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山青水秀的江南東部,在神奇的北緯三十度緯線之側,當你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佇立遙望,遠遠地便可看見,在那片廣袤富饒的原野上,聳立著一座城廓逶迤,景色旖旎的古城。古城之南,便是那條青山夾岸、潮湧奇絕、曲折湍急的大江。宋朝詩人讚美它為:「一川如畫。」一條瀟然大河,閃爍著遠古文明的光輝、融匯著燦爛的多元文化、篆刻著歲月的滄海桑田,從那遙遠的北方,一直往南,緩緩愔愔地朝著古城流淌而來,直達城的最南端才豁然入江,繼而捩轉向東,奔向那煙波浩瀚的大海。有古詩謂之:「千里大江水似傾,東連大海若雷鳴。」
這條從遠古文明中孕育而來的大河,像一位襟懷若谷的母親,將依偎著它的眾多支流細川擁抱入懷。從古往今,那潤物無聲的水便一直晝夜不息,普潤滋養著古城,同時又日夜不停,濯滌著一切塵埃污垢,使這座古城更加秀美盎然。「上善若水。老子•《道德經》」認為最高的美德就是像水那樣:「利澤萬物而不爭,包容污穢而不慍。」後來又有古人用詩來讚美水的品行:「到江送客棹,出岳潤民田。」
在古城的西北方有一條河寬水深的支流,名叫:興義河。興義河東連那條有著「黃金水道」美譽的千年大河,沿河西去十數里便是一片水草豐美的河網濕地。在河的左岸東首有一條古老的小巷,祖居在此的老輩們在納涼聊天時,每每都要提起它的舊聞軼事來。
小巷不寬,一根長長的竹桿即可橫貫南北,然足夠兩輛板車交會。如今小巷的「巷民」大多用這根過街竹桿晾衣曬被,這儼然已成他們最大的優越感。小巷很長,但卻修得直撅撅地猶如一條直線,要是你的眼力足夠好那首尾便可相望。據老輩們講,小巷是由一位年高德劭的鄉紳募資修建,當時很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小巷之所以修得筆直如線,之中隱喻著一個最淺近的道理,不管貿易經商,還是為人處世都應坦蕩磊落才是。
小巷的路面由清一色的石板鋪砌而成,兩邊多為二層木質樓房。樓下大多是米行魚檔,一通到底的鋪面排門顯得又高又氣派。樓上則多為茶樓酒肆,其間也不乏客棧的名號。臨街的那一面是挑出街面足有米余的連廊,裝幀著雕欄畫牗,頗是精美,推窗憑欄,那街景便可一覽無餘。靠近小巷的中部是一開闊的碼頭,據說,當時興義河上舟船日夜川流,碼頭上泊滿了裝卸貨物的大船小舟。而小巷內則是一番商賈雲集的景象,有提籃荷筐的吆喝,也有車拉肩扛的叫賣,熙來攘往,摩肩接踵。「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史記》•漢•司馬遷」原來,這條小巷是昔日一處規模較大的魚米集市。小巷因興義河和它本身的功能而得名,叫做:興義集巷。但大多數的人都喜歡把它省略的叫做:集巷。
不過那已是很久遠的事了,小巷的路面幾經修繕,早已改成那深褐色的柏油路。原先那又高又氣派的鋪面排門,也被改成一門一窗的格局,作了尋常民宅。逢年過節時家家戶戶都作興大搞衛生,或粉飾牆面,或用紙裱糊被煙熏塵染的樓板隔牆。無奈,這些木質樓房畢竟年代久遠,老舊日甚,儘管有主人對其精心維護,但仍難掩那破舊和蒼老的狀貌。斗轉星移,時過境遷,如今早沒了往昔的繁華與喧鬧,這狹長的集巷只不過是這座古城裡無數條小巷中的一條而已,即便費力地去搜尋,也難覓以往那種商埠要地的痕迹。如煙的往事,不過是讓那些尋古訪舊的人去作盡情地遐想而已。
原先的碼頭本是一塊開闊的空地,因為住房緊張得實在難以安身,所以附近居民中那些膽大而又敢為人先的人,開始試著在空地上搭建起簡易棚屋來。管子有言:「民以食為天。」如果食是老百姓天字型大小第一件大事,那這住便是老百姓天字型大小第二等大事,畢竟有食有住才成家矣!於是,這片開闊的空地很快就被瓜分殆盡,如今已擁擠得無立錐之地。
