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親去世以後,什麼事情都得由他自己打理。廠里的活又緊又重,為了上下班的方便,倪齊安才不得不設法搬到離廠子較近的集巷來住。搬來新居后,他才和妻子認識,次年便結婚成家。妻子個子不高,端莊周正,皮膚雖說略黃,但之中卻泛出一些白凈來,那一頭長發終年攏得紋絲不亂,服飾穿戴也是整整齊齊,給人一種穩重的印象。她是一家食品廠的工人,手腳勤勉,做事利落有序,讓你吃有熱騰騰的飯菜,蓋有帶著日晒余香的被子,把這個小家打理得溫馨整潔,井然有序。凡家裡的事,根本不用倪齊安操半點心,就是想上前幫襯點什麼也無處下手。倪齊安白天要忙廠里的事,餘暇時間又幾乎都化在了那些樹皮草根和小石頭上。對此他妻子是從無怨言,更無一句風涼喪氣的話,相反還常常稱讚他。他妻子的好、他妻子的賢惠通達叫倪齊安無法說出不半個「不」字來。

  因為有著這樣一位賢妻的幫襯,使他有更充裕的時間去研究那些藥方醫案,去擺弄那些草根樹皮。但一直無甚進展,還在那個隘口前原地打轉。不過機會總是眷顧那些無懼困難,不言放棄的人。不知哪來的機緣巧合,七彎八拐后,竟然讓他認識了一位賦閑在家的植物學老教授。他高興得一蹦一顛的,心裡想道:這下有希望了。他趕緊把那些發霉變質只有標號的葯各揀出一點,分別包好送到老教授那裡。本來這事對於這位學識淵博的老教授來說,不過是輕車熟路,不用化多大精力就能做下來的事。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為弄清這些樹皮草根和礦石,他居然不得不興師動眾,還請來其它專業的人幫忙一起做,化了九牛二虎之力,還耗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算弄清楚。這事至此本可交差了結了,可這位老教授偏偏是位辦事認真而固執的人,答應辦的事,他非辦它個圓滿不可。是個幫人辦事寧可「倒背錢筒——撒錢」的人。他不但把這些植物和礦石的學名,哪科哪目,分佈地域,狀貌和生長期等情況,寫得滿滿當當,周詳無遺。而且還將書上或資料上的插圖,拍成照片附錄其中,訂成一本小冊子,交給倪齊安。

  倪齊安得了這本小冊子,如獲至寶一般。他十分感激老教授的援手相助,否則不知還要走多少彎路?化多少時間吶?他由衷的欽佩老教授,自己孜孜以求那麼多年都沒弄懂的事,而他卻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幫你弄個清清楚楚。他在心裡感慨道,人念過書,有了知識就是不一樣啊!老教授的「固執」讓倪齊安大為受益,也大為方便。他把原先的藥方重新謄抄一邊,又照著小冊子,將藥名對號填寫在另一張紙上。至此,這些難懂、又難辨認的藥方總算被整理完整。遺憾的是,這只是些治療瘡毒的藥方,至於那些接骨療傷的藥方醫案和用手撫捏的方法,他還根本弄不懂。他忽然想起,母親在世時曾經說起過,那幾大摞藥方都是鴛鴦方子,上面作著旁人不易識別的記號。他母親叮嚀說:「以後,你要是弄這幾摞方子的時候,要特別小心謹慎啊!」對這幾大摞方子,倪齊安索性不去管它了。他知道一口吞不下一個熱包子,路得一步一步地走,事情須一件一件地做,先易后難,這樣才容易做成。他把那幾大摞方子重新收好密藏。雖然只做成了一部分,但初步的成功卻給了他極大地鼓舞,使他信心倍增。

