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寒心暖絹
“九爺!”一輛青呢馬車停在府尹衙門不遠處,枇杷和榴蓮站在馬車前,喊話的是枇杷。榴蓮抱著黃毛垂頭站著,望著秦玖的目光幾許飄忽。
他們顯然在此已等候多時,看到她出來,黃毛怪叫一聲,展翅飛到秦玖肩頭上站定。
“枇杷,你去傳話讓那四個少年自行離去吧,回來時,把櫻桃帶過來。”秦玖淡淡吩咐完,緩步登上了馬車。
秦玖既然無罪,櫻桃便還是她的侍女,這一點就是安陵王也無法改變。
榴蓮在馬車外磨蹭著不肯上車,求著枇杷道:“枇杷你到馬車中,我在外麵駕車。”
秦玖笑吟吟道:“蓮兒,到車廂裏來。”這聲音嬌美動聽,但聽在榴蓮耳中,不亞於催命魔音。他額頭上冷汗不斷冒出,被日光一照,閃耀著微光。他哆嗦著抬起手,掀開車簾鑽到了馬車中,瞧準距離秦玖最遠的位置,膽戰心驚地坐了下來。片刻後,櫻桃被枇杷拎了進來,隨後馬車開始轆轆前行。
秦玖掀開車簾,隻見顏夙負手凝立在衙門門前,整個人冷傲如霜,玄紅色織錦朝服被日光一照,閃著刺眼的光芒。但這光芒再是刺眼,也及不上他眸中那勢如破竹般的寒芒。秦玖心頭漫起無邊無際的涼意。她緩緩放下車簾,側首望向櫻桃。
櫻桃顯然被枇杷封了穴道,此刻正僵直地坐在車廂內,唯有眼珠能轉動。她死死盯著秦玖,漆黑的眸中一片血色。
秦玖微微眯眼,眼波中的刺骨寒意讓櫻桃瞬間蒼白了臉。秦玖伸手拂開她的穴道,冷聲道:“櫻桃,你跟我時日不短了,你真當你做的事我毫不知覺?你是我身邊之人,我若是不了解你,那我豈不是自尋死路?你說,這進京的一路上,你主子刺殺了我多少次?真當我以為是朝廷派人刺殺的?”
櫻桃冷冷一笑,眸中閃過一絲決絕之色。秦玖鳳目一眯,驀然出手捏住櫻桃的下巴,微一用力,便卸掉了她的下頜。
死寂的車廂內,這輕微的咯一聲,嚇得榴蓮一哆嗦。
“想死?哪那麽容易!”秦玖掄起手臂狠狠打在櫻桃左臉上。這一拳比打在顏聿臉上那拳一點也不輕,隻聽得一聲悶哼,櫻桃被打得偏過了臉,口中隨之噴出一口鮮血。混在鮮血之中的,還有幾顆牙齒和一顆包著紙的小藥丸。鮮血恰好濺了榴蓮一臉,那顆藥丸好巧不巧地恰好落到了榴蓮大張的口中。
榴蓮跟了秦玖這麽多時日,一直從別人口中知曉她多麽狠辣,但從未親眼見過。因秦玖對他,向來都是溫和至極,此刻乍見她如此狠辣,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感覺那拳頭似乎正砸在自己身上一般。
“蓮兒,吐出來!你想死嗎?”秦玖轉首慢條斯理道。
車廂內光線黯淡,榴蓮盯著秦玖冷意凜然的雙目,隻覺得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是一股冷意。他恨不得自己咬了這顆藥丸即刻死去,那便不用再受妖女的折磨了。這顆從櫻桃口中被打出來的藥丸,無疑是毒藥。可他哪裏敢,哆嗦著手將藥丸從口中掏了出來扔到車廂內。
秦玖側首,如畫的眉眼隱沒在暗影裏,眸中寒意凜然,整個人如勾魂使者般讓人膽寒。她伸手,將櫻桃的下頜咯的一聲接上,懶懶問道:“櫻桃,我隻問你,你如何得知我昨夜去了九蔓山,公堂上你說是跟蹤所至,旁人相信,九爺我卻不信。說吧,是誰給你透了風?你供出了他,我就饒了你。”
昨夜她說身子不適,早早歇息了。倘若無人透露風聲,櫻桃不可能知曉她會出去,更不可能跟蹤她至九蔓山。倘若如此,以她和枇杷的功力,早就發覺了。
秦玖不動聲色地側眸瞧了一眼榴蓮,榴蓮額頭上冷汗冒得更快了。她故作溫柔地衝著他笑道:“蓮兒,你很熱嗎?怎麽出了一頭汗?”