在碼頭西側有一戶人家,原本也只住著前後兩間屋子,廚房是在前屋中隔出來的屋中屋。後來眼看著一雙兒女一日比一日的長高,已委實難以安身,因而也乘著這股搭建之風在自家東面圈起一塊空地來,搭出一間睡房和一間廚房,以解燃眉之急。對餘下的那一小塊空地,又從廠里買來一些廢舊磚塊圍成一個小院。
這家主人姓倪,名齊安。是一家機械廠的電氣技工,也是維修車間的主任,人稱倪師傅,而同輩又熟稔的多半謔稱他為「泥膏藥」。這倪齊安正屆知天命的年紀,中高個兒,身體微微有些發福,頭髮則剛開始顯現謝頂的跡象,腦門飽滿閃亮,臉略呈方型。雖稜角分明,但卻慈眉善目。這倪齊安不管是在他工作的廠里,還是在他所居住的小巷裡,橫豎都算得上是個噹噹響的人物。
倪齊安書念得不多,算是初通文墨,但人卻勤勉聰明且善琢磨,又從祖輩那裡因襲相承了「只要學好手藝,到處都有飯吃」這條死理。耳邊縈繞著母親常說的那句古話:「家有良田千頃,不如一技薄藝在身。」對苦心求藝,竭盡鑽研的行為,佛學上早有名言,謂之:「如獅子搏物,如靈貓捕鼠,如雞之孵卵。」說獅子搏取強壯的水牛時,自當竭盡全力,但當它搏取一隻野兔時,同樣也不遺餘力。即便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要盡心儘力地把它做好。「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論語•子張》」倪齊安就是這麼個秉性,不管做什麼,學什麼,他都會全身心投入,特別執著。對待技術,倪齊安從當徒工起一直勤勉刻苦,學之不厭,為之不倦。經過這數十年的琢磨積累,倪齊安早將那電氣活兒鑽研到了純熟的境地。廠里那台進口的寶貝級設備一旦出現故障,必定由他帶著徒弟們去拆卸修理,因為在廠里,除他之外再難尋出一個敢去碰這台設備的人來。經過他的努力,不論什麼樣的故障都會被一一排除,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到正常的使用狀態。他的這套拿手絕活為廠里搶回不少時間,也為廠里省下不少費用。因而,他每年都能扛張獎狀捧個獎品回家。在這個有著幾千號人的大廠里,不管是廠長還是書記,對他都尊重有加,另眼相看。
倪齊安的父親是個民間郎中,專攻骨傷與瘡毒。這民間郎中可不等同那些走街串巷,漂泊不定的江湖郎中,那不過是「江湖騙子」的別稱罷了。倪齊安的父親,雖說辦不起夢寐以求的診所,也沒象樣的藥鋪,但卻能心安理得、堂堂正正的在家坐堂接診。要是沒有貨真價實的醫技、沒有令人信服的療效,那這個家恐怕早被人砸過十回八回了。據說,倪齊安父親所煨制的膏藥和湯劑,能集消炎化濃和止痛於一身,內服外敷,對治療瘡毒極是靈驗。他父親接骨療傷的方法也很獨特。從不用什麼夾板和石膏,而是用兩片不為人知的硬質樹皮,放入煨制好的湯藥里浸泡,然後就這麼濕漉漉地夾貼在患處。樹皮幹了就往上面刷補湯藥,就這麼夾貼個月餘光景,療效十分顯著,患處皮膚不會紅腫發癢,更不會潰爛,真有點讓人匪夷所思。對挫傷、拉傷和疼痛則用膏藥外敷,湯藥內服,雙管齊下,同時再用一種特殊的技法撫捏按摩,疼疼即刻減緩,極具奇效。
倪齊安的父親,雖說是個民間郎中,但卻聞名遐邇,是個有割股之心的醫家,只要能治好別人的病,即便割股作餌都願意的。他父親雖醫術高超,卻為人和善,收費低廉,從不恃技傲人,從不把自家醫技當作斂財的搖錢樹。唐代藥王孫思邈,在其《千金要方》卷一中寫道:「醫人不得恃己所長,專心經略財物。」明代醫家陳實功也說:「若遇貧難者,當量力微贈,方為仁術,否則有葯無伙食者,命亦難保也。」他父親常說:「扶助人貴在雪中送炭,無需錦上添花,那不過是去湊熱鬧。古人有言:「若做醫士郎中,先存活人心田。」行醫之人須存善心才是。醫者無善心,病人多受苦。不管家境清寒還是殷實,甚至是那些連藥費都難以湊攏的病人,他都一視同仁,從不敷衍拒絕。因而人們反喜歡別稱他為「泥菩薩」。對之中特別困難的就量力微贈,那些受其救治幫扶的人感激得幾乎都要向他行跪禮磕響頭。