山上溫泉那般暖,但卻於三九寒天不結冰。每到正月,梅林花開,香雪如海,湖水如鏡,嬌花照影,因而這梅林得名香雪海,湖泊得名鏡花水域。


  每年祈雪節,用來鬥樂的高台便建在鏡花水域之畔。今年也不例外,早在一個月前,皇帝便命工部派人搭建而成。


  倘若隻是祈雪,麗京城中的百姓大半不會將之當回事兒,可伴隨著這祈雪的,是天朝貴胄家千金小姐的鬥樂。因此,這祈雪節的盛況便不亞於上元節,概因煙花易賞,梅花不常綻。樂姬的樂曲再是千金一曲也可以求到,但天朝貴胄家千金小姐的樂曲,卻是千金無處求的。


  因此,正月二十這一日,各條通往九蔓山的道路上,車馬如織,人流不絕。


  榴蓮早在兩日前聽說祈雪節後,就多次在秦玖麵前試探,得到秦玖會帶他們去的許諾後,他這兩日很快活。但終於等到了這一日,眼看著日頭已經升了起來,秦玖卻還沒有動身的意思,而是坐在暖閣內繡花。他心急如焚,卻還是故作淡定地跪坐在氈毯上,在黃毛的監視下為秦玖分絲線。


  自從那日他對秦玖一番大義凜然的咒罵後,不知為何,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那麽厭煩她了。或許是因為她手下留情饒了他和櫻桃吧。


  這七彩絲線極細極滑,瑩潤而透亮,光溜溜的,拈起來很費勁。榴蓮記得以前他母親繡花時,買的絲線顏色本就是分開的,不知道秦玖從哪裏買的,這些絲線竟然是雜在一起的。


  秦玖放著櫻桃和荔枝不用,偏讓他來幹這女子的活計。還派了黃毛做監工,黃毛的黑豆眼好似火眼金睛,一看到他分錯線便撲過來啄他,看到他手慢了也撲過來啄他。


  榴蓮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這雙手怕是練得和女人一樣靈巧了。他真怕妖女接下來要教他繡花。


  “九爺,我們不去祈雪節了嗎?”眼看著日頭升得越來越高,再不去怕是趕不及了,榴蓮終於忍不住催促道。


  秦玖懶懶睨了他一眼,挑起眉,顯得很是悠閑,“蓮兒在急什麽呢?”


  “奴才聽說去得晚了,會占不到前排的位子。”榴蓮躊躇著說道。


  秦玖彎唇淺笑道:“位子有人替我們占,還有人會來接我們去的。”


  榴蓮稍一想便道:“是康陽王殿下吧!”


  自從那日康陽王在玲瓏閣宴請了秦玖後,這件事便被當作佳話傳遍了全麗京城。畢竟能一擲千金每樣菜都點,隻為了博紅顏一笑這樣的事情,實在不多。最關鍵的是,請的還是前幾日在溫泉帶領四男服侍的天宸宗妖女。雖說沒抓到具體證據說明此四男已經被妖女蹂躪,但這比抓到了證據還引人遐想。


  秦玖搖搖頭道:“康陽王殿下會不會來我不清楚,但有一個人一定會來接我們。”


  “那是誰?”榴蓮實在想不出來,除了康陽王還有誰願意來接她。他正絞盡腦汁地猜,就聽得守在門外的荔枝大聲稟告道:“九爺,安陵王殿下前來拜訪。”


  秦玖微笑著拈針,“蓮兒,接你的人來了。”


  榴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安陵王會來請秦玖,不是聽錯了吧?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門簾被一股大力掀開,一股帶著寒意的風灌了進來。


  顏夙大步走了進來,他走得很急,在室內腳步驟停,紫色衣擺蕩起的風凜冽作響。隔著一段距離,那冷風便順著衣袖迅速浸到秦玖的手臂上。


  秦玖盤膝坐在錦墊上,羅袖低垂,露出半截玉白的手臂,蔥白的指拈著針線笑道:“蓮兒,將門簾關好。”她側眸望向安陵王,俏臉上笑容柔媚,好似一朵乍放的牡丹,“是什麽風將安陵王殿下吹來了,荔枝,快上茶。”


  這輕柔的笑意,綿軟的語氣,隻怕換了另外一個男人,定會怦然心動的。


  隻不過,這個男人偏偏是顏夙。他的目光犀利如劍,其寒若冰,眼眸開合處,天生一番不言而喻的威儀。


  “不用了。”顏夙一擺手,毫不留情地拒絕,“秦玖,不用裝蒜了,本王今日來,是要拿回那件暖絹做的襦裙。”