榴蓮飛快瞥了一眼秦玖,見她笑吟吟望著自己,臉上沒有絲毫暴虐之色,心頭更懼,抬袖抹了抹額頭,顫抖著說道:“是啊,熱……真是太熱了!”
“我不會告訴你的,要殺要剮隨你便!”櫻桃嘶啞著聲音道。
“隨我便?真的隨我便?”秦玖微微一笑,“我倒是聽說過很多種殺人的法子,其中有一種,倒是蠻好玩的。那便是剝皮,據說在頭頂上開一個口子,將水銀灌進去,人身上的皮就會和血肉分開。最奇的是,人不會立刻就死,會一直痛上好幾天。要不我們試試怎麽樣?蓮兒,屆時讓你親自動手如何?”秦玖忽然回首問榴蓮。
榴蓮聽得毛骨悚然,他撲通一聲跪倒在秦玖麵前道:“九爺,別殺她,求你別殺她,是……”
“妖女,你們天宸宗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就是做了鬼也不會饒過你們的!”櫻桃顯然已經被秦玖方才殘忍血腥的描述嚇壞了,臉色慘白如雪,但縱使如此,卻依然截住了榴蓮的話頭。這讓秦玖頗驚訝,更讓她驚異的是,櫻桃說天宸宗沒有一個好東西。
天宸宗沒有一個好東西嗎?
秦玖訝異地挑了挑眉。
從連司空建立天宸宗傳承至今,天宸宗英雄輩出,在朝堂上建功立業的也有不少,天宸宗的勢力也越來越強。在大煜國,天宸宗是白道領袖,是很多人豔羨的一個門派。有不少子民是以能入天宸宗為榮的。櫻桃身為天宸宗弟子,卻說出這樣一番話,秦玖極是詫異。這有兩個可能,一是,櫻桃真的深恨天宸宗;二是,被她方才剝皮之說嚇住了,要趁機激怒她,好求個速死。到底是哪一種呢?
秦玖挑眉,慢條斯理道:“天宸宗沒有好東西?嗯?”
櫻桃望著秦玖唇角那抹春花般的笑意,再聯想到這個妖女有可能將自己剝皮,隻覺得心中的恐懼不斷在滋長,身子止不住地哆嗦了起來。她猛然撲倒在地上,去撿那粒被榴蓮丟在車內的藥丸。她身子方動,便覺得雙手手指劇痛,低頭一看,隻見十根手指的指尖皆被繡花針刺穿。都說十指連心,她微微一用力,就痛得厲害,哪裏還拿得起東西。
那連著繡花針的絲線五彩繽紛,豔麗得讓人心悸。
秦玖左手持著繡花繃子,伸出纖白如凝脂般的右手,在絲線上好似彈琴般輕輕撥弄幾下,櫻桃便痛得叫了出來。
“膽敢誹謗天宸宗,你就是叛逆,死十次都不夠,看我如何收拾你!”秦玖笑吟吟說道,“黃毛,好久沒跳舞吧?來一曲淩波踏步!”
黃毛一聽淩波踏步,興奮地怪叫一聲,撲扇著翅膀落到了絲線上,踩著十根絲線顫巍巍地跳了起來。絲線隨著黃毛跳動,不時地下沉,勒緊了櫻桃的手指。偏繡花針刺穿了手指,根本就無法拔出來。
櫻桃疼得撕心裂肺地喊叫,榴蓮在一側都嚇傻了。
“櫻桃,你知道嗎?我還有一種更厲害的殺人法子,黃毛,你來告訴她。”秦玖眯眼說道。
“織布!織布!”黃毛道。
秦玖溫婉一笑,“這織布可不是脫你的衣服,我對女人的身體不感興趣。而是用你的血肉來織布,你信不信?我現在扔出梭子,它刺穿你的皮肉,將你的血肉和絲線凝在一起,你說,這匹布織完,你身上會成什麽樣子呢?現在你說,天宸宗還沒有好東西嗎?”
榴蓮凝視著秦玖唇角的笑意,眼睛一翻,幾乎要昏過去。
櫻桃倒是硬氣,嘶啞著聲音道:“你就是將我殺了,天宸宗還是沒有好東西。天宸宗早有了謀逆之心,當我不知道嗎?你們最後都不得好死,會比我今日更慘。”
秦玖黛眉一凝,笑著對黃毛道:“黃毛,回來吧,你好像又胖了,這淩波踏步舞得像跳大神一樣。”
黃毛被秦玖的話打擊得不輕,撲棱著翅膀飛到秦玖肩頭上,開始歪著頭打量自己的鳥身。最後大概覺得自己真的胖了,心情鬱悶之下,飛到榴蓮頭上開始練習舞步瘦身。榴蓮早被嚇得渾身發軟,黃毛這一撲來,他承受不住,整個人咚的一聲摔倒在地上。
秦玖朝著櫻桃微微一笑,“你倒是硬氣,衝著這一點,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若供出為你透露風聲之人,我便饒你一死!”