他父親每每都說:「不可不可,作為醫家那是應該的。「施之者比受之者有福。耶穌」聽說你也是信耶穌作禱告的,你看主都這樣的說呢!」他父親雖飽受「之乎者也」的熏陶,但卻信奉外來基督。雖在中醫世家中長大,但卻很早就開始關注外來醫學,嘗試各取所長,以便更好的為病人解除痛苦。古代有縱橫術,它同時還有個名字叫做:長短術,或者叫做:鉤距術,就是用長以制短,用短亦可制長。因而他就開始潛心研究,企求達到取長補短,中西聯袂的目的,進而獲得更好的治病效果。這或許就是後來所謂中西醫結合治療方法的雛形。孟子說:「仰無愧於天,俯無怍於人。」倪家的醫風醫德正暗合了這句做人的格言。他父親雖一生行醫,但卻乏有財富。因而他父親在當地可算得是個藝德雙馨的人,慕名來求治的人是絡繹不絕。
古話說:「官久自富,醫久自良。」倪家醫技經歷代研磨,薪盡燈傳,到倪齊安父親手裡時,將倪家醫技推至鼎盛。可惜好景不長啊!一日他父親去外鄉出診,歸途中小船因突遇風浪而傾覆。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使這位廣受歡迎的民間郎中撇下妻兒,撒手人寰。真讓人扼腕嘆息呀!因他父親走得實在太突然,連句話兒都不及扔下,更不消說將倪家祖傳衣缽傳授於他了。他父親原打算先讓兒子多念幾年書,等兒子受過啟蒙明了世理以後再傳授醫術。這原本也是倪家的傳統,先學做人,后授醫道。沒料想一場飛來橫禍,輕易地毀損了一個原本溫情的家庭,碾碎了這個家庭的全部希望。同時也將凝聚著倪家幾輩人心血和智慧的獨門醫技化為塵埃。
倪家已是三代獨傳,夫婦倆年齒相懸,又是中年得子,因而倪齊安深得父母鍾愛。父親不忍讓幼小的兒子過早的啟蒙念書,因而等倪齊安到了六歲時才送他進學堂念書。倪齊安雖生於醫門世家,自幼就在父親的几案前玩耍、在母親的葯爐邊遊戲,但畢竟還未得絲毫親授,還未領受倪家的獨門真傳。因此倪齊安對父親的醫技是一竅不通。那時倪齊安年紀尚小,倏然間沒了父親,沒了書讀,倪齊安只會一味地傷心、一味地懷念父親,之於別的,他一時還想不到。他的腦海里除了父親的音容笑貌外什麼都沒有。父親的離世,對於倪家意味著什麼?對於自己又將意味著什麼?他對此也只是懵懵懂懂。父親在世時,家底雖不殷實,但畢竟有如韓非子所說的:「家有常業,雖飢不餓。」憑靠父親的一技之長,全家尚還溫飽無憂。現在一家之主沒了,隨之也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常業,斷了生活來源。民間有俗話說,世間最苦累的活,莫過於打鐵搖船磨豆腐;世間最悲傷的事莫過於少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如今這孤兒寡母卻不幸包攬其二,母子倆心中的纏綿悱惻實在叫人難以描述,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他常怔怔地坐在這間並不寬敞,如今已了無生機,寂靜得令人窒息的小屋裡,坐在父親尋常坐堂的几案前發愣。景物依舊,卻恍如隔世。他分明清楚地看見父親坐在案頭,可一晃父親又飄逝而去。他竭力地找尋,卻怎麼都找不著父親的身影。他悲天怯地地呼喚,卻再也喚不回沉沉睡去的父親。他不願相信父親會突然悄然無聲地飄然而去。他恍恍惚惚地坐著,眼睛苦澀紅腫,卻沒有眼淚,在很長的一段時期里,他都無法從喪父的悲情中走出來。可是現實是冰涼無情的,不管你背負多沉的傷痛,不管你飽受多深的煎熬,不管你的心田是在瀝瀝淌血,還是在汩汩流淚,它都熟視無睹。老子說:「天若有情天亦老。」又言:「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視百姓為芻狗。」由此看來,人在遭遇不幸或是身處逆境時,若想祈求老天慈悲眷顧,那結果一定是失望的。聖人所言不是要打折你的希望,而是要鼓起你的潛能,不是讓你自困囹圄,而是要你在困境中重新崛起。
