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選擇

  安徒生覺得自己像是被兩種不同的想法撕扯著。


  一種想法讓他複活圖裏帕。圖裏帕一直說他的信仰是科學, 他的腦中還有無數奇思妙想想要去實現, 而這一切都隨著他的死亡煙消雲散了。


  而另一股力量卻告訴安徒生,與其讓圖裏帕活過來成為半死不活的生物, 還不如讓他就這樣離去。


  英年早逝, 所有夢想成空, 他還未見過這個世界的美妙, 多可惜啊。


  逝者已逝, 所有痛苦隨風而逝,就這樣放手,也許對圖裏帕也是種解脫。


  安徒生痛苦極了。


  如果是他自己的命運, 他無論做出怎樣的決定, 都不會後悔。


  可這是要替圖裏帕做決定啊!

  如果他錯了呢?


  如果他做出的決定隻是他以為為圖裏帕好, 可實際上, 卻並不是圖裏帕想要的呢?

  “沒有時間了。”石心的聲音聽起來跟平時一樣,但安徒生卻從中聽出了某些殘忍的味道,“再過兩分鍾,他的身體會開始冰冷起來, 所以你已經決定讓他安息了?”


  “我……”安徒生咬緊了嘴唇。


  血的鐵鏽味在他口中彌漫開來。


  他深吸了口氣,握緊拳頭, 輕聲說道:“圖裏帕值得最好的, 他應該去天堂, 而不是變成活死人留在這裏受苦。”


  石心輕笑了聲, 問道:“你確定這是他想要的?”


  安徒生的手連同他的心一起開始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 一縷微弱的綠光碰觸到了安徒生的手。那是拇指少年虛弱的聲音傳進了安徒生耳中:“圖裏帕……他想活過來!”


  安徒生猛然睜大雙眼,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你確定?”


  “他的靈魂馬上要消散了……漢斯,快點……”拇指的聲音幾不可查,他的臉色白到透明,耳邊的金色長發有幾縷已經變成了灰白色,顯然他為了維持圖裏帕的生機在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力。


  安徒生不再猶豫,把圖裏帕的頭顱小心地放在了栽種著玫瑰的花盆旁。


  還沒等他說出任何話,玫瑰卻先開口了:“磨蹭……個……屁啊!快點把,他的頭埋進我的盆裏……”


  “你願意把自己誕生的機會讓給圖裏帕嗎?”安徒生問道。


  “囉嗦個雞【嗶】!”玫瑰嬌滴滴地說,“直接進來!”


  安徒生立刻扒開了玫瑰根部的泥土,把圖裏帕的頭埋了進去,又把土重新埋了回去。幾乎是立刻,玫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盛開,它美麗的花瓣開始層層盛開,深綠色的葉子舒展開來,而它的尖刺側變得更加粗大了幾分。


  安徒生看到,在花心正中,有一團若隱若現的小小人影。


  那影子看不出男女,但看輪廓有些類似拇指少年。


  安徒生看到,那影子越來越清晰,他甚至能夠看清楚對方的五官輪廓了。可玫瑰暴躁的話語相比,那真的是一張極其可愛的臉,罕見的暗紅色眼睛感覺到了安徒生的視線後,毫不客氣地衝著他翻了個大白眼。


  接著,人影蜷縮成了一團,分解成了數不清的紅光。那些紅光如同水流般,順著玫瑰的枝幹向泥土中滲去。


  土壤慢慢地化為了灰燼,開始漂浮了起來。


  圖裏帕的頭顱逐漸的顯露了出來。


  玫瑰的根部正纏繞在他脖子上那道恐怖的傷口之上,而玫瑰花苞則慢慢扭曲起來,最後圍繞著圖裏帕貼在了他的臉上。


  “就是現在,把他的頭放在身體上!”石心說,“別放歪了。”


  安徒生小心地把頭顱從花盆中拿了出來,此景此景,看起來有幾分的恐怖。黑發少年的手中捧著一顆頭顱,而他將要把這顆頭,安放在身前的那具無頭屍體上。


  可安徒生卻沒有功夫想這麽多。


  他的精神極度集中,盡力不讓自己的手發顫。當頭顱穩穩地放在了圖裏帕的身體上時,原本纏繞在他脖子上的玫瑰根莖,突然向下延伸,環繞住了脖子往下的身體。整朵玫瑰開始散發出刺目的紅色光芒,這是還未誕生的玫瑰花精的生命之光。