櫻桃淡淡說道:“沒有人告訴我,我是猜到的。”
“看來你是一心求死了,也好,我便成全了你。”秦玖殘忍一笑,聲音幽冷。她從袖中將梭子掏了出來,正要擲出,就聽榴蓮顫聲喊道:“九爺,饒了她吧,是我告訴她的!”
秦玖側首朝著榴蓮寵溺一笑,“蓮兒心腸太好了,這罪名可不是胡亂能認的。你對我的忠心我是知道的,怎麽會背叛我呢。”
榴蓮從地上爬起來,好似突然得了力量一般,俊臉上一片猙獰之色,指著秦玖罵道:“誰說小爺我對你忠心耿耿了,那是因為你奸詐狠辣,小爺我怕你。今天我豁出去了,誰不知道你就是勾魂紅衣,你用童男子練功,害了多少好男兒的性命。我就是揭發你,利用安陵王除掉你,誰知道你昨夜竟然沒有動那四個少年,算你命大,小爺我認栽。你不是要織人皮布嗎?用我吧!你放了櫻桃!”
秦玖撲哧一笑,手指撥動,微一用力,十根繡花針便飛了回來。她真是沒看錯,在她每日裏欺壓恐嚇下,這小子還保持著一顆純真正義之心。她憋住笑,做出一副極受傷的樣子,直視著榴蓮道:“蓮兒,你在胡說什麽?你可知道,你這番話會讓你丟掉性命。我是真心喜歡你,才沒舍得讓你去陪我練功。可我最恨身邊人的背叛,倘若你真背叛了我,我也隻得忍痛下殺手了。”
榴蓮一臉恐慌,偏做出不怕的樣子,“昨日之事,都是小爺之錯。小爺在玲瓏閣醉倒在地,但沒有完全迷糊,聽到慕閣主告訴你,說童男子已備好,要你到九蔓山昭平公主別院去。我以為這童男子包括小爺呢,就打算偷跑,不想碰到了櫻桃,我就把此事透露給櫻桃了,讓她和我一起逃。櫻桃說我們逃不掉,她讓我別怕,說她會救我的。櫻桃隻是為了救我,並未背叛你,你不能殺她。”
櫻桃捂著手指說道:“榴蓮,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也用不著把罪名攬在自己身上,我不用你救。”
榴蓮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小爺的罪小爺來擔,妖女,你出手吧!”這一副坦蕩蕩視死如歸的樣子,讓榴蓮的身上充滿了一種正義的氣質。這個向來在秦玖麵前唯命是從的少年,忽然間就變得高大了起來。
秦玖唇角笑意一斂,黑眸中凝起了冷冽的殺意。她慢慢抬手,車廂內響起絲線掠動的聲音。榴蓮閉上了眼睛,等著繡花針刺在自己身上,過了不知多久,意料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他壯著膽子慢慢睜開眼,看到妖女坐在美人靠上品茶。
榴蓮一下子蒙了,“你不殺我?”
秦玖的鳳眼在水汽氤氳中微微一眯,“殺了你多沒趣?我還要留著你的命好好折磨呢。我剛又想起一種新的死法……”
榴蓮隻覺得脊背後升起一股涼氣。其實,人有時候不怕死,怕的是等死。那種折磨,隻有體驗過的才會真正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恐懼。
回到光宅坊的秦府,秦玖派枇杷將榴蓮和櫻桃關在了一起。
秦玖沒有再審問櫻桃,因她早已知曉櫻桃在為姚昔兒做事,櫻桃欲殺她,也是在服從姚昔兒的命令。櫻桃對天宸宗確實深恨,這一點秦玖已經確信。自然,這種恨,不光如她說的那樣,因天宸宗有謀逆之心,應當還有別的。既如此恨,何以對姚昔兒如此賣命呢?這件事,秦玖不能直接去問櫻桃,因為櫻桃尚不知秦玖已經知曉她是姚昔兒的人。所以,她將櫻桃和榴蓮關在了一起,希望榴蓮能從櫻桃身上得到更多線索。
第二日,秦玖審問了榴蓮。從他口中知悉,姚昔兒看中了櫻桃習武的資質,為了收她入宗,便將她全家殺害了,隻留了她的弟弟。說若是她表現不好,就要對她弟弟下手。天宸宗如此行事,秦玖這兩年也聽說過,倒是沒想到櫻桃也是受脅迫入宗的,也怪不得她雖恨天宸宗卻也不得不為姚昔兒做事。
秦玖輕輕歎息一聲,“我早聽聞宗中有些人如此行事,也怪不得櫻桃如此,此事我會派人前去調查,假若確實屬實,我會派人將櫻桃的弟弟救出來。”
榴蓮經曆一夜恐懼的折磨,今日明顯憔悴,已沒有了昨日在馬車上那咄咄逼人的氣勢。聽到秦玖如此說,不可置信地張大嘴,“九爺,你真的要放過櫻桃,放過她弟弟?”