此時的倪家,因父歿母暮,深陷在窘迫之中,小小年紀的倪齊安,在勉強念了五年舊式私塾后,就不得不輟學回家,次年開春便進工廠當徒工,掙錢聊補家用。後來漸漸長大,也漸漸懂理,又從母親那裡,從街鄰那裡知道了許多父親行醫的佚事。這時他才明,父親的不幸離世,不僅使他們母子倆的生活陷入困境,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倪家的醫脈就此失去傳承。要知道,那裡面飽含著倪家幾輩人的智慧!浸潤著倪家幾輩人的心血啊!如今卻要斷送在自己這輩上。於是他坐卧不寧了,他實在無法吞咽這顆苦果,他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絕不能讓它斷送在自己的手裡!」這聲音有如金聲擲地,音韻鏗鏘。從此他開始在心裡打下主意,定下決心,即便不能將倪家醫脈發揚光大,那至少也要使倪家醫脈延續下去。因而他開始更加勤勉發奮。勞作之餘,學藝之暇,他便會小心翼翼地取出父親留下的那幾大摞塵封已久的醫案藥方和醫書。他埋身這堆寶貝似的舊紙堆里,與它們相伴為伍。他在裡面艱難地潛行和探索,從不間斷、從不畏葸不前。可是想要從中理出個頭續,想要弄懂它們,真是談何容易!因為倪家為使自己的獨門醫術免遭旁人剽竊,精心設置了多重保護屏障。藥方中有些葯是用代號表示,與此對應的代號則標在藏葯的青花小瓷罐內壁,你就是拿到藥方和那晒乾碾碎草藥也無從知道那是什麼葯。那藥名恐怕只寫在他父親的腦海里,如今他父親走了,那藥名也隨之去了。留下的那些醫案病歷又寫得晦澀難懂,從中也尋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來。
倪齊安深切地感到,僅憑自己這點粗淺的文化,真可謂力不從心,勉為其難哪!不說別的難處,就連藥方上的好多字他都不認得。因而他買來字典和中醫書籍。橫亘在前的難關就象重重高牆,但他並不知難而退。他要一道道地跨越過去,每攻克一個難關就是一個進步,就是一次成功。他知道要想使倪家的獨門醫術走下十字架而重新復活,除了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契而不舍的堅持外,別無捷徑可循。古話說:「開弓絕無回頭箭。」現在若讓他輟止放棄,半途而廢,那斷不可能!因為在他看來,這不是倪家後代該做的事。美國的馬爾騰博士在其人生小品文中說:「歷史上的許多大事業,都是在大多數的人,都想要「向後轉」的時候所做成的。」只要堅持就有希望,他繼續不停地探索研究,他有時怔怔發愣,有時若有所思,幾近到了孜孜不倦、廢寢忘食的地步,可還是收效甚微耶!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卻仍如同在雲端霧間一般,他的大腦里象是被塞進了一團亂麻,治絲益棼,了無頭續。他父親所留下的這一大堆醫案藥方彷彿是座迷宮。面對這座迷宮,他並不祈求很快就能熟門熟路、能夠進退自如,可是現在連進去的門在哪裡都還未曾摸著個邊,不免內心焦急,憂慮叢生。他在心裡感慨,這原本是用來提防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怎料想如今卻傷著了自家人。真是一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的光景。他不斷告誡自己,絕不能停下來!絕不能放棄它!他的大腦里又映現出小時候的情景,那些病人,常常豎起大拇指稱讚父親:「倪先生啊,你真是華佗再世、扁鵲再生。倪家的葯真是太靈驗了!」倪齊安的心田湧起了一股驕傲的暖流,他的臉上蕩漾起由衷的笑容。他為父親驕傲、為倪家驕傲。這股暖流成了他的精神之柱、力量之源、指路明燈;這股暖流一直砥礪著、棖觸著他不畏困難、勇往向前。他在心裡說,倪家的醫術源遠流長,獨門獨派,不可能那麼輕鬆的就可以一蹴而就,還須付出更多的努力才是。