  秦玖慢慢收起了笑,望著顏夙清冷的麵容,微微顰起了眉。


  兩人對視了片刻,秦玖拈起手中正在繡的衣裙道:“我說殿下怎麽得空來府上了,原來是為了這件事。你要的裙子在這裏。我聽說,這是你要為蘇小姐送的禮,早就吩咐針工局日夜不停地趕工了。可殿下也知道,你這絹絲送來時,就已經不早了。光織這匹布就花了不少時日,昨晚上,針工局裁縫繡工們趕了一夜,才做成這件裙子。就最後還有幾朵花沒繡上,她們實在是眼睛腫痛得無法繡了,我無奈便親手接了過來。這不,原本我是要去看祈雪節的,為了趕你這活兒,連去祈雪節都遲了呢,原本待繡完就給殿下送過去的,不想您親自來取了,那就勞煩殿下稍等片刻,我馬上就為殿下繡好。”


  顏夙聽罷秦玖的話,冷峻的臉色沒有絲毫改變,隻有目光在接觸到秦玖手中的襦裙時,犀利如劍的目光,才變得柔和了幾分。


  他昨日便派人到針工局去取這件襦裙了,針工局的管事寧淑說裙子還未曾做好,說明日一早便著人送去。他一早打發了人去取,卻被告知裙上的花未曾繡完,且被秦掌事拿回家裏繡了。他當時聽了便勃然大怒。


  他交給織染局時特意囑咐過,一定要趕在祈雪節前做好。未曾想到,不僅沒做好,還被秦玖這個妖女給拿回去了,而且,他莫非聽錯了,秦玖要在這裙子上繡花。他不是覺得秦玖的技藝不好,而是覺得,讓這個妖女在羅裙上繡花,豈不玷汙了這件襦裙。挽香若是知曉,肯定不會穿的。


  秦玖知曉顏夙是在嫌棄她,心內微微冷笑。


  顏夙啊顏夙,你的求妻路漫漫兮。


  顏夙眼眸中湧起暗沉之色,他將秦玖逼到司織坊時,可沒有想到有一日會在她這裏吃暗虧。倘若這暖絲再早得一個月,他也不用送去司織坊了,光他府中的侍女也可以做好了。但如今事情到了這田地,暫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倘若是別的絲絹,這襦裙他就不要了,可這是暖絹,他特意給蘇挽香求來的。

  “不敢勞駕秦掌事,這件襦裙,本王這就拿走,還請秦掌事奉還。”顏夙輕瞥秦玖,長睫下掩映的墨色輕掃過她拈針的手,眸底沉冷的光澤倏忽而過。


  秦玖提起手中的襦裙,指著裙角上正在繡的一朵芍藥,輕笑道:“殿下是怕趕不上蘇小姐登台撫琴時穿吧?殿下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隻是這朵芍藥才繡了兩個花瓣,這種繡法是我獨創的,旁人也續不上。不如這樣,我和殿下一起去祈雪節,這一路上差不多也就繡好了,又能趕上祈雪節呢。正好一舉兩得,殿下覺得如何?”


  顏夙微微眯眼,冷哼道:“來人!”


  門簾掀開,兩名梳著雙螺髻、身著淡粉衣裙的侍女走了進來。


  顏夙冷聲吩咐道:“玉冰、粉雪,你們兩個去看看,秦掌事正在繡的那朵花,你們能不能續繡。”


  “奴婢遵命!”兩名侍女齊聲應道。


  兩人轉身對著秦玖屈身行了一禮,便緩步上前去查看秦玖正在繡的花。


  秦玖保持著柔和的笑意,伸指將手中正在繡的襦裙展開搭在手腕上,舉到兩名侍女麵前道:“是叫玉冰、粉雪是吧?你們可看仔細了!”


  秦玖的目光從兩女俏麗的臉龐上掠過,鳳目微眯。


  玉碗冰寒滴露華,粉融香雪透輕紗。


  玉冰!粉雪!