秦玖搖了搖手中的繡花繃子,“是啊,櫻桃如此有情有義,就算被威脅,也不願將你供出來,我很欣賞她。但是,蓮兒背叛了我,又罵我狠辣奸詐,你說我該如何懲罰你呢?”
榴蓮額上冒出了汗,雙腿哆嗦著,卻依然梗著脖子道:“要殺要剮盡管來,小爺我不怕!”
秦玖笑吟吟地品了口茶,“蓮兒啊,你今年也十七了。有些事,不要光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去看。”
榴蓮驚訝地望著秦玖,品味著她這句話的意思。
“你下去吧!”秦玖言罷,懶懶閉上眼睛。
榴蓮站在那裏半晌沒動。
“你……你不殺我?”榴蓮小心翼翼問道。
秦玖睜開眼睛,斜睨著他問道:“原來蓮兒這麽希望被殺啊。如此,我那個新想起來的殺人方法……”話未說完,榴蓮跳了起來,“九爺,我剛才什麽也沒說。”言罷,好似兔子般躥了出去。
暖閣外的走廊上,黃毛正站在架子上曬著日光打盹。榴蓮心情好,忍不住摸了摸黃毛頭上的毛。黃毛一下子醒了,渾身羽毛豎起,歪著脖子說道:“滾開,別動小爺我的毛!”
榴蓮傻了。黃毛昨兒個跟著他學會了,現在也自稱小爺了。
櫻桃和榴蓮之事,就這樣被秦玖放了下來。至於櫻桃要如何去向姚昔兒交代此事,那就是她的事了,但秦玖想,櫻桃肯定會隱瞞此事。
秦玖傷好後,便每日到司織坊去做事。
司織坊下麵分三個局,分別為針工局、織染局和采買局。秦玖為司織坊的掌事,統領下麵三個局的管事。其中針工局和織染局的管事皆是宮中女官,一名寧淑,一名李湘容。采買局的管事是一名太監,名曹福順。司織坊三個局每日裏都挺忙,但秦玖這個掌事卻是一個閑職,每日裏隻需去轉一趟便可。
這日,秦玖在織染局的織坊內看到一匹正在織的白絹。這匹白絹是雙層絲線織就,布料很厚實,其質地卻輕柔溫軟,色澤晶瑩如玉。
秦玖對於織染刺繡可說是內行中的內行,一摸這匹白絹,心中便微微一動,難道這匹白絹的絲線是出自雲韶國的暖絲?
雲韶國位於大煜國南麵,國內湖河縱橫,氣候溫和,適於植桑養蠶,所以雲韶國盛產絲綢。而這種暖絲,卻是雲韶國特產,是由一種生於濕熱地帶的暖蠶所吐,這種絲不似其他絲摸上去寒涼,而是帶著絲絲暖意,最適宜做冬日的裙襖。但這種蠶極難養活,所以這種絲線產量極低,致使暖絹這種絲絹到了千金難求的地步,也隻有雲韶國的皇室之人才有緣得到。
當年她特別想得到這麽一件暖絹做成的衣衫,可終究是無緣得到,沒想到今日竟在織染局看到了。
“李管事,這匹白絹的絲線是產自雲韶國的暖絲吧,不知采買局是如何采買到的?”秦玖有些驚異地問緊隨在她身後的織染局管事李湘容。
李湘容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生得很秀麗,聽到秦玖問話,忙清聲答道:“秦掌事,這暖絲曹公公可沒那個本事采買到,聽說這是安陵王殿下送來的,要我們織染局織成雙層白絹,再由針工局做件衣裙。”
“原來是安陵王送來的,這麽說,他定是要為他母妃裁製衣裙,你可要好好督促才是。”秦玖笑吟吟說道。
“秦掌事這次猜錯了,嫻妃娘娘一向禮佛,這種衣裙她是穿不著的,這衣裙安陵王是為蘇小姐而做。正月二十是麗京有名的祈雪節,蘇小姐是要上台祈雪的。秦掌事,你初到麗京,一定不知道祈雪節吧!”
秦玖眯眼,祈雪節,她太知道了!
或許,這個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知道祈雪節了。可是,她竟忘記了祈雪節快要到了。
那延綿數裏的香雪海,已經開花了嗎?