他低頭沉思著,活脫脫就像羅丹作品中的那個「思想者」。他在苦苦思索,他在尋覓破解良策。他已認識到,過去的辦法行不通,對那些醫案和藥方不能老這樣囫圇地吞下又囫圇地吐出。現在看來,過去的辦法是一條「此路不通」的路,是「圍棋盤裡下象棋——不對路數。」這條路不能再走下去了,須得另劈蹊徑才是。這事心急不得的,欲速則不達么。做事得從容易的入手,一口吃不下一個肉包子。老子說:「天下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之大事必作於細。」於是他只揀出那幾摞專治瘡毒的醫案藥方,其餘則藏入木箱,擱於密處。他重新一張張地加以仔細研究,又把藏葯的青花小瓷罐一個一個地捧出來,又小心的從中取出草藥來,試圖和藥方進行對照辯認,對於一個外行來講,這樣做已是一件極難的事。他忽然想到,何不去藥鋪找葯工幫助鑒別呢?葯是分別拿出去的。這個星期天找這一家藥鋪,下個星期天找另一家藥鋪。為了保證識別的準確性,一樣葯,他至少要找兩家以上的藥鋪辨認。幾年下來,不要說本城的藥鋪藥房,就連相鄰市縣的藥鋪藥房他都造訪過。這樣做不免費時費力,但為求保密,也只能如此。
老子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九層樓塔始於累土,合抱之木始於毫未。」功夫不枉有心人,恆心所至,金石為開,雖是點點滴滴,也終能累積成河、累疊成山。到了此時,倪齊安已能將大部分葯辯認清楚,將它們與藥方對號入座。不過這時他卻遇到一個更大的難題,那些只標代號的葯,從青花小瓷罐里取出來時,之中有不少已發霉變質,別說是辨認,就是稍微搓幾下便會直掉粉末。他把葯拿出一點來,小心包好帶在身邊,他跑了不知多少家藥鋪,恁是無人能識,無人敢認,把倪齊安急得是撓頭抓耳卻又一籌莫展。這許多年來,他就是憑靠永不回頭的執著,不但順利進入了這座迷宮,而且正向迷底穩步靠近。這個過程雖然緩慢卻卓有成效。不過現在倪齊安卻被擋在了這個隘口之下,向前不得,只能在原地徙倚。好在他對破解這道難題的信念從不置疑,也從不動搖。在困難面前,他絕不會曾母投梭,喪失信心。他心裡明白,已走了那麼長的路,現在停下來,頃刻間又回到那個原點上,等於什麼也沒有做。停下來的結果將如《尚書》中所說的那樣:「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他忽然想起念書時學到的那句話,是孔子講的,叫做:「先事後得。」私塾老師還特別作了講解,他一直記憶猶新。私塾老師說,一個人想要做事情,只要先去做而不問自己的利益和結果,只問耕耘不問收穫,以後自然會有好的結果。孔子說:「盡人事,聽天命。」不動手去做是絕對沒有希望的,只有動手去做才有成功的可能。弗·培根說:「灰心生失望,失望生動搖,動搖生失敗。」他告誡自己,不管遇到怎樣的困難,都不灰心喪氣,心生動搖。他始終認為,只要心中常記著這件事,腦中不斷想著這件事,手裡不停地做著這件事,那總有一天會讓你做成的。
這時,倪齊安的母親仍健在,她是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可又幫不上忙。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她為兒子感到高興,從兒子身上,她彷彿已看見希望的曙光。她心疼著兒子,她知道兒子好強又認死理,只要他認了這個理,任憑你有張義的巧舌,蘇秦的利嘴也別想說動他,哪怕你用十頭牛拉,都不能叫他回一下頭。他是廠里的技術尖子,這些年裡光廠里的活就夠他累的,即便回到家還得繼續琢磨技術上的事,緊接著又要研究那些葯和方子。每天都要熬個深更半夜,早上卻要三番五次的喚他才勉強起得床來。看著兒子在乜乜睡眼中吃早飯,看著兒子在睡眼惺松中去上班,這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的?