  當初她隨意吟了這句詩,顏夙便用作了這兩名侍女的名字。沒想到過了三年了,竟然沒改。


  玉冰和粉雪的目光專注地凝視在秦玖繡的花上,臉上閃過疑惑的表情。


  “不知這種繡法是何繡法,看上去與旋針有些像,可又不是。”玉冰道。


  秦玖挑眉,笑吟吟伸指點著那朵花道:“確實不是旋針。這花瓣,是旋針和鋪針相結合起來衍生的一種新的繡法,意在表現花瓣舒展的韻致。至於這花蕊,繡法倒不奇巧,隻是這手法要巧,不然繡不出這花蕊的絨絨的鮮活效果。”


  玉冰和粉雪微微蹙眉,麵上浮出恍然大悟之色。兩女回身麵對顏夙,有些慚愧地說道:“殿下,奴婢技不如人,倘若續繡,恐怕繡不好。請殿下恕罪。”


  顏夙微微眯起雙眼,長睫掩映下的眸光微微黯淡。研判的目光掠過秦玖,似乎在臆測她這麽做的意思。他自然知曉秦玖不會安什麽好心,但她這樣做的意圖究竟為何呢?如今,他總不能將沒有繡好的襦裙送出去,唯有看牢秦玖,讓她無法耍花招。


  “也罷,既然如此,那就有勞秦掌事了。秦掌事,那就請上車吧,本王親自帶秦掌事去九蔓山。”顏夙輕描淡寫說道,臉上保持著冷肅的神色,挑眉的眉梢顯得高深莫測。


  榴蓮驚異地瞪大眼睛,沒想到安陵王果然要送他們去祈雪節。


  秦玖懶懶一笑,執著繡花繃子,命榴蓮將盛放絲線的竹籮拿上,吩咐荔枝捧了衣裙,又從內室取了一個包裹命櫻桃抱了,也不知裏麵裝的是什麽。枇杷抱著寶劍,連黃毛也不甘示弱地叼了一根帶著珠子的絨線邊玩邊飛,幾個人誰也沒空著手。


  一行人魚貫而出。


  大門外,王府的馬車停在那裏。


  馬車很寬大,深藍色華蓋,深藍色的車身,深藍色帷幔款款遮住車身,看上去如顏夙的人一樣,極是低調。倘若車身上沒有雕刻著那些細致繁雜的花紋,倘若拉車的四匹白馬不是腳程極快的汗血寶馬,倘若車前車後沒有持槍的金吾衛,恐怕誰也想不到這是安陵王的馬車。


  王府的侍衛長李瑞看到魚貫而出的秦玖一行人,驚訝地挑了挑眉。


  “讓秦掌事上我的馬車,其他人騎馬。”顏夙凝眉命令道。


  李瑞也不多問,命人掀開車簾。


  秦玖攀上了馬車,撩開車窗上的簾子,笑吟吟道:“我家蓮兒還得為我分絲線呢。”


  顏夙一皺眉,擺手道:“也上去吧!”


  榴蓮帶著黃毛也爬到了馬車上。櫻桃、荔枝和枇杷則分別騎馬跟在後麵。


  車廂內有一小幾,上麵放著一隻玲瓏精致的描金青銅鼎,鏤空的蓋子上,有嫋嫋香氣溢出。顏夙斜倚在小幾一側,手中捧著玉冰剛沏好的茶水。嫋嫋蒸騰的水汽遮住了他俊美的麵容,唯有一雙眸子犀利明亮如墜落凡塵的星子。


  秦玖也不說話,隻是坐在車廂的團墊上,玉指飛舞,手中繡花針上下穿梭在絹布間,繡出一瓣瓣花瓣。


  車廂內異常寂靜,氣氛沉悶如繃緊的弦。


  榴蓮和玉冰都感到了一絲緊張,唯有當事的兩個人似乎毫無所覺。一個悠然品茶,一個淡然繡花。


  不到一個時辰,馬車終於快到九蔓山了,榴蓮聽到外麵越來越喧鬧的人聲。他掃了一眼秦玖手中的襦裙,最後一片花瓣隻差幾針就繡好了。


  便在此時,就聽得騎馬跟在外麵的王府侍衛長李瑞道:“殿下,前麵的路被昭平公主的馬車擋住了。”


  顏夙皺了皺眉,放下手中的茶盞,不悅地問道:“離鏡花水域還有多遠?”


  李瑞沉聲稟道:“不到一裏地了。”


  顏夙冷聲吩咐道:“把馬車停在路旁,稍後我們騎馬過去。”


  李瑞依言而行,將王府的馬車駛向路旁荒地之中,馬車才停穩,就聽馬車外傳來一道嬌俏的聲音,“二哥哥,怎麽看到皇妹的馬車你就躲開了,難道還怕皇妹不給二哥讓路嗎?”