  接下來日子,倪齊安便懷揣那本寶貝似的小冊子,按圖索驥,到藥鋪把葯一味一味的買回來。依據小冊子上的說明,有些草藥在鄰縣的山林中就有。朦朧依稀間,他還記得小時候父親也常出去挖草藥,回來時便把挖得的草藥全倒在地上,又一樣一堆擺放的情景。他帶上父親用過的小鎬小鏟,立馬動身上山採挖。他把挖得的第一束晨露未晞的草藥擱在掌心,仔細地端詳,他只覺著這新鮮完整的草藥和家中瓷罐里那晒乾切碎的草藥,看上去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樣東西,要不是那位權威老教授說的,他是怎麼都不敢相信。他對著那束草藥說,哦!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挖的就是你這寶貝啊!他來到山頂,站在雲煙氤氳之中,望著連綿不絕、綠色彌望的樹林,心裡想道,這裡不知藏著多少草藥呢!

  倪齊安把採挖來的草藥滌凈晒乾,再把它們臠割或碾碎收藏入罐。現在那些治瘡毒的方子都已基本復原,然後按方子把葯配伍好,又仔細核對幾遍,這樣才安下心來。接下來,他就按照母親教他的方法,熬制湯劑,撒葯制膏。從此這兩間小屋就常常瀰漫著濃濃的藥味。他妻子開玩笑的說:「這哪還是個家呀?都快成藥鋪了!」

  每熬制好一劑葯,他都要用手指蘸上一點親口嘗一下,試圖辨別它們的不同來。可哪裡還分得出來啊!都一般的苦澀無比,沾在舌頭上就像是膠水似的,洗都洗不掉。一次讓他妻子給看見了,便擔心地說道:「你不是說這些葯都有毒的么?你怎麼可以隨便亂嘗的?」

  倪齊安回答道:「你放心,沒問題的。有毒,這只是說它有毒性,並不等於就是毒藥。再說,即便是毒藥,嘗這麼一丁點也沒事的。」他還故意拍拍胸膛說:「我不是都已嘗過了么?又沒事。」

  他妻子還是叮嚀道:「還是小心一點好,這畢竟是葯呢!」

  「好的,我會小心的。」倪齊安回答道。

  現在什麼都有了,湯劑膏藥都有,可是給誰用呢?以前,倪齊安還真沒考慮過這事,只是一心想著如何把葯搞出來。現在目的達到了,給誰用呢?倪齊安再次問著自己。這畢竟是葯,不是糕點。糕點可以拿來隨便送人,可這葯是隨便不得的。現在好比你精心備下酒席,可請不來客人,這事真讓人懊惱。不過也怪不得人,別人又不知道你這葯的療效如何?可不可靠?儘管倪齊安堅信,自家祖傳之葯一定是靈驗可靠的,可還是意識到,這葯雖說是復原成功了,但畢竟還從未用過。無論怎麼說都帶著試驗的色彩,就是你貼錢給人,可又有誰願意把自己的身體當試驗品?這頭一次螃蟹理應由自己來吃,這是倪家的傳統,這樣才更有把握,也更有說服力。不過沒病沒疼的,總不能又喝葯又貼膏藥吧?再說即便如此,那也無法證明它的療效來。因而這段時間裡,倪齊安的腦海里老是縈繞著這件事,讓他好生煩惱。雖然母親一再提醒一定要親身試過後才能給人用,對這他早已謹記在心,但畢竟未得父親親授,對試藥的程序一無所知,其實就是記錄用藥以後的自身感受,那劑量隨之增減,還有就是預防措施。幸而他母親對過去的事情記憶深刻,她告訴兒子,這些都是成熟的經驗方,也是當年用得最多的方子,見效又快又明顯,試藥這事你父親早就替你做過了,用它是不會有事情的。