那蜿蜒繞過梅林的鏡湖,此時還是冰封中嗎?
才不過三年,一切,似乎都恍如隔世的煙雲。
李湘容看秦玖神色有些恍惚,以為她沒聽說過祈雪節,壓低聲音,有些神秘地說道:“說起來,祈雪節也是麗京城一大盛事,它的由來,還有一個典故呢。”
秦玖側首打量著李湘容,見她雖一臉神秘,但杏目中卻含著一絲謹慎。她微微一笑,故作驚訝地問道:“祈雪節還有典故嗎?說來聽聽。”
李湘容笑吟吟道:“其實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典故。就是六年前,京畿一帶自從秋收後便再不曾降雨,這年冬天,也是一冬無雪。上元節後天氣愈加幹冷,既無轉暖也無轉陰的跡象,京畿四野土地幹裂,無一絲回春的跡象。九蔓山腳下有一大片梅林,往年這個時候梅花也該綻放了,那一年卻遲遲不開。當今聖上極重與民休息,所以早在臘月起,便頒布了祈雪的告示,但並無效果。正月二十日那日,一位官家小姐出城到九蔓山腳下的梅林中撫琴一曲,那首曲子叫《憫民》,後來,你猜怎麽著?”
後來怎麽著?秦玖自然比誰知道得都清楚,但還是微微一笑,故作驚異地挑眉,“莫非後來便天降大雪了?”
“正是。秦掌事猜對了。那官家小姐接連撫曲五遍,便有雪粒子從空中飄落,其後便轉為雪片,紛紛揚揚下了一日一夜。而且,更奇的是,第二日一早,綿延數裏的梅林竟悉數開花,當真是香雪如海。這消息引得京中貴族紛紛到香雪海踏雪賞梅。當今聖上聽聞此事,龍顏大悅,遂將正月二十日定為祈雪節。每年這一日,讓京中的大家閨秀到梅林去撫琴奏樂,久而久之,這一日便成了麗京城大家閨秀鬥樂的日子。祈雪倒在其次,鬥樂才是主要。”
秦玖撫摸著暖絹,緩緩說道:“其實也不過是巧合罷了,倘若琴曲能讓老天開眼,這世間當會少一些冤魂。”
“秦掌事說得是!”李湘容微笑著說道。
“這麽說,祈雪節倒真是一場盛事。隻不知那位官家小姐是何人?”秦玖漫不經心地問道。
李湘容眼角一掃,謹慎地笑道:“這個人,秦掌事倒無須知道,隻因她早已犯了重罪,在三年前已經畏罪自焚了,她的名諱,我們都是不敢說的。”
秦玖沒想到,過了三年,京中人談起她還是諱莫如深。
畏罪自焚!
這四個字就好似一個淌著鮮血的魔咒,牢牢吸附在白素萱這三個字上。
秦玖凝起眉頭,微微眯眼,羽睫低垂處,清冷的眸中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哀涼。
“原來如此,那我是無福得見了。”秦玖淡淡說道,看到李湘容恭謙地笑著,似乎不欲再談這個話題,遂話鋒一轉問道:“方才李管事說這匹暖絹是安陵王殿下打算送給蘇小姐的,這位蘇小姐是不是讓嚴王煙花示情的蘇相千金蘇挽香?聽說她也要登台?”
“不錯。正是蘇相的千金蘇挽香小姐。”李湘容說道。
秦玖怎麽也沒有想到,原來,安陵王顏夙喜歡的人,也是蘇挽香。這麽說,在上元節他用竹燈來取悅的女扮男裝的那位裘衣公子,便是蘇挽香了。果然是一個標致的人兒。
“難得安陵王殿下喜歡蘇挽香小姐。我們做奴婢的,定要將這件衣裙裁製得漂亮別致。你們今日務必把這匹暖絹織好,盡快送到針工局去,兩日後便是祈雪節了,別趕不及了。”李湘容吩咐織布的女子道。
秦玖聞聽此言,眸光一凝,笑吟吟問道:“這麽說來,安陵王殿下還未曾得到蘇小姐的芳心?”
“據說是呢,這位蘇小姐才華出眾,尤善樂器和刺繡,京中無人出其右。這兩年祈雪節上的鬥樂,皆是她拔得頭籌。可是她心氣也極高,這兩年到蘇府求親者快要踏平蘇府的門檻了,可她誰都沒看上眼。”
秦玖訝異地挑了挑眉。沒想到蘇挽香如此出眾,可為何當年她從未聽說過此人?