  話音方落,馬車車簾被一隻纖白的手掀開,外麵明澈的日光籠罩下,一個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馬車外。


  她大約二十歲,身著一襲黃金底色的錦繡宮裝,外罩著一件棕褐色的狐狸毛裘衣,臉上蒙著半透明的白色披帛。露在外麵的額頭膚白如瓷,眉若刀裁,眸如秋水。一頭烏黑如炭的長發梳作樂遊髻,發間偏簪一朵鎦金的玉簪花。


  顏夙看到她,臉色微微沉了下來。他皺眉問道:“璿兒,祈雪節快開始了吧,你怎麽還不過去?”他的音質低醇,流泉般幹淨,清風般和煦,語氣柔和,隻不過,臉色卻隱約浮現出了一些不對勁。


  昭平公主顏水璿眨著慧黠的大眼睛,笑吟吟問道:“二哥哥,你就這麽不待見我嗎?好不容易見麵就要趕我走?二哥,你這麽急匆匆地趕路去祈雪節,去看誰啊?”

  顏夙撫了撫額頭,俊美的臉上漸漸籠上了一層寒霜。


  “我隻問二哥哥,沒有了素素的祈雪節還有什麽看頭?”昭平公主顏水璿靜靜問道,原本慧黠靈動的眼眸顯出一絲淒楚,讓人看了生出無比的心疼。


  秦玖聽到昭平公主提到了“素萱”二字,她飛針走線的手頓了一下,斂下睫毛,視線凝注在手中快要繡好的襦裙上。這是她此番回到麗京後,第一次從旁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這個已經成為麗京城所有百姓禁忌的名字。


  顏夙長眸微合,斂盡眸內攝魂絕色,冷如流泉的聲音淡然流瀉,“璿兒,別胡鬧了,今日我沒空和你周旋!”


  “胡鬧?二哥,很不巧,我偏生就今日空閑得很,有的是工夫胡鬧。”昭平公主一字一句慢慢說道。她妙目流轉,視線凝注在秦玖臉上,冷笑道:“哎喲,我說二哥哥這麽不耐煩,原來是我打擾二哥哥的好事了嗎?我才聽說二哥哥戀上了蘇相的千金,怎麽這會兒又換人了?”


  顏夙斜靠在小幾一側,修長的手執起茶盞,慢悠悠品了一口,不再去理會昭平公主的挑釁,而是氣定神閑地側首問秦玖:“秦掌事,快繡好了嗎?”


  “還差最後一片花瓣,請殿下稍等。”秦玖拈著繡花針,針尾上穿著淺紅色絲線,飛針穿過錦緞。


  “秦掌事?!”顏水璿目光一凝,勾唇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偷偷潛入本宮別院去洗浴的天宸宗秦玖?”


  慕於飛從昭平公主那裏借了玉佩,但並未告訴昭平公主借這個是做什麽的。秦玖後來沒有用那枚玉佩,便特意囑咐慕於飛,讓他編一個玉佩的其他用途。所以,昭平公主並不知那夜慕於飛借玉佩是為了帶秦玖去別院,所以也不知秦玖和慕於飛相識。


  秦玖微微一笑道:“我初到麗京,並不知那處別院是公主的。倘若知曉,一定不會那樣做,還請公主恕罪!”


  昭平公主冷哼了一聲道:“本宮今日沒有閑工夫向你興師問罪。”慧黠的眸光輕輕一瞥,凝視在榴蓮身上,“這個小白臉就是你的男寵吧,你下來。還有玉冰,你也下來!本公主有話和二哥說。”


  榴蓮正看得熱鬧,沒想到戰火忽然燒到了自己頭上,還被罵成了小白臉,哭喪著臉道:“昭平公主,我不是男寵。”


  黃毛偎依在秦玖懷裏,聽到男寵這個詞很新鮮,一邊玩著穿著珠子的絨線,一邊說道:“男寵,阿臭是男寵!”


  “不是!”榴蓮回首朝著黃毛凶神惡煞地吼道。


  “男寵!”黃毛不屑地斜睨了榴蓮一眼,繼續說道。


  榴蓮氣得撓頭,昭平公主撲哧笑道:“小白臉,做男寵這麽委屈啊,你趕快下車。”


  於是,榴蓮背著男寵的黑鍋欲哭無淚地爬下了馬車。玉冰望了顏夙一眼,見顏夙點了點頭,便也鑽出了馬車。


  昭平公主悠然上了馬車,在秦玖一側的錦繡團墊上慢慢坐下,目光掠過秦玖正在繡的襦裙,漆黑的眸中乍然迸發出冷絕的光芒,她挑眉問道:“二哥哥,這件襦裙,是你要送給蘇挽香的?”