  一日,他只覺著太陽穴上痒痒的,用手一撓又生疼,找來鏡子一照,發覺是個像癤子一樣的小紅點。因而他當時也就不怎麼在意,不料只兩日的工夫就長成了一個又紅又腫的大瘡。倪齊安知道這顆長在太陽穴上,灼熱生疼的紅瘡,民間稱為:「疔瘡」,其癥狀與他父親在醫案中的描述完全一致。這種瘡十分厲害,碰不得,撓不得,更擠不得。不過他轉而一想,這是不是老天在佑我,特意送來一次機會?他顧不得再去多想,走進廚房,立刻動手熬藥制膏。他把膏藥拿在手裡,等它溫熱時就貼在瘡上。

  這時,他身懷六甲的妻子,午睡剛醒。正腆個大肚子從裡屋出來,想進廚房倒水喝,看到這情景就急著問道:「你這是想作啥?」

  倪齊安知道妻子並不反對自己擺弄這些草藥,但堅決反對自己去嘗去試這些葯。他知道已很難瞞得過去,因為畢竟是在妻子的眼皮底下,因而只能硬著頭皮,實話實說,他指著太陽穴上的那顆紅瘡說道:「我想治這瘡。」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他妻子邊擺手邊語氣堅決地回答說。

  「為什麼?」倪齊安明知故問道。

  「為什麼?這還用問?還都不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呀!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他妻子頓了頓接著說道:「嗯,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去醫院。」

  「你不用擔心,這些葯已不知核對過多少次了,再說我都親口嘗過,不會有問題的。」倪齊安解釋道,以消弭妻子的疑慮。

  「我怎麼能不擔心呢?畢竟一次都沒用過,有誰能保證它不出問題。葯這東西是一點都馬虎不得的,難道你把父母的話都給忘了?」他妻子提醒他說。

  「怎麼會忘記呢?不然,我就不會這麼小心謹慎了。」倪齊安停了一會兒後繼續說道:「不過,這小心謹慎也不是前怕狼后怕虎,什麼都不敢做呀!你說是不是?」他看著妻子反問道。

  「齊安,不是我杞人憂天的故意來阻攔你,要是你父親在或是你父親教過你這門技術,那隨你怎麼用我都不會擔心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把葯搞出來,一心想把倪家的醫技延續下去,這沒錯,我何嘗不希望你能早日做成,圓了你的夢想。我知道,為這事,你耗去了很多心血,也耗費了不少錢財。雖說這事我幫不上什麼,但我反對了么?我說什麼了么?」他妻子回答道。

  「你說得是沒錯,不過…」因為擔心妻子生氣傷了身體,倪齊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他下意識地搓著手,然後才繼續說道:「葯是弄出來了,可你又不讓用,這和反對有什麼區別?早知這樣,還不如不弄的好!」倪齊安掂著手中已經發涼硬化的膏藥,繼續說道:「你要知道,這裡面凝聚著多少時間和心血啊!你總是擔心這又擔心那的!現在怎麼辦?就這麼白白扔掉?就這麼付諸東流?」雖然仍是尋常那種不急不快的語氣,但之中卻流露出了些許的不滿。

  「啊呀!齊安,你還不懂我的意思么,我聽說,凡治瘡毒的葯都是有毒性的,萬一藥性去了血里那可怎麼辦?你不為自己想想,那也得為我想想,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你說是不是?」他妻子接著又說道:「我跟著你並不想貪圖個什麼來,只求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生活。」輕綿溫情地語氣中夾伴著一絲埋怨。

  兩口子自相識起,還從未拌過嘴,更沒斗過氣。如一定要勉強的說,那也有過幾回。可那隻不過是半真半假的,最後多由倪齊安扮個花臉,領個錯了斷。今天的情形有點不對勁,看事態似乎還很嚴重。這廂的倪齊安低頭站著,手上不停地翻轉著那張膏藥;那廂頭,一手托著腮邦子坐在飯桌旁,兩人都沉默不語,已僵持了好一會。倪齊安雖低頭站著,卻在搜腸刮肚,以求萬全之策。可是任憑他絞盡腦汁,結果也只有兩條路,要麼立刻放棄,保管安寧如常;要麼現在就喝湯上藥,這樣事情肯定會鬧得無法收場!他在心裡問道:「難道這樣的天賜良機就這麼輕易放棄了?以後還上哪去找這樣的機會?」他實在心有不甘哪!