秦玖巡視完織染坊,便乘馬車去了玲瓏閣。她沒有直接去見慕於飛,而是在一樓的大廳中找了座位坐下,暗中命枇杷去向慕於飛打探關於蘇挽香的消息。片刻後,枇杷悄無聲息地回來對她說:“慕閣主說,蘇挽香是蘇相的三女,自小體弱多病,一直寄養在蒼梧山的庵堂裏。五年前才從蒼梧山接回來,但她因體弱鮮出門。兩年前病好後,才在京城嶄露頭角。”
蒼梧山的庵堂。
秦玖微微苦笑。
她記得,顏夙的母妃尚佛,每年都會到蒼梧山的白雲庵去修行。
這麽說,顏夙是在去白雲庵探望母妃時認識蘇挽香的?
這麽說,他和蘇挽香認識很久了?
或許是五年,或許是七年,甚至更久?怪不得那兩個金吾衛告訴他,說他從未喜歡過她,他心中早已另有其人。
秦玖唇邊慢慢浮起一抹淡得讓人難以察覺的清冷笑意。
這一次的祈雪節,倒是很值得期待啊!
榴蓮自從上次來過玲瓏閣後,便對這裏的美食念念不忘。此時坐在桌畔,眼巴巴等著秦玖點菜。秦玖原本到玲瓏閣隻想打探蘇挽香的消息,看到榴蓮的饞樣,微微一笑,遂叫了小二過來,換到了二樓的一間雅室。
秦玖點了玲瓏閣最負盛名的幾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壇秋葉紅。
剛才在一樓的大廳內,她發現玲瓏閣中賓客盈門,比之三年前還要熱鬧。當年,她在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慕於飛,發現了他的經商才能。朝廷不允許官員經商,於是秦玖自己投了銀兩,瞞著家裏人開了玲瓏閣。這件事,除了昭平公主,再無人知曉。她建立玲瓏閣時,從未想過它會這麽興旺,更未曾想到,它會成為自己在這麗京城中,唯一可靠的落腳之地。
玲瓏閣位於天一街最繁華的地段,但裏麵的裝潢卻以樸素靜雅為主,極重視情調,這讓玲瓏閣在麗京城那些以豪華富麗為宗旨的酒樓中脫穎而出。當然,光是因為這些,玲瓏閣也不會這麽興旺,酒菜一流才是王道。一入門,那飄浮在空氣中,引人食指大動的香味,是最大的吸引。
一杯秋葉紅還不曾飲完,就聽得雅室門口有人說道:“怎麽回事,這間雅室被人包了?你不知這是我家主子常來的雅室嗎?”
小二忙微笑著賠禮道:“實在對不住,小的這就再安排間雅室。”
“那怎麽行?我家主子就要這間雅室,你速速讓這幾個人換走!”極是驕橫跋扈的聲音。
秦玖眉頭輕皺,放下手中酒盞,扭頭望了過去。
隻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下人氣勢洶洶地站在他們雅室門口。小二頗為難地走了進來,“姑娘,實在是對不住,有老主顧非要在這間雅室,還請姑娘行個方便。”
其實換個雅室不是難事,何況,秦玖還是這玲瓏閣的主人。但是,她對這個來玲瓏閣撒野的主子很感興趣,遂笑微微對小二道:“不知小二哥說的老主顧是哪家公子?”
“少廢話,還不快滾!”那小廝大步走了進來,伸手在桌案上狠狠一拍,震得酒盞中的秋葉紅濺了出來。
隨著一個滾字方出口,拍在桌上的手還未曾收回來,小廝便覺得脖頸上一涼,有勃發的殺意透膚而來。他驚駭地低眸看著抵在自己脖頸上的劍,再望向麵前持劍的男子,隻見他麵龐白淨,模樣猶如女子般俊秀。但麵色卻冷酷至極,漆黑的雙眸中閃耀著迫人的輝光。
這小廝也是練家子,卻根本就不知道這男子是如何出手的,對方的身手真是神鬼莫測。他雖極是害怕,可仗著自家主子的身份,依然嘴硬地說道:“你們是什麽人,知道我家主子是誰嗎?你們敢動我根指頭試試。這位姑娘,看你長得還不錯,趕緊放了老子,老子一會兒在我家主子麵前替你美言幾句,興許,我家主子會收了你。”
枇杷冷眸一眯,正要給小廝點苦頭吃,卻聽秦玖笑道:“你家主子若是容貌夠美,我倒是不介意收了他!”
小廝氣得叫道:“你這女子,太不知羞了吧,還想收我們主子?”
榴蓮頗同情地看了小廝一眼,看這小廝的樣子,是第一次見識到妖女的厚臉皮吧。
小廝哇哇亂叫著,就在此時,隻聽門口有人說道:“怎麽回事?”
