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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一光年的舊愛

  潤物細無聲,棗兒的網站在悄悄發揮著作用。


  朵子西的人越來越感到自己原來離外麵的世界很近。


  自從莊棗兒把蘭花的養殖場改成了珍禽園,常有一些背著背囊的人進入村子,進入西朵山,靠近蘭花的養殖場。


  山外的人對什麽都好奇,會對著一盤石磨一架耩子看半天,會和牆跟曬太陽的老人熱乎起來沒完,也會對著連綿起伏的西朵山大喊大叫。


  山裏人不明白那些古怪的人,問棗兒,窮山溝溝有什麽可看的。棗兒念一首他們似懂非懂的詩作為回答: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山裏人對山裏的一切都不希罕,包括蘭花珍禽園裏的飛禽走獸。


  但是朵山珍禽園卻悄悄在磊山縣出名了。每逢周末,各種車輛載著紅男綠女湧進朵子西,湧進山裏,人人都兩眼放光,急不可耐。


  仿佛這深山老林藏了什麽寶貝,來得晚了便被別人搶去。也沒見他們找到什麽寶貝帶走,隻是到蘭花的養殖場裏買隻幾斑鳩或者山雞。


  那些東西,嚼起來像老了的蒜苔,不好吃。山裏人說。山外人笑,買得更多了。


  謝媛媛又帶著朋友來過一次,蘭花親自下廚,為她們做了一桌子野味。


  謝媛媛和朋友們大快朵頤後,直讚蘭花的廚藝好,建議她在珍禽園旁邊開個野味館,為前來遊玩參觀的人提供方便,同時也可以增加收入。


  蘭花對開飯館沒有興趣,一笑置之。但是餘小溪的爸爸餘進江看到了商機,在自家的棗林裏搭了三間簡易的木屋,掛出野味館的招牌。


  上次餘小溪從樹上摔下來後,餘進江得知消息,馬上和老婆高翠從深圳趕了回來。


  他本來想看看兒子和女兒,過完中秋節再回深圳的,可是三歲的餘小水一句話打消了高翠回深圳的念頭。


  小水說:“媽媽,你們別走了,人家的小孩都有爸爸媽媽摟著睡覺,我也想要你們天天摟著小水睡覺。”


  高翠的眼淚當時就流了下來,任餘進江說什麽就是不走了。


  餘進江想一個人回深圳。這時餘大娘在旁邊說:“錢重要,人重要?掙再多的錢,一家人妻離子散的有什麽意思。”


  母親的這句話又把餘進江留了下來。


  餘進江在深圳一個月能掙五六千塊錢,高翠也能掙三千多。他掙大錢掙慣了,猛的閑下來心裏像爬進了螞蟻,渾身癢癢不知撓哪裏舒服。


  就在山上轉悠,轉來轉去看出了門道。


  他出去打工時,蘭花的養殖場正是半死不活的時候,沒想到回來後,養殖場變成了珍禽園,飛禽走獸熱鬧了西朵山。


  他在深圳見過大世麵,知道現在的人嘴越來越刁,越來越饞,這些個野味最對吃客的胃口。


  尤其得知村裏來的那個大學生村官建了個網站在幫蘭花搞宣傳,而且效果很明顯,已經吸引了不少城裏人。他就有了主意,馬上建起了野味館。


  高翠說:“你會做菜嗎就開飯店。”


  餘進江說:“你會呀。”


  高翠說:“我做的菜自己吃吃還行,哪能開飯店,你快別弄了,搞砸了要虧錢的。”


  餘進江說:“你不懂了吧,城裏人為什麽要大老遠跑山裏來吃飯,不是衝你的廚藝,是衝野味來的。”


  就這樣,餘進江把野味館開起來了。


  雖然生意不像城裏的飯店那樣人來人往,但是隻要到朵山來的遊客,沒有不到他的飯館來吃飯的,一來二去,名聲就喊出去了。


  餘進江很聰明,有時看到蘭花忙起來沒時間做飯,就炒了菜送過去。有時幹脆把棗兒和蘭花請到飯店一起吃。


  棗兒說:“進江哥,你不用請我吃飯,我也會在網上幫你宣傳。你和蘭花姐的生意是魚水關係,一家生意好了會帶著另一家的生意也好,你們的生意都紅火了,會帶動咱們朵子西的經濟發展。”


  餘進江被棗兒看破了心事,說:“棗兒妹妹真大氣,你會是一個好村官。別走了,等長順叔退了你就在朵子西幹支書。”


  高翠白了餘進江一眼說:“人家是大學生,一個山溝裏的芝麻官能留住人家?”


  棗兒莞爾一笑說:“嫂子,大學生為什麽不能留在山溝裏?”


  高翠回答不上來,說:“反正我的孩子要是辛辛苦苦上完大學,我絕不會讓他們再回朵子西。”


  棗兒說:“到時候,朵子西建得比城裏還好,恐怕你就不這樣說了。”


  高翠撇了撇嘴。


  餘進江說:“棗兒妹妹這話我信,我在深圳就聽到過這樣一句話,‘有錢處處是杭州,沒錢杭州冷颼颼。’山裏怎麽了,隻要有錢,山裏比杭州住著還舒服!”