  他的眼光下意識地朝妻子瞟去,發現妻子臉上布著一層淡淡的愁雲,他想到了這些年來,妻子對自己的種種好來。倪齊安的秉性不善甜言蜜語,兩人自相識起,倪齊安還不曾說過一句哄人的話,表面看似乎無什麼特別體貼之處。可在他的心靈深處,卻一直珍存著一股濃厚地愛意。現在這股濃厚之情忽然一躍而出,充盈整個心田。雖然倪齊安的潛意識裡有一種永不消退地渴望,他夢想著能夠復原祖輩的獨門醫技。但是絕不會胡來蠻幹,不會讓她擔心。因為他明白,妻子也全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好。再說,她的話也不無道理,這畢竟是葯吶!

  倪齊安思來想去,總想不出一個能消除妻子疑慮的辦法。他在心裡無奈地說道:「今天是做不成了。看來這事只能先擱一擱再說了。」他雖這麼想,但又心存不甘,他還想再爭取一次,試圖說服她。他先干「嗯」了兩聲,算是和解的信號,也算作打破僵局的開場白,然後說道:「你不用擔心,有毒性不一定就是毒藥,只要把握得當,以毒攻毒可以治病。其實這些葯我都偷著嘗過。你看不都一點事也沒有么?」

  他妻子只是用眼瞪了他一下,卻並不接他的話茬。倪齊安並不在意,他知道,想要妻子同意是很難的。他走到她身後,雙手撫著她的肩頭,懇求道:「我求你了,讓我試一下,就一下!要是沒有效果,那從今往後,我就再也不弄這些草根樹皮了,什麼都聽你的。你不用擔心,真的沒事。再說我怎麼捨得撇下你這樣好的老婆呢?」倪齊安真犯急了,連甜言蜜語都夾帶了出來。

  這一招果真管用。妻子臉上的愁雲開始散開,她稍微轉過些身子,仰頭看著倪齊安,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哦,不能反悔喲!」

  沒想到妻子居然答應的這麼爽氣。這下倒把倪齊安弄了個滿腹生疑,他將信將疑地問道:「你真同意了?」

  他妻子頓都沒頓一下就說道:「是的,難道你不相信?看你那鑽牛角尖的勁頭,我能不同意么?我可不想自討苦吃,整日為這事擔心!」

  倪齊安真是大喜過望,心裡想道:「只要妻子不阻攔,那這事就好做多了。」他對妻子說道:「看來我祖輩的德真是積大了,讓我找了你這麼好的女人。」

  「照這麼說來,要是我不同意,那不就沖了你家祖輩的大德了?那我不就成了壞女人了?」他妻子反詰道。

  「不是,不是,不管你同不同意都是一個最好的女人。」倪齊安趕緊申辯說。他輕快地走進廚房,捧出葯鍋,又拿出一個大碗,準備把葯湯倒進碗里。

  他妻子笑著說道:「喂,哪能這樣喝呀!」一邊遞過一個小勺,說道:「你喝上一勺,看看有沒有事?」

  這一下把倪齊安弄暈了,他急問道;「你…你是只讓我喝這麼一小勺啊?」

  他妻子反問道:「不是說試一下么?那還能怎麼喝啊?」

  倪齊安不悅地說道:「就這麼一小勺呀,喝不喝還不一個樣?」

  他妻子並不理會他的不悅,而是捂緊她所認定的那個理,毫不鬆動。她說道:「那照你的樣子,動不動就來上一大碗,這還能說試一下么?這叫冒險喲!」倪齊安被弄了個哭笑不得,沮喪地坐在矮凳上。他妻子站起身,手扶飯桌,柔聲說道:「不是我硬要阻攔你,我擔心會弄出什麼事。齊安,答應我,不要去冒這個險,好不好?你坐下歇著,我去倒掉它們,回頭給你好做好吃地晚飯。