  顏夙俊美的臉依然平靜如水,隻是臉色似乎因昭平公主的問話而微微泛起一絲鐵青。他目光淩厲地掃了一眼昭平,眯眼道:“不錯!”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昭平公主望著顏夙淒然而笑,起先是單個的一個音,其後便連成了一串,笑得眼淚幾乎流下來,“二哥哥,你好!”這個“好”字,她是咬牙切齒地說的。


  “三年,素素才去了不過三年,你就另覓新歡了。這我不怪你,畢竟你也要娶妻生子。可你怎麽能在這裏,在這片香雪海中去送給另外一個女子這樣的禮?又怎麽能在這一天,在祈雪節這一天去討好另一個女子?”昭平公主內心酸楚無比,話一出口,淚水便滾落如雨,順著臉頰流下來,弄濕了蒙在臉上的披帛,“如果,你忘記了祈雪節每一年都是素素拔得頭籌,如果你忘記了這個節日的由來,難道,你也忘記這裏是你們初遇的地方,是你們定情的地方,這裏的每一朵梅花,都見證了素素對你的癡情,而你,你竟然忍心,在這樣的日子,在這個地方,去向另一個拔得頭籌的女子獻禮?怎麽能?二哥哥,你怎麽能這樣?”


  顏夙臉色微微一變,他伸手想要去擦昭平臉上的淚珠,可終究未曾伸出手去,任憑她的淚水撲簌簌地直往下落。他眯起眼睛,眸中隻有深不見底的黑。他張了張口,半晌慢慢說道:“璿兒,當著秦掌事,你就少說幾句吧!”他說話的語氣沒有絲毫波動,淡漠得,就好似這一切和他沒有一丁點兒的關係。


  昭平公主仰起布滿淚痕的臉,秋水明眸狠狠瞪著顏夙,冷冷說道:“當著全天下人我也要說,顏夙,你……你無恥!”


  顏夙瀲灩的雙眸中光芒掠動,他端起茶盞,斂下睫毛飲了一口茶,在水汽氤氳中眯眼瞧著昭平公主,漠然說道:“璿兒,二哥知道你和她感情好。可那些事情早已經過去了,她也已經去了三年。逝者已矣,你這般鬧又能改變什麽?你明明知曉父皇不願意再提當年之事,可你卻總是念念不忘。為了當年之事,你甚至和駙馬和離。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麽用呢?璿兒,我勸你,忘了吧!白氏一門,終究是……罪有應得!”


  秦玖的指尖乍然被繡花針刺中,一滴血珠慢慢沁了出來,有些刺痛。她將手指含入口中,用舌尖慢慢舔去沁出來的血珠。


  她眯著眼,唇角慢慢綻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淺笑。


  昭平公主聽到顏夙的話,眸中的淚水奇異般地不再流淌,可她的身子卻開始抖了起來,就連發髻上簪著的發釵都顫抖起來。她還是倔強地仰起了頭,那張沾滿了淚痕的臉上,依舊是三年前她經常膩著顏夙撒嬌時的模樣,隻是她的目光,卻猶若看陌生人一般看著他。


  這個人,是她的二哥。


  她靜靜看著他。


  看著他清雋如蓮的俊顏,看著他散發著沉穩果決的挺拔身姿,看著他英氣逼人的飛揚軒眉,看著他笑容裏的優雅和淡漠。


  她喜歡這樣的二哥,可同樣也恨這樣的他。


  “我知道你眼裏容不得任何陰暗汙穢之事。你在刑部曆練時,一月破案數宗,斬殺了三十七名罪有應得之人,下到獄中七十九人。就連江湖上的大盜悍匪,你也會抽調金吾衛前去剿殺。這樣正義凜然的二哥哥,曾讓我很崇拜。可是,三年前那件事發生後,我就一直在恨這樣的你。就算白氏一門真的有罪,我也無法相信素素有罪!”

  “璿兒,當年的事證據確鑿,且已經定案!你不甘又能如何?”顏夙撥弄著茶盞的蓋子,撥去上麵漂浮著的茶葉,麵無表情地說道。


  “好,好!”昭平公主的臉色隨著自己從唇縫中擠出的話語而變得蒼白,唇角掛著淒楚的笑容,“我不會再和你理論,我隻求你,不要在鏡花水域去取悅另一個女人,這樣可以嗎?”


  秦玖顰眉,她從未聽昭平對何人說過如此低三下四的話,就算是對她的二哥,也不曾說過。


  在昭平公主的話語裏,顏夙暗了眸色,他壓低了語氣,聲音柔和地說道:“璿兒,隻不過是一件裙子,你又何必計較。”


  這意思就是拒絕她的請求了。


  昭平公主終於在顏夙麵前敗下陣來,自小,她就知曉她說服不了他。她紅著眼眶,緊緊抿著唇,睫毛輕顫,粉臉上透著一絲清寒。她本是想哭的,此時卻死死咬牙忍著。


  馬車外麵,李瑞低聲稟告道:“殿下,祈雪節已經開始了,請殿下移步過去!”