  紅色的生命之光閃爍在圖裏帕脖子和身體連接的地方。原本可怕的傷口開始慢慢愈合起來,安徒生突然感到了一股極其微弱的能量波動。


  那是靈魂的力量。


  圖裏帕的靈魂開始複蘇。


  安徒生知道,自己一直沒有看到圖裏帕的靈魂,是因為拇指或者石心在使用了某種方法保持住圖裏帕身軀的活性時,也把圖裏帕的靈魂封進了他的殘骸中。現在,隨著圖裏帕的身體開始愈合,他的靈魂也會逐漸在身體中蘇醒。


  那些紅光慢慢地滲入進了圖裏帕的皮膚,最後在圖裏帕原本頭顱被砍下的傷口處,形成了一圈兒痕跡。圖裏帕的皮膚不再白得像是死人,拇指突然鬆了口氣。


  精靈的力量瞬間消失了。


  拇指一頭栽了下來,在落地之前,被安徒生接在了掌心中。


  安徒生心疼地摸了摸拇指耳邊那幾縷灰白色的頭發,這些流逝去的生命力,耗費得是拇指的本源力量,是任何的東西都無法彌補回來的。


  “把他給我。”石心握住了安徒生的手,他接過了拇指,“我會帶他回天國花園修養。”


  “他什麽時候會回來?”安徒生急切地問道。


  “回來?天國花園就是他的家。”石心說,“他會得到妥善的治療。”


  安徒生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他深深地看著石心,心裏覺得難過極了:“你不會再讓他到我身邊來了嗎?”說起來,拇指少年也是石心的手下,石心剛才說過,今後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就算拇指的傷好了,石心也不會再讓他陪著自己了。


  “我會去找他!”還未等石心回答,安徒生的語氣突然變得堅定起來,“我會去迷霧世界的天國花園找他!拇指是我的朋友,我……”


  “圖裏帕要醒來了。”石心打斷了安徒生的話,他輕輕點了點安徒生的額頭,低聲說道:“我知道現在的你在恨我,不要否認,也沒必要自欺欺人。”


  “我早就跟你說過,等你經曆了這個世界的殘酷後,你的想法會發生改變,你的感覺也會發生改變。”


  “你有一顆頑固的心,可當你踏出了父母為你建造的溫暖繈褓後,你心中曾經萌發的那些感情又能堅持多久?”石心似乎想要摸一摸安徒生的頭發,可是他伸往空中的手卻在半途突然停了下來,“你什麽都不用說,人和人之間本來就不可能有所謂的相互了解。”


  他往後退了一步,低聲說道:“我會為你做最後一件事。”


  “哥本哈斯那些到處找你的老鼠們,今後不會再來煩你了。”


  說完後,石心吹響了口哨。


  布萊克候絲慢慢地從樹後走了出來,它低垂著眼睛,似乎是受到自己主人心情的影響,壓根不敢向往常那樣跟安徒生開玩笑。等到石心騎上馬的瞬間,安徒生突然看到,布萊克候絲飛快地對自己眨了眨眼,接著,它看了眼安徒生的腳邊。


  安徒生楞了楞。


  這是在暗示他什麽?

  “那麽,再見了。”石心回頭看了安徒生一眼,“努力活下去。”


  說完後,黑色的夢魘駿馬化作一道黑閃電,帶著石心,消失在了樹叢後。


  安徒生低頭看向自己的腳邊,那裏什麽都沒有,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了玫瑰花精的生命力正在以飛快地速度衰弱下來。


  原本圍繞住圖裏帕傷口的紅光,變得暗淡起來。光芒猶如實質,化作了玫瑰的圖案凝聚在了圖裏帕的皮膚上。


  玫瑰枝條圍繞了圖裏帕的脖子,玫瑰葉子在他的鎖骨處舒展開,而那朵美麗的玫瑰則微微垂下,盛開的花苞正對著圖裏帕的心髒方向。


  安徒生驚喜地發現圖裏帕的睫毛微微動了動。


  “為什麽?”圖裏帕沒有張嘴說話,但他因為玫瑰花精而改變的靈魂,發出了輕歎聲。


  安徒生沒有回答。


  他知道圖裏帕的問題,不是在問他。


  一陣微風吹過,風中傳來了正在消散的玫瑰花精的聲音。


  這是它第一次和圖裏帕說話。


  “沒有為什麽。”在麵對自己喜歡的人時,玫瑰花精說,“我愛你和你無關。”


  一滴冰冷的淚水從圖裏帕的眼角滑落,他感到自己正在恢複對身體的控製。


  “哭個屁!”玫瑰花精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可態度卻一如既往的暴躁,“笑一個給老子看看啊……”


  圖裏帕睜開了雙眼。


  他的眼中充滿了濃濃的悲傷,臉上卻露出了個極淡的笑容。


  玫瑰花精沒有再說話。


  這是它最後一次和圖裏帕說話。


  等價交換,生命守恒。


  這是迷霧世界和人類世界的通用法則,冰冷,無情,恒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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