  倪齊安雖心有不悅,卻又毫無辦法。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歇著,還是我去倒吧!」他搖著頭,無奈地說道:「真是拿你沒轍,拗不過你喲!」

  他妻子聽后「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倪齊安慢吞吞地端起葯鍋,又慢吞吞地走到屋外。時逢六月,正值江南的黃梅雨季,外面下著大雨。他懶得走遠,可四下里看看一時也沒個地方可倒,正想著拿回屋裡,忽然想到自家屋側不是有一個搓衣刷被的石板檯子么?因而就隨手將葯鍋塞在了下面,想等雨停了再去倒。

  半夜醒來,雨還在不停地下。倪齊安輕輕地觸摸了一下太陽穴,感覺那顆瘡似乎又腫大了些,還是麻麻地灼熱生痛。他想繼續睡,可心緒紛亂,翻來覆去睡不著。正有些煩亂時,忽然一個想法躍上心頭。他推推身旁的妻子,見她睡得沉香沉香地,一點反應都沒有。於是他便躡手躡腳摸黑出了卧室。

  他從外面拿回葯鍋,把葯倒入碗里,用開水溫熱,又點起酒精燈把膏藥燙融,擱在一旁。他先喝了葯,又將膏藥貼在那顆瘡上。他和衣躺在椅子上,雖是午夜,又下著雨,但卻一點都不覺著涼。他堅持著不讓自己睡著,他要體驗一下這葯的反應。起初,當倦意襲來時,他還能生扛硬頂下來,可後來就身不由己了。幾時睡著,他渾然不知,醒來時,天已放亮。他迫不及待地觸摸著太陽穴,已感覺不出先前那種麻疼。他急忙對著鏡子,輕輕地揭下膏藥。只見膏藥上沾滿了濃液和一個小濃球,紅腫已基本退去,只在在中間留下一個暗紅色的小窟窿。這本是他夢寐以求的結果,現在突然出現,讓他驚喜得有點不敢相信。他自言自語道:「這葯真有這麼神奇?不過幾個小時,就能把毒濃排凈?就能把紅腫消退?」他仔細看看膏藥上的濃液,又仔細看看那個暗紅色的小窟窿,這才確信是真的。

  他嘴裡不停的說著:「成功了,這次真的成功了!天賜良機啊!」其實南懷瑾先生早就說過:「任何事情,一個很好的計劃太早太遲提出來都不能實現,只有在最恰當的時候做才能一舉成功。」他高興得不能自持,竟然踮起腳來連著轉,把那個葯碗給碰到了地上。「咣當」一聲,把他妻子給驚醒了。他妻子問道:「齊安,出啥事了?這麼響的聲音…?」語氣中分明還帶著睡意。

  「沒事,沒事,哦…是好事。」他有點語無倫次地回答說。一邊捷步進了卧室,說道:「快看看,我那顆瘡已經治好了。」

  他妻子顯然還未明白是怎麼會事,因而問道:「怎麼治好的?」當她看到那膏藥的痕迹,才明白是怎麼會事,她捏起圓乎乎的拳頭,雖是軟綿綿地,卻如雨點般的往丈夫身上一陣亂捶,一邊半真半假地責怪道:「好啊,你現在鬼點子多起來了,竟然會瞞著我做事了!你…你…。」

  齊安趕緊解釋說:「你不要生氣嘛,我那裡會瞞著你去做什麼事,我真的是怕你擔心…再說,這也是看見你睡著了才忽然想到的。」

  這時他妻子挨近了來看,她用手指輕輕地觸摸著丈夫的太陽穴,問道:「不疼了?」

  倪齊安回答說:「不疼,一點都不疼。」

  他妻子聽后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在問誰似的說道:「倪家的葯真有這麼靈驗?」

  倪齊安聽后顯出滿臉的自豪,說道:「那當然嘍,這才叫倪家祖傳的葯呢!」過後他又很得意地說道:「難道你還不相信么?人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可是你親眼所見,是鐵錚錚的事實哦!」