  顏夙淡淡應了一聲,側首對昭平公主道:“璿兒,你還是早些回府吧,不要在外麵遊蕩了。”


  “我為什麽要回去?我偏要去和那個蘇挽香比一比去!”昭平公主憤憤說完,斂衣起身,便要下馬車。


  秦玖收了最後一針,勾唇笑道:“公主殿下慢走,這件襦裙,公主可喜歡?”


  昭平公主收住了腳步,驀然回首望著秦玖,冷笑道:“怎麽,我喜歡又怎樣,這又不是送給我的。”


  秦玖嫻靜而溫柔地笑著,柔媚的臉上,那自然的風韻竟讓人錯覺是雅致。


  “公主若喜歡,這件襦裙,我就送與公主了。我的技藝拙劣,還請公主不要嫌棄。”秦玖抖開剛繡好的襦裙,刹那間,黯淡的車廂內光華瀲灩。


  這件襦裙的底色原本是梨花白,很素淡。如今,在梨花白的曲裾衣角上,疏落有致地繡著朵朵淺色芍藥,也許是繡工精致,也許是絲線顏色配得得當,總之,這件襦裙於素雅之中彰顯華貴,看上去流光溢彩。


  昭平公主忍不住心內讚歎。


  聽到秦玖說這件襦裙要送給自己,她詫異地掃了一眼顏夙,看到他臉色驟變。雖然還搞不清這件襦裙秦玖為何能做主送給她,還是忙不迭地點頭應道:“那多謝了。”


  昭平公主伸手去接秦玖遞來的襦裙,手還未曾觸到,一隻修長的手趕在她前麵攔住了她。


  顏夙伸手壓住了秦玖手中的襦裙,抬眸瞥向秦玖,眼睫挑起,眸底閃耀著沉冷的光澤,他一字一句說道:“秦玖,你莫非忘記了,這件襦裙是本王的,何時輪到你做主了?”


  秦玖慵懶而笑,那笑容裏帶著孑然傲氣,蝕骨一般地迷惑著顏夙的神思。


  “殿下,這件襦裙我自然可以做主。因這件襦裙是我親自購置的湘絹,由我親自裁製親自刺繡,我若做不得主,那誰人還可以做主?”


  顏夙聞言,如水似墨的黑眸中突綻逼人寒芒。他伸手撫過襦裙,細細摸了摸,臉色乍然而變。孔雀紫的衣袖如雲般襲來,秦玖微微抬起的下頜在轉瞬間便被顏夙修長白皙的手攥住了。他五指微微使力,迫使秦玖望向他。


  兩人眸光相對,秦玖清晰地看到他長眸中的淩厲和怒意。


  “你竟敢騙本王?!”


  冰涼的指腹在秦玖下頜上緩緩蠕動,手指再次用力,五指幾乎陷入秦玖肌膚之中。


  痛!非常痛!

  隻不過,倘若一個人承受過超越人體極限的疼痛,那麽,這種程度的疼痛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秦玖忍著痛,眼眸微眯,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笑微微道:“我哪裏敢騙殿下,殿下那件暖絹做的襦裙確實是我拿回府中了,隻不過,我手中繡的這件不是而已。殿下的東西我們司織坊哪裏敢怠慢,其實早在昨晚已經做好了。”


  其實那件暖絹做的襦裙針工局昨日已差不多做好了,秦玖帶回去扔給荔枝把剩下的做了。她可不願親自為蘇挽香刺繡。她手裏繡的這件襦裙,和暖絹那一件顏色相同款式一樣織繡一樣,所不同的隻是這是湘絹,而那件是暖絹而已。


  顏夙冷冷一笑,笑裏藏刀,“暖絹在哪裏?說!”


  秦玖不疾不徐地說道:“殿下那件暖絹,今日一早,我已經派人以殿下的名義送給蘇小姐了。這會兒,想必蘇小姐已經穿上了吧!”


  顏夙這才意識到他被秦玖耍了,冷笑道:“你有這麽好心?你最好不要再說謊!”