倪齊安的母親,雖自姑娘家起就在倪家熬藥制膏,直到丈夫去世才不得不封爐熄火。熬藥制膏,她是行家裡手,但尺大的字還不識一籮,全憑那超強的記憶做著這關乎人命的事情。夫妻倆桴槌相應,配合默契,她丈夫配好的葯都要經她之手,熬成湯劑或製成膏藥,但這些葯她都叫不上名來。對這些藥名她本來也想知道的,也問過。可她那郎中丈夫卻說,不是不讓你知道,要是被你說漏了嘴,那就太便宜了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嘍!她丈夫接著又說道,要知道覬覦咱倪家醫技的人何止一二哦!前些日子那個從上海來的油頭粉面的院長助理,還有剛來過的那個洋學堂的醫學教授,這些人哪安什麼好心喲!說是來請我參加什麼研討活動,其實都是些變著法子來惑人的騙局!要是真的落在這些人手裡,那些窮苦的人想要看病恐怕就更難了!多虧咱家防範得嚴,籬笆扎得緊。不能說的就是說夢話都不會說漏嘴。即便讓他們拿走了方子,那也別想弄出一付葯來。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問過。
她丈夫去世后,常有一些陌生人來套近呼,問這問那的,有的乾脆提出高價收買倪家的藥方和醫案。雖說生活艱辛,可面對這些唾手可得的金錢誘惑,她卻絲毫不為所動。她回絕這些人說,那些東西早就丟了,人都去了還留著幹什麼?她覺著有責任保護好丈夫留下的這些資料,不能丟失,更不能落入旁人之手。朦朧間她總覺著,倪家的後代中一定會出現擔此重任的人。她的這個想法雖朦朧,卻沒錯。魯迅說:「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不過當時她並不看好自己的兒子,認為兒子生不逢時,書念得太少還在其次,畢竟未得過他爸點滴的親授,恐怕難以勝任。為防萬一,她防範得更緊了,把藥方醫案分散存放,又把那些儲藏草藥的青花小罐子用蠟密封好蓋子,然後藏於柴禾或一些不顯眼的雜物之中,這樣她才算安心。
近些年裡,倪齊安的母親雖無什麼病痛纏繞,卻一直是個羸弱孱虛的樣貌,手腳也不麻利了,但是記憶力卻出奇的好。只要一閉上眼,過去那些情景就會立刻映現出來。幾號葯放哪個罐,哪一處;哪個葯先下,哪個葯後放;怎樣和葯制膏,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在目,就是攝影錄像恐怕還賽不過她的記憶力。可是當兒子問她,幾號葯叫什麼?她回答不上,幾號葯可以和哪些葯配伍?她又不敢肯定,這個事情兒戲不得。因為瘡毒潰爛只是一種表象,實是熱毒侵身,內毒外渲的結果。倪家克毒的看家本領就是以毒攻毒。這話說來順口操之難,那劑量須因人而異,把握個十分細微精準,用藥片刻即能排毒化濃而對身體又毫髮無損。所以倪家的葯才能屢屢攻病克疾而從不失手。她丈夫對用藥一事真可謂是慎之又慎。老子說:「豫兮,如涉冬川。」《詩經》上也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因而凡配伍好的葯,入罐煮熬之前,都要親自復驗一遍,生怕弄混出錯。丈夫常常說,別小看了這些樹皮草根和小礦石,它們的毒性可大著呢!人們常說的五毒俱全中的「五毒」,原本指的就是五種藥石。這是關乎人命的事,絕對不能馬虎,不得有絲毫的孟浪,否則就會僨事。咱倪家的葯是用來治病的,不是拿來害人的。這是和咱倪家醫技同時傳承下來的木鐸之言。這話一直都在警示倪家歷代行醫的子孫,治病下藥須十分小心謹微,絕不容許出任何差錯。倪家的規矩是先要牢牢記住這句話,弄懂這句話的意思后才能授其醫技。而且倪家還有一個規矩,不論是研究出新的藥方,還是配製出新的葯,一律都得親口嘗葯。頭一個用藥的是自己,而非病人。嘗葯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檢驗療效,而是用來測試藥的毒性。通過試藥來預防和降低藥物毒性對人體的傷害,使人體受葯處於安全劑量以內。對於嘗葯這事,倪家素來非常謹微小心,有一套嚴格的程序,並非是把熬好的葯端來喝下了事。正因如此,倪家的醫技才得以歷代承繼,彌久精進。到了倪齊安父親這一代,倪家的醫技可謂已到了精湛純青地境界。
現在,她常把過去這些事說給兒子聽,是要提醒兒子,這事馬虎不得,勉強不來。她總想幫兒子分擔點什麼,可又心有餘而力不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親手教會兒子怎麼熬藥制膏。後來他母親感到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越來越不行了,便把兒子叫到跟前,鄭重其事地叮嚀道,齊安,你做的事媽贊成,不過在沒有完全弄懂之前,千萬不可輕易去嘗葯,更不能往別人身上用。這樣頂多不過是白忙一場,不然萬一弄出事來,那就會害人又害己。這也不是你父親所願看到的。總之是一句話,一定要記住倪家的祖訓和規矩。
倪齊安趕緊回答,請媽放心,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話,咱倪家的葯是用來治病的,不是拿來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