  他妻子回答說:「看你那高興的樣子…,我又沒不相信,只是看你費了那麼大的勁,現在一下成功了,總覺著有些突然似的。」

  倪齊安頗有同感的說:「是啊,連做夢都想這一天,當這一天真的來到時,又覺著太突然,反倒不敢相信了,剛才我也是這樣的。」

  他妻子接著叮嚀說:「現在雖說是成功了,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這以毒攻毒的東西,還是小心為好,畢竟都是些帶毒性的葯,要不然,你父親就不會那麼小心謹微了。」

  倪齊安回答說:「你說的對,放心,我會很小心的。」接著,倪齊安又按另一張藥方配了一付湯藥,再制了一張膏藥,這付葯的作用在於鞏固療效。

  俗話說:「苦心人,天不負。」這顆原本蠻厲害的毒瘡,前後只用了兩副葯就徹底治癒了,其療效比倪齊安所能料想的還要好。魯迅先生說:「即便慢,馳而不息,縱然會失敗,但一定能到達他所向的目標。」這次成功使倪齊安對自家祖傳的醫技更加堅信不疑,也使他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因為畢竟已鑽研了那麼多年,是厚積薄發、水到渠成的必然結果,很多藥方、醫案早已熟記能詳,瞭然於心,只是無法驗證、無法連貫地去思考罷了!現在,正如列寧所說那樣:「堅冰已經打破,航線已經開通,道路已經指明。」他真有一種一通百通地感覺。自此以後,他的用藥之術是日長月進,飛速向前,猶如那蓄勢待發的庫水,一旦開閘必將傾瀉直下,勢不可擋。

  起初,倪齊安還只在同事和鄰里這個小圈子內看病用藥。憑著倪家醫術的奇特療效,再加之他生性淳樸和善,因而凡受過他治療的人,對他都很信服,對倪家醫技更是驚嘆不已,交口稱讚。對於不知根底的人來說,他是倪家的唯一嫡傳,他的醫技祖傳而來,淵源很深。那曾知道,他只是倪家血脈上的嫡傳。在醫技方面,他還未曾得過父親的親授。他所繼承的不過是那幾大摞外觀焦黃而內容晦澀的藥方醫案而已。在這十數年的時間裡,全憑那種契而不舍、百折不撓的精神,通過艱苦的探索才漸漸通曉,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後來因為這個小圈子的人有意無意的傳播和稱讚,使他為更多的人所知曉。因而聲名日隆,愈傳愈遠,以至於那些郊縣的村民也遠道趕來診治。特別是夏天,這個瘡毒易發的季節,來診治的人雖說不上車馬填門,卻也絡繹不絕,從下班回家起,總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歇手。

  七十年代未,是個人才稀缺的時期,以至於政府的職能部門都不得不出招,意欲搜羅各路民間人才。倪齊安所屬那個區的衛生局長,更是求賢心切,踏著自行車,一路打聽著找上門來。人未坐定就亮明來意,把一張《人才招聘錄用表》放在桌上,說道:「我是求賢若渴,你是良才待沽,老倪,眼下正是你大展才能的最好時機,你我雖是頭次相見,但我們那裡早作好了準備,虛位以待,歡迎你到我局所屬的任何一家衛生院工作。只要來參加招聘會,就一定會錄用。至於那理論筆試么,我自然會另想辦法變通。」

  尋常時候,倪齊安還從未往這個方向上作過什麼假想,這事實屬突然,不經斟酌,一下是難以抉擇的。因而他說:「這事還得先容我考慮一下,才能給你迴音。」

  他妻子覺著這是件大好的事,十分贊成。因而等那局長一走,她便鼓動說:「齊安,我看這是好事,一個局長能上門來請你,雖說不上三顧茅廬,但也足可證明人家的誠意。再者,雖是小衛生院,但畢竟也是國家辦的,如果真去了,那倪家的醫術不就有一個堂堂正正的立身之地了嗎?我想倪家先輩在九泉之下定會含笑同意的。」