  “殿下倘若不信,自可去問!”秦玖淡淡說道。


  顏夙五指慢慢鬆開,正要放開手,秦玖懷中原本正在打盹的黃毛渾身羽毛突然奓起,嗖地飛了起來,直直衝著顏夙的手背啄去。


  “黃毛!”秦玖驚懼地喊道,伸手便去攔。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隻見得紫光瀲灩,袍袖獵獵,袖風過處,黃毛被拍了出去。


  “嘎……”黃毛被顏夙袖風襲擊,發出一聲怪叫,直直向著車廂一角撞去。這一下若是撞上了,這小鸚哥兒就必死無疑。


  昭平公主都忍不住遺憾地啊了一聲。


  可誰也沒料到,就在黃毛的頭快要撞到車廂壁上時,這紅嘴白羽的鸚哥兒不知如何忽然扭轉了身子,雙爪抵在車廂壁上,借力一蹬,整個鳥影如一道白虹般再次向顏夙的手腕啄去。


  顏夙眸中掠過一絲詫異,似乎未曾料到這樣一隻鸚哥兒動作如此靈巧。他冷冷一笑,伸掌就要再拍過去。黃毛似乎早料到顏夙這一招,翅膀一撲扇,竟是轉頭向他頭頂上飛去。


  與此同時,秦玖一晃手中的繡花繃子,妃紅、艾綠、月白、鴉青、黛藍、流黃、明紫,七色絲線帶著銳不可當的去勢,向著顏夙的雙手飛去。


  顏夙伸手在身側的青玉案上一拍,青玉案旋轉著擋在身前,一陣咄咄聲響,秦玖的繡花針皆射在青玉案上,在青玉案的旋轉下,七彩絲線擰成了一股細細的繩。因為她這一出手,顏夙暫時無暇出手去收拾飛向他頭頂的黃毛,隻得低頭躲避。他原以為黃毛要去啄他的眼睛,沒料到黃毛的目標卻是他的頭頂。這一低頭,黃毛趁勢啄住他簪發的碧玉簪,一用力便拔了出來,撲扇著翅膀從窗子裏逃之夭夭。

  顏夙一頭烏發瞬間猶若山間瀑布一般自上而下舒緩流瀉,讓原本清雋冷然的他看上去平添了一絲柔和。他看上去沒有絲毫狼狽,反而更顯飄逸清雋,隻是他一雙墨黑的眸中,卻閃耀出一抹灼亮的光,像極了一朵暗夜之花,在幽暗的車廂內燦然綻放,散發著逼人的冰冷……


  他未曾料到一隻小小鸚哥兒竟如此奸詐狡猾,看身手似乎還是一隻練家子。恐怕也隻有妖女這樣的主子才養得出這麽無恥的鸚哥兒。


  秦玖下頜被顏夙捏得生疼,白皙的臉上已經留下了幾道紅色的印子,她疼得忍不住顰眉。但看到顏夙冰冷的目光,生怕他再對黃毛不利,撫著下頜笑道:“我這小鸚哥兒就是淘氣,它有個怪癖,就是喜歡模樣俊美的男人。它定是喜歡殿下,所以才忍不住搶殿下的碧玉簪做見證。殿下不要介意啊!”


  顏夙劍眉一揚,麵無表情地說道:“是嗎?倘若是如此,本王是否也可以要它一個見證呢?”雖然語氣平靜,隻那隱抑的怒氣卻是任誰都聽得出來的。


  秦玖以繡花繃子掩麵笑道:“好說好說,殿下想要什麽呢?”


  “我要它全身的羽毛。”顏夙冷冷說道。


  秦玖還未曾答話,就聽得車廂上麵傳來黃毛憤怒的聲音,“爺才不喜歡他,爺是公的!”


  顏夙臉色微微一黑,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


  昭平公主捂著嘴笑了。


  二哥竟然吃癟了,最有趣的是,對方是一隻鳥,隻是一隻鳥啊。


  黃毛一說話,嘴裏叼著的碧玉簪便沿著車頂骨碌碌地滑下。榴蓮站在馬車外,本能地一伸手,便接住了碧玉簪。


  榴蓮執著碧玉簪教訓黃毛道:“黃毛,亂拿別人的東西不好,知道嗎?倘若掉下去摔壞了,拿什麽賠人家?”


  黃毛被榴蓮教訓得不高興了,在榴蓮手背上啄了一下,歪頭道:“小爺就喜歡拿別人的東西。”


  榴蓮摸著手背上的傷痕,欲哭無淚。


  秦玖眼見顏夙眸中的冷意越來越深,忙淺淺一笑道:“蓮兒,將殿下的碧玉簪送進來吧!”