秦玖抬頭望去,隻見雅室門口站著兩個人,前麵一人錦繡華服,長眉星目,模樣英武,隻是渾身散發出的氣勢有些陰冷。後麵那人是一位年輕的青衫文士。
秦玖看到錦衣男子,鳳眸微眯,原來竟惹上了他,她回首示意枇杷將那小廝脖頸間的劍收了起來。小廝抹了一把臉上的汁水,跪倒在地哭訴道:“主子,奴才說是您訂的雅室,他們還賴著不走,根本就不將您放在眼裏,他們還想殺了奴才。”
錦衣男子冷哼一聲,眸中厲光一閃,一腳將小廝踢在地上,冷聲道:“沒用的東西。”
小廝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再說話。
錦衣男子陰冷的目光從秦玖的臉上掃過,眸中閃過一絲驚豔,他唇角輕勾笑道:“家奴多有得罪,還請姑娘海涵,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秦玖知悉自己早晚得和他認識,今日既然碰上了,也沒必要避開。遂端起酒盞,細細品了一口,笑吟吟道:“公子客氣了。小女子天宸宗秦玖,如今在司織坊供職。”
錦衣男子聞言眸光一亮,哈哈笑道:“原來你就是秦門主,早就聽聞秦門主大名,今日才有緣得見。”
錦衣男子身後的青衫文士也有些驚異地漫步上前,在秦玖麵前施了一禮,微笑道:“在下是天宸宗李雲霄,見過秦門主。”說著指著錦衣男子道,“這位是康陽王殿下。”
秦玖聞言,放下酒盞站起身來道:“原來是康陽王殿下,失敬失敬。早知是殿下常來的雅室,小女子萬萬不敢來的。”
康陽王顏閔是慶帝的大皇子,他母妃早已故去,自小由出身天宸宗的惠妃撫養,他手下的謀士都是出自天宸宗。慶帝雖還未曾立嗣,但他是長子,身後又有天宸宗支持,無疑是太子的人選之一。
顏閔嗬嗬笑道:“家奴不懂事,方才得罪了。本王一直想去拜訪秦門主,可歎這些日子事務繁忙,今日可巧兒在這裏遇上了,說什麽本王也要做東,希望秦門主不要客氣。”
秦玖自然不會客氣了,何況她知道,顏閔最是要麵子,他做東請客你若推辭,反倒會惹惱他。難得來了一個給玲瓏閣送銀子的,她自然不會錯過,懶懶一笑,不客氣地揚眉道:“能得殿下做東請客,真是三生有幸。既如此,那就讓小二將這桌菜撤下去,再上一桌新的。”
榴蓮和枇杷早已從座位上起身,侍立在秦玖身後。顏閔踱步到秦玖身側坐了下來,“請秦姑娘隨便點。”
“那我就不客氣了!”秦玖歪頭笑道。
榴蓮看到秦玖的笑容,頗同情地看了一眼康陽王,真心為這個肥羊默哀。
“那就要玲瓏閣最貴最美味的菜肴,隻要菜單上有的,一樣也不能少,就這樣吧!殿下看如何?”秦玖掃了一眼菜單,慢悠悠合上道。
榴蓮冷汗,早知道妖女會宰康陽王,怎麽也沒想到她將玲瓏閣所有的菜肴都點了。他偷眼看可憐的康陽王,隻見他臉色初時有些黑,難得馬上便神色如常,笑吟吟一拍桌道:“好,甚合我意,本王來過玲瓏閣多次,都沒有嚐遍這玲瓏閣的美食,今日托秦姑娘的福,本王要好好嚐一嚐。對了,再上兩壇子秋葉紅,小二,還不傳菜去!”