  倪齊安看著妻子說道:「話是沒錯,可是…這…。」他搓著手嘆了一口氣,滿臉為難地說道:「我怎麼開口向廠里說這事呢?」

  他妻子一聽這話,頓時也醒悟過來,是啊,他畢竟不是個燒水打雜的人,因而她也就不再說什麼了。果然不出所料,一個局長屈身上門求賢,這在當地是絕無僅有的,是首開先河的新聞。消息不脛而走,這可把廠長給急壞了。這事讓他隔個夜都不行,他急不可待地來到倪家。他說:「聽到這事後,我心裡那個急啊!如果你真走了,那廠里的活交給誰?人家衛生局把你當人才看,難道廠里就沒把你當人才看?」

  倪齊安由衷的說:「廠里對我一直不薄,我心裡有數。再說,我也沒答應人家嘛。」

  廠長聽了心裡還是沒底,說:「你我已相處多年,你又是廠里正兒八經的元老,我想,你對這個廠一定是有感情的。」

  這話算是擊中了倪齊安的軟肋,他急忙接過話茬說:「要說這感情,那不是哄人,有誰還能比我更深。我十二歲就進這廠,起先只是打打雜,後來長大了些才讓學技術。那時還只是資本家辦的一家小五金廠,後來公私合營,再後來才轉為國營。國家投入了不少機器設備,因而才成了市裡的第一大機械廠。這些都是我親身經歷的。」他用手指篤著桌子,然後繼續說道:「這些年裡,光廠長就換過五任,後來升的升、調的調,你是最長的一任,也是最值得信賴的一位。你說我會對這廠沒感情?哪會說走就走呀!

  廠長聽了后說道:「我想也是嘛。再說,這些年來,廠里的活你從未耽誤過,業餘時間還可忙你自己的事,有又沒人來干涉你,兩頭都不耽誤,這不是很好么!說不定哪一天長出一顆什麼瘡來,我還想請你治呢!」

  倪齊安笑著回答說:「你的事,就是不來找,那我也會自己找上門來的。」接著他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廠長啊,說句心裡話,這可是我家祖傳的,我沒有理由讓它失傳啊!為了這一天,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喲!後來總算做成了一點,可惜那只是咱倪家祖傳醫技的一小部分,是冰山一角,也是最容易的部分。我做的時候並未想過以後要賺多少的錢,或者要想換個什麼更好的部門,那是從來都未曾想過。我是不甘心啊!不能讓咱家的醫技就這樣輕易的斷了,所以才堅持下來。」

  廠長很理解、很讚賞的說:「一個人能堅持十數年,持之以恆的做一件事,那是很難能可貴的。你做得沒錯,所以我才說這是兩頭不耽誤,兩全其美的事。」

  其實,這幾天倪齊安的心裡一直處在猶豫之中,去有去的好,留有留的是,反反覆復,總做不了決定。自己在這個廠里已呆了四十多年,正是在這個廠里,自己才學會了技術,才學會了做人,若真的要走,那在感情上還真的難以割捨。再說,自己親口答應過廠里,負責把那幾台老舊設備改造好,還答應把那兩個小徒弟培養成能獨挑大樑的技術骨幹。雖說這些都在做,但遠未做完。人是要講感情、講良心的,不能見利忘義,不能言而無信。一諾千金,話一出口就覆水難收啊!更何況,現在廠里正值用人之際,自己總不能抬腿一走了之。還有,倪齊安這人生活和思維的慣性比較大,喜歡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白天,他全身心地對付廠里的活,片刻的空閑都沒有。下班后要麼弄他的那些草皮樹根,要麼接待上門求診的人。這些年來他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和工作方式,不願意輕易的去變動。