  “不必了!”顏夙冷冷揚起下頜,目光自秦玖臉上滑過,唇邊倏然勾起一抹冷笑,笑容中的寒意合著從窗子裏流瀉進來的日光,映出冰一般的色澤,“它既然喜歡,就送與它吧!本王還不至於和一隻扁毛畜生計較。”


  他振衣而起,彎腰下了馬車。


  王府侍衛長李瑞見狀忙牽馬過來,顏夙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一頭墨發在日光下輕輕飄拂,宛若一匹上等黑緞光華瀲灩,與他身上那件孔雀紫的長袍相互襯托。他在馬上回首,居高臨下望著秦玖,漆黑的眸中隱隱透出一絲冷色,端的是攝人心魄。


  “秦玖,你最好所言非虛,否則,別怪本王不留情!”言罷,他一拉韁繩,帶領金吾衛們縱馬而去。


  鐵蹄錚錚,震撼大地,揚起煙塵無數。那一抹紫影,很快消失在視野之內。


  秦玖淡淡收回視線,下了馬車,將自己剛繡好的那件芍藥衣送到昭平公主手中道:“方才聽說公主今日也要參加祈雪節,這件衣衫倘若公主不嫌棄,就請公主收下吧。”


  昭平公主原本以為這件衣衫是顏夙準備送給蘇挽香那件,所以方才便答應收下,原是為了不讓顏夙送給蘇挽香的。此時知曉這件襦裙不是那件,便淡淡說道:“多謝了。你倒是個有趣的人,隻可惜是天宸宗的。你這個禮本宮不能收。”


  秦玖微微一笑道:“公主,這件襦裙,我是照著安陵王殿下送給蘇小姐那件襦裙的花樣做的,我以為公主喜歡。”


  昭平公主聞言心中一動,吩咐自己的侍女接過衣裙,“既如此,那本宮便收了。本宮不白收你的禮,就送你到鏡花水域一程吧。”顏水璿說完,轉身朝著公主府華麗的車輦走去,幾名男裝侍女簇擁著她上了馬車。


  秦玖執著繡花繃子,榴蓮端著絲線籮筐,櫻桃抱了一個大包裹,荔枝抱著黃毛,枇杷抱著寶劍,一行人坐在昭平公主後麵那輛馬車上,向著鏡花水域而去。過了不多時,便有陣陣幽香撲鼻。


  秦玖掀開車窗上的簾子,便見前方正是一望無際的梅林。此時,正值花開,遙遙便能看到團團香雪粉絨般的梅花,越近香氣越是沁人心脾。


  她遙望著這片香雪海,猶若隔著時光在看自己的一個夢。


  幽幽梅林,脈脈花香,風掃瘦枝,千古寂寥。


  馬車在梅林邊停下,秦玖下了馬車,別過昭平公主,帶著榴蓮、枇杷、荔枝和櫻桃步行穿過梅林。


  千樹梅花,競相綻放。花吐胭脂,香欺蘭蕙。


  從林中小徑經過的行人,無人大聲喧鬧,似乎怕驚走了林中的花神。


  靜默中,一行人到了鏡湖畔。


  湖水靜平猶若一片琉璃做的鏡子,淡淡日光映照在湖麵上,閃耀著碎金子般流動的微光,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臨水的老梅樹,遒勁的枝幹臨水曲斜,梅花的影子映照在湖麵上,似真似幻,美不勝收。


  鏡湖對麵有大片平地,搭著一個高台。


  此時,祈雪節已經開始,那裏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秦玖命枇杷前去打探消息,不一會兒,枇杷回來說,他打聽到蘇挽香已經穿上了安陵王所送的那件暖絹做的芍藥衣。


  秦玖遂命櫻桃打開她抱著的包裹,將裏麵的衣衫全拿了出來,裏麵是數十件芍藥衣。


  這些芍藥衣和安陵王送給蘇挽香那件款式花色皆一樣,所不同的就是這些芍藥衣上麵的花朵兒卻不是繡的,而是染上去。隻因染色比刺繡要節省工夫,不過,乍看上去,卻是一樣的。


  秦玖命櫻桃和荔枝將芍藥衣給一些穿不起綾羅衣衫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子送了過去。


  數十件衣裙很容易便送了出去。雖說,秦玖為了趕工,這些衣裙上麵的芍藥都是命織染局著色織染的,但秦玖選的布料極易著色,因花色搭配得當布料華貴,衣衫華美中透著雅致。平民家的女子很少有機會穿這麽精致的衣裙,自然是欣喜收下。


  這日的天色雖晴好,但空氣卻是冰冷徹骨的。那些女子得了新衣後,忙不迭地套在了身上,融入了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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