小二也冷汗。這所有美味都上,百種也不止。別說這兩個人,就是幾十個人,怕也吃不完。要是尋常人點了這麽多菜,他肯定不敢上的。但眼前之人是康陽王,不怕他付不起銀子。小二冷汗過後,便咧開了嘴笑著,隨後飛一般地去傳菜了。片刻後,各色美食便陸續上桌了。煎炸烹炒,生冷葷素,一樣也不少。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裏遊的土裏鑽的,一樣也不缺。
有的菜秦玖感興趣便嚐一口,不感興趣便徑直給了榴蓮和枇杷。每一盤菜都是隨上隨撤,不然這桌上可放不下。
顏閔幾乎沒怎麽動菜,隻一雙漆黑的眸頗感興趣地望著秦玖,唇角漾著若有所思的笑意。
“這頓飯,九爺可還滿意?”顏閔捧著酒盞,含笑問道。隻一頓飯工夫,顏閔對秦玖的稱呼,已經從秦門主到秦姑娘,再到九爺了。
顏閔心中打的是什麽主意,秦玖多少能夠猜出來。
惠妃出自天宸宗,當年慶帝還未曾登基時,她便已經做了慶帝的側妃。慶帝能夠坐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恐怕也有天宸宗的功勞。顏閔如今已經二十有三,府中已經立有側妃,但正妃之位卻一直空懸。這一次,天宸宗原本要派關雎門主姚昔兒到麗京。宗主和惠妃肯定是有將姚昔兒嫁給顏閔的打算。但因事情有變,秦玖頂替了姚昔兒,惠妃和姚昔兒很親近,對秦玖卻不太了解,所以是否還有此打算,秦玖不太清楚,但顏閔有此打算是肯定的。
秦玖反手扣杯,抬袖舉杯,笑靨如花道:“甚是滿意,多謝殿下,我敬殿下一杯。”她優雅執杯,臉頰淡紅若胭脂輕敷,朱唇輕勾,笑容慵懶,眸光淡掃處,勾魂攝魄。
顏閔望著秦玖的笑容微微愣神,半晌說道:“一飯千金,能博九爺一笑,本王知足矣!”他仰麵飲盡杯中酒。
“殿下,這些飯扔掉太可惜了,不如請殿下做主,將這些菜肴和還未曾上桌的都賞給在外麵乞討的乞丐們吧。”麗京城雖然是京都,但在各酒樓飯莊門前,也不乏乞討的乞丐。
顏閔掃了一眼秦玖用了沒兩口便摞在一側的碗盤,笑道:“九爺當真不同凡響,你這個朋友,本王交定了。雲霄,你去傳本王的話,就說,秦玖秦姑娘說了,大家討飯不容易,這些菜肴就都賞給他們了。”
青衣謀士李雲霄深深望了秦玖一眼,領命而去。
“九爺,本王聽說,父皇隻給九爺安排了一個司織坊的職位,不知九爺在司織坊可習慣,日後可有何打算?倘若九爺待不慣,本王可上奏父皇,為九爺再謀一職位。”顏閔問道。
秦玖手中執著酒盞,隨意把玩著,聞聽此言,笑吟吟道:“多謝殿下好意,我初到麗京,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司織坊還不錯,很是輕閑,我覺得甚好。”
“那樣就好,本王聽說,九爺奏請父皇,要參加今年的春闈大試?九爺當真要在朝廷效力嗎?”顏閔目光灼灼地望著秦玖道。
顏閔話中的意思,秦玖可以猜得出來,他大約也想讓她效仿惠妃。
秦玖故作不懂地說道:“我到麗京,原就是想為朝廷效力。幸好聖上恩準可以參加春闈,我不敢辜負聖上期望,自然是要參加的。”
顏閔淡淡一笑,氣質陰沉的他,笑起來給人有幾分不懷好意的感覺,“那本王就提前預祝九爺科考順利了。”
秦玖微笑著道謝,回首問榴蓮道:“蓮兒、枇杷,你們可吃飽了?”
榴蓮的肚子早已經吹氣般鼓起來了,要不是玲瓏閣的菜肴實在太美味,他早就飽得吃不下了。“奴才飽了!”榴蓮打著飽嗝說道。枇杷也點點頭。
秦玖斂衣起身道:“多謝殿下款待,天色不早,我這就告退了。”
顏閔頷首道:“九爺慢走!日後但凡有用得著本王的,盡管來找本王,本王定鼎力相助。”
秦玖一招手,黃毛飛了過來,秦玖抱著黃毛,施禮向門口走去。
在門口,秦玖與匆忙回來的李雲霄走了個對麵。
李雲霄垂首站定略略施禮,低聲道:“秦門主,門外那些乞丐聚集著不肯走,說一定要謝謝秦門主。”
秦玖凝視著這個與她一樣出自天宸宗的弟子,挑眉笑道:“我隻說了一句話,花銀子的可是殿下,他們應該謝殿下才對,怎麽反倒謝起我來了。”
秦玖漫步出了玲瓏閣,在大門口被一群乞丐圍住了。領頭的乞丐是一個年約三旬的漢子,衣衫襤褸,手中拄著拐杖,看到秦玖出來,抱拳道:“這位便是秦姑娘?多謝秦姑娘賜飯!小的周勝,姑娘日後若有事,小的願為您效勞。小的別的本事沒有,倒是有幾手三腳貓的功夫。”
秦玖打量了周勝幾眼,見他雖落魄,但目光灼亮,說話挺有氣魄,顯然是這些乞丐的頭領,隻不過一飯之恩而已,沒想到竟讓這些生活在饑寒中的人們如此感動。她頷首道:“不客氣,這裏有些銀子,各位拿去花吧!”秦玖命枇杷將身上的所有銀子都散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