  現在,他心中的天枰已向廠里傾斜,他終於做出了決定。他說道:「廠長,這事你就放寬心好了,我不會走的。衛生局那邊,我明天就去回掉,也省得人家等。」

  廠長一聽這話,高興得站起來,握著倪齊安的手,一邊使勁地搖著,一邊說:「老倪啊,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啊!你沒讓我難堪,也沒讓廠里為難。」坐下后,廠長又繼續說道:「這些年裡,你對廠里的貢獻有目共睹,你的為人也是沒得說。可是廠里的情況你也知道,因而這些年給你的多是榮譽,至於那福利待遇卻沒給過你什麼,廠里虧欠著你吶!現在剛剛好起來,那棟宿舍樓年底前完工,我先給你透個風,不要對別人說,心裡有數就行了。分房小組已討論過,你是第一號,不管是書記還是廠長,都沒資格跟你爭。三室一廳還是四室一廳,朝南坐北全由你挑,你看上那一間就是那一間。」

  倪齊安聽了心裡很是感動,他說:「廠長啊,這…這怎麼行,我哪能…哎,我做的那些事稱得上什麼貢獻喲,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現在呀,我是更輕鬆了,只要動動嘴,做個示範,事情都由幾個小徒弟做去。」

  廠長笑著說:「我覺得,你現在的擔子反而更重了,既要解決生產技術難題,又要培養技術骨幹,這可絕不是什麼小事哦!老子說:「聖人從不幹大事。」還有那荀子,在他的《勸學篇》中說:「故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記得在一部戰爭題材的電視劇中,曾有人關心的對***說,你日理萬機,要多注意身體。***卻說:「我沒做什麼事,只不過是動動嘴動動筆而已。」我對老子這句話的理解是,不管什麼樣的驚天偉業,都是由身邊的小事累積而成。」

  倪齊安趕緊擺手說:「我怎麼好跟聖人比啊!我真的覺得還不夠這個資格。有古話說:「愛挑的擔子不嫌重,愛走的山路不怕陡。」若沒事讓我做,那才叫不自在呢!至於那房子還是…」

  廠長擺擺手說:「這個你就不要推辭了,廠里虧欠你的還多著呢,我這個當廠長的心裡是再明白不過了!孔子說:「敬其事而後得其食。」你是得之當得,取之該取,這叫受之無愧,到時你只管心安理得地拿著好了。」

  倪齊安知道,按廠里的分房標準,自己充其量也只能勉強分個三室一廳。現在給他放在一號位置,他覺著自己還遠不夠這個資格,因而他說:「我是受之有愧啊,廠里這樣地待我,這叫我說什麼好呢?」

  廠長說:「我們相處那麼多年了,還說是相互了解那就太淺了,已到了默契這個份上。你知道廠里需要什麼,廠里也知道你能給廠里什麼。什麼都不用說,一切盡在不言中,還是象以前那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後來,倪齊安真的拿到一套四室一廳的大房子。他特意挑一樓,因為一樓有一個小院子,可以晾曬草藥,甚至還可以栽培一些草藥。現在房子寬敞了,因而可以留出一間做為工作室。就這樣,倪齊安在這家廠里呆了一輩子,又做了半輩子的草頭郎中,不過是業餘的。這些都是后話,在此只是稍帶一提而已。

  倪齊安給人治病是從不收錢的。儘管那些藥材、敷料、器具都是他掏錢買的。好在那些來請他治病的人也都心裡有數,不會讓他費神費力又貼錢的。受人恩惠,理當知恩圖報,因而那些人多半都要送些日常用品或土產之類的物品,以示酬謝。倪齊安並不貪圖這些,他都要婉言相拒,可那些人都心懷誠意而來,哪裡肯依,如一味拒絕,似乎有點不近人情,因而他也就收下,用來貼補家用。這份額外的生活來源,使倪家的日子過得更加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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