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林綉娘
宮裡的人都知道了——
那個高高在上的沈家小小姐如今是真真兒地跌落神龕了。
而且哪個宮都不要她,最後是被挑剩下了,不得不丟去了浣洗宮。
眾人口中閑談時總少不了要去談論一下這位昔日的大小姐,去做浣洗宮的宮女,可和掛個末位女史當女官不一樣,是實打實地下等人了。
此時的沈嬌娘剛洗完一輪寢居。
她不知道外頭到底把她傳成什麼樣了,也不太關心這個,她只知道今日若是洗不完這些寢居,那些女官們便有了由頭來整人了。
往日里,她雖然不曾與人結怨,但踩高捧低,看世家女被碾入塵埃里,的確是一件能給平淡寡味的日子增添色彩的事。
花七坐在水池子邊上,哭著錘自己的腿,抽噎道:「我娘說,入了宮了,就能過上好日子,這也算是好日子嗎?我在家裡就是洗全家人的衣服,都沒這麼累。」
說完,她看著這位大小姐,卻見花十六並沒有多麼疲累的模樣,難免就有些好奇。
「加快吧,還有三輪,眼看著要過午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沈嬌娘麻繩扛在肩上,將下一輪的寢居給搬了過來。
停不得。
一旦停下,再動,渾身都會像是散了架一般。
花七就是這樣,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掙扎著起來,兩眼都要翻過去了,卻因為害怕受責罰而掐著人中逼自己醒著。
「花十六,你為什麼不抱怨?」花七泛白的手顫抖著握上了木棒,在揮棒前,她扭頭問道。
「抱怨有用嗎?」沈嬌娘下沉身體,猛地一棒揮了出去。
這不像是在錘洗寢居,倒像是在錘仇人。
姜越之施施然走進錘洗院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麵皮些微地一僵,清了清嗓子,駐足停步。
那廂,一棒子錘在水池台上的花七因為驚嚇而腳下一滑,險些跌進池子里。沈嬌娘說時遲那時快,閃身過去一把接住她,將她給撈了回來。
「拜見大人。」花七不認識姜越之,但觀形容,知道這人必定是宮中貴人。
既然是貴人,拜就對了。
她跪倒在地,沈嬌娘卻只是微微福了福身。
「起來吧。」姜越之盯著沈嬌娘的審視,頗有些從容地抬手示意花七起來。
花七這個時候到也是機靈起來了,一看姜越之朝外擺了擺手,連忙小跑著出了錘洗院,一刻都不帶停留的。
見人走了,沈嬌娘將沾滿了皂角沫的手在腰間的麻布兜上擦了擦,眉目疏離地問道:「不知姜國公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姜越之聞言笑了笑,垂眸間說道:「沈女史這初來乍到,作為昔日朋友,我總該來看看才是。」
道貌岸然的模樣叫沈嬌娘作嘔。
她可不願意與姜越之推諉,所以一開口,直打姜越之的七寸,「聽說外頭都已經起了風言風語,說是陛下得位不正了,姜國公這陛下左膀右臂,怎可來這浣洗宮偷閑?」
玉璽一日不到手,繼位大典就得一日拖著。
一拖,勢必會給有心人機會去造勢。
姜越之來前已經搜過了浣洗宮蠶室的所有箱子,很遺憾,他並沒有搜到任何想要的東西,所以他才會轉道來錘洗院。
院子外頭,花七一出去,就迎面撞上了林姑姑。
她嚇得一哆嗦,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口呼:「林姑姑不要罰我,我不是偷懶,是有貴人進了錘洗院。」
林姑姑背著手,板著臉,用腳踢了踢花七,說道:「既然是有貴人,還不快躲遠些?是想衝撞了貴人嗎?」
花七如釋重負地叩謝,她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垂著頭就趕緊跑了。
院子里,沈嬌娘和姜越之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傳入了林姑姑的耳中,她那板著的臉突然就帶上了一點愁思,眉目間是暈不開的擔憂。
宮裡最刻板的女官,眼下在人後,露出了十分溫柔的神情。
錘洗院里自然是不歡而散。
姜越之每次和沈嬌娘說話,最後都會憋一肚子的氣,然而他眼下又不能真奈她何,這氣也就只能受著。
內侍張高在宮門口迎到面沉如鐵的姜越之之後,弓著身子壓著嗓子問道:「爺,就不能……嚴刑逼供一下?」
嚴刑逼供?
聽到張高這句話,姜越之不免冷笑了一下。
他見過那個女人的骨氣。
徹骨的冷水裡頭泡上十天十夜,鞭子打得身子上都見了骨了,她不想說的話那就是一個字也不會往外蹦。
「對她,嚴刑逼供沒用,只能等她平日里露馬腳。」姜越之搖了搖頭,說道。
眼下沈家的人已經出了長安兩日。
他知道沈嬌娘在等什麼。
但他不會給她等的機會。
林姑姑進錘洗院時,沈嬌娘跌坐在地上,第一次哭出聲來。
「孩子,好孩子,讓你受苦了。」林姑姑飛奔過去,一把抱住沈嬌娘,以頭貼著她的頭,哽咽道。
沈嬌娘雙眼通紅,話一出口,牙齒咯咯直響:「他扣著二叔他們不放,他知道我在等二叔他們到嶺南……姑姑,不管我做什麼,他都快我一步!」
林姑姑也聽到了姜越之剛才說的話。
那個男人說話時,沒有半點閹人的陰氣,卻依舊讓人一聽就由心底發寒。
「沈女史,你一日不交出玉璽,沈家的人一日就到不了嶺南,他們會在陛下伸手可及的地方受苦。」姜越之的聲音像是從陰曹地府里傳出來的一般,「若是陛下等急了,怕是得讓你看看,這人的指頭是如何長得了。」
他說完就走了,不給沈嬌娘談條件的機會。
「孩子,姑姑幫你想辦法……姑姑幫你……」林姑姑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沈嬌娘的頭髮,聲淚俱下地說道。
林姑姑全名叫做林綉娘。
她和沈家原本是半點關係都沒有的。
但若是有心人去查林綉娘的戶籍,便會發現她是二嫁之身,並且原戶籍失蹤,只有眼下宮中的女官戶籍。
林綉娘原本是隴右道里一個獵戶的妻子。
獵戶好酒,酒後又要好打人,林綉娘手無縛雞之力的,便成了挨打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