  高翠說:“好,我等著你給我掙一個杭州出來。”


  餘進江一心一意伺弄他的野味館,有時爬到山頂,坐在茂盛的草地上,隔著雲天望向南方,懷念一下短暫停留過的那個城市,暢想一下未來的人生。


  高翠常常用一聲尖利的女高音把他喚回現實:“來客人啦!”


  ……


  高翠正在給擺在飯館門口的幾盆荊疙瘩盆景澆水,看見山路上塵土飛揚,兩輛轎車開上山來。


  她知道又來生意了。高翠雙手卡腰氣運丹田,衝著山頂剛要張嘴喊,才想起餘進江早上進城還沒有回來。


  安磊的奧迪車在前,周羽開的捷達在後,兩輛車停在了野味館門前。


  高翠認得奧迪車,知道坐這種車的人不是大領導就是大老板,臉上不由樂開了花。在心裏盤算著推薦哪道菜,又計劃著得把蘭花叫過來幫忙。


  宋慶國等人已經走到了跟前。高翠笑盈盈地說:“老板好。”


  “你是朵子西人嗎?”宋慶國問。


  “是啊,怎麽啦老板?”


  “聽你的口音不像,還老板老板的,挺洋乎啊。”


  高翠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這是餘進江的主意,他說我們要學習深圳飯店的先進經驗,對客人要稱呼老板,要說普通話,這代表層次。


  高翠在深圳也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與人交流,所以張嘴就來,也不管標準不標準,反正聽過她說話的人都說好聽。


  高翠說:“各位老板點完菜可以去珍禽園參觀,聽聽鷯哥唱柳琴,看看孔雀開屏,免費的。轉一圈回來菜就好啦。”


  安磊順著擺在籬笆牆邊上的籠子走了一遍,說:“老板,記菜,山雞燉蘑菇,辣椒炒斑鳩,土豆燉野兔,油炸螞蚱,山雞蛋煎槐花,再來一盆羊肉湯。”


  宋慶國等安磊點好菜,說:“我們去珍禽園瞧瞧新鮮。”


  小山借機躲進了遠處的廁所裏,等他們走遠了才出來。


  小山正心神不定地坐在“地八仙”旁喝茶,聽見高翠說:“蘭花妹妹,辛苦你了,謝謝啊。”


  一個魂牽夢縈了十多年的聲音:“嫂子,客氣啥,我們正想著來蹭飯呢!”


  小山手囉嗦了一下,茶水燙了手。


  “嫂子,我哥的圍裙呢?”


  “在前廳的冰箱上,我騰不出手來,你自己去拿吧。”


  小山抬頭去看牆角的冰箱,蘭花從後麵廚房裏走出來,經過他麵前時,身體像被電了一下似地僵住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眼睛裏同時燃起了熊熊烈火,兩束火焰相互纏繞,又相互地躲避,把他們體內的水分一點一點烤幹。


  他們的身體幹涸了,房間裏卻有水霧慢慢彌漫開來,水霧在他們兩人麵前忽濃忽淡,聚聚散散。


  兩個人對望著,似乎隔了一條波光蕩漾的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火焰漸漸熄滅,水霧越來越大,他們同時滑進了痛苦的泥沼裏,誰也救不了誰,一任墮落。


  不知過了多久,小山感覺著了地,可以看清自己,也可以看清對麵那個人。他澀澀地問:“你,還好嗎?”


  有個聲音,行走了一光年那麽遠,蟬翼那樣輕:“我……不知道。”


  這個回答把小山的心瞬間擊成了碎片。


  像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卷起一地的沙子,然後風突然的靜止,而沙子懸在了半空中。


  他在心裏告誡自己,不要掉下去,不要掉下去!可是沙子怎麽可以一直懸在空中。他掉到了地上,他看到了一直以來蓬頭垢麵的自己,那麽脆弱,那麽無助。


  他渴望一次洗刷,哪怕剝皮抽筋也在所不惜。


  小山搖晃著站起來,伸出手去,卻被另一雙手握住:“小山哥,你怎麽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緊?”


  小山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他麵前一閃而過,掀起狂風,抹掉了一切令他留戀的東西。


  棗兒扶著小山坐下,重新為他倒了一杯水:“你沒事吧?”


  小山茫然地擺擺手:“謝謝,我沒事,你忙去吧。”


  棗兒狐疑地看看他,走了出去。小山也走了出去,順著一條上山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竟然在冥冥中走到那棵老鬆樹下。


  是的,是那棵老鬆樹,被一株藤樹緊緊纏繞了數百年的老鬆樹。


  是這裏了,小時候他常常躲在樹上,看蘭花在林子裏到處找他,哭著喊,“小山哥,別丟下我,小山哥,我聽話,別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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