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afe Dior
Cafe Dior是一家名字好聽,但其實很不協調的古怪咖啡館。
不,它和優雅的迪奧咖啡店一點關係都沒有,它位於藝術大學的時尚設計教學樓,算是大學的餐廳之一,提供各種難吃的即食三明治、微波爐餐和星巴克咖啡。
Cafe Dior頭一眼看上去像是一百年前的老酒吧,深栗色的木頭吧台、木頭牆壁,一直延續到高高天花板上的木頭房梁。房梁垂下幾隻明亮的金色吊燈,線條簡潔,燈泡排列成蠟燭的樣。吊燈輕盈的質地和木頭牆壁上沉重又繁冗的雕花一點都不搭。偏偏牆頂又掛著巨匾一樣的長鏡,讓吊燈的倒影彆扭地在鏡子里重重疊疊。
深色吧台上擺著色彩斑斕的零食架子,頭頂掛著的菜單是粉紅色的,吧台後面又立著白底綠色的雙尾美人魚星巴克標,細看起來亂七八糟。吧台椅是皮的,小桌子旁的椅子卻是硬的金屬,看起來更適合擺在露天。這裡的一切像是它的微波爐食品一樣,乍看上去豪華,仔細一看竟還是半成。
但當麥琪在這裡時,一切是不一樣的。
麥琪有一種……不,不是化腐朽為神奇,是一種在不完美中營造特殊魅力的奇特能力。
她的大背包總是很亂,金屬搭扣從來都隨便垂著,不會扣在應該的位置上;捲起的外套袖口,右邊的總是更短一些,我猜是為了拿筆的方便;她看過的書不會平平整整,封面縱橫著已經泛白的摺痕,書頁捲曲;橡皮磨成了圓形,打火機掉漆,彷彿每樣東西都用過很久……
那些毛刺在她身上看起來味道十足,讓她不管坐在哪裡,身邊都圍繞著她自己的場,但又完全不影響她的精彩,她像個滿不在乎的雅痞,太完美會破壞她的不羈。
所以麥琪坐在一個看起來到處是古怪的環境里,有些相得益彰的怪趣氣息。
我托著左腮,握著玻璃杯,看著面前的圓桌上,放著一隻彷彿應該出現在菜場的橘黃色網兜。細繩的網兜里撐著麥琪的幾本書和筆記,還有幾隻做成蔬菜樣子的毛絨玩具應景地堆在裡面,每種蔬菜都帶著五官,表情滑稽。
麥琪捏起一隻猩紅的番茄,鼓起腮幫子學那番茄的表情:「好玩么?」
我應一聲:「還行。」
忍不住又問她,「筆不會從網子里漏出去嗎,漏網之筆?」
她從筆記簿子底下摸出一隻筆袋大小的,熒光橘色的透明塑料夾子,裡面分了幾層,塞滿了零碎的簽字筆、紙幣、創可貼、口紅。又把那光亮可鑒的夾子翻了個面兒,反面有幅畫,瑰紅色的毛絨怪獸正在低頭嗅聞一朵向日葵,它的身軀擋住了陽光,向日葵陷落在龐大的影子里,一臉悻悻。
「假期的時候,我外甥女用丙烯顏料幫我畫的,我覺得她的配色挺不錯。」
她又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手機背面也被同樣的稚嫩筆觸畫滿了——粉綠色的背景下,一群白色的小雛菊排列得整整齊齊,正在唱歌。只有一朵轉頭望向另外的方向,正在默默生氣。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令外甥女是個古怪的小姑娘。」
麥琪說:「對,和所有八歲的小姑娘一樣。」
我們吃過午飯,又喝了半杯拿鐵,她的七八位同學才陸續到達,我把沙拉盤子和叉子收走,又坐回來,看到有一些塗鴉的時候見過的熟臉。
一位長得像巴斯光年的德國同學來得最早,雖然是個子比我還要高出半頭的健碩男生,說起話來卻輕聲細語,帶著一臉羞赧的笑容。我發現每次見他,他的衣服都穿得比旁人多幾層,也不知道熱不熱,餐巾紙被他疊得方方正正,壓在杯子下面。
「學校出資金應該不太可能,」他用手捋著那張餐巾紙對麥琪輕聲說,「但學校可以做各種軟性的宣傳和招募。」
「招募其他同學做小學生導師?」
「對,學校的觀點是,孩子們的導師可以包括但不限於繪畫系的同學。美術史、建築設計、時尚設計都應該有所涉及。學校可以幫忙招募相關專業,感興趣的同學擔任導師。」
「確實是,小學生的吸收能力非常強大,如果辦小學生的藝術課程,只是教授繪畫,太單調了,應該有更多領域涵括在內。」麥琪握著杯子,一邊聞著咖啡的香味,一邊思考著回答,「可是,我們這些人就已經是義務組織起來的,大家對於犧牲時間、犧牲精力有共識,才能在課外保證教學實踐。讓其他同學也長期持續付出,可能嗎?」
尼爾有一臉亂七八糟的絡腮鬍子,看起來很久沒修剪過,他是出生在舊金山的俄羅斯後裔,有點猶太血統,語速快得像機關槍。總是要等他幾句話說完過幾秒鐘之後,大家才能反應過來,整理出他話裡面的邏輯。
他已經在Google地圖上截了圖,轉過筆記本電腦,「獵人角雖然是貧民區,距離並不算遠。從學校出發到那邊的小學,二十分鐘車程最多了,我覺得是在合理的精力規劃之內。」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尼爾的精力完全不能做普遍標準。有人鬨笑了起來,開始講起尼爾有一次回家忘了帶鑰匙,曾經徒手拉開宿舍鎖住的磁力門的故事。尼爾跟著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拉開襯衫袖子秀肱二頭肌。剛剛嚴肅的討論氛圍一下子消散殆盡。
正笑鬧著,有人忽然在我耳邊大喊一句「靚仔,好耐某見。」然後伴隨一陣開懷的笑聲。
我回頭,果然是每次見到我,都要說一長串粵語的非裔女孩夏天。
「我真的不會說廣東話啊,夏天!」我故意做一臉無奈,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再次大笑著說「對唔住」。麥琪說夏天課餘時間靠著教中國內地過來的移民說廣東話賺零用,可見真有兩把刷子。人又天生熱情,我相信她只要看到亞洲面孔難免會痒痒勾起炫技的心,不管對方懂不懂,都想要早桑、雷猴地打幾個招呼。
夏天剛到,並沒聽到剛才大家的討論:「聽我說!」她轉向大家,一邊放下背包一邊手舞足蹈開始她的演說,「我問了以前一起上課的朋友,我認為給小學生的藝術課程,沒有必要一定請學藝術的同學教。」
又是新想法。
「我認識一個朋友,學了十幾年鋼琴,沒有申請音樂學校,目前在念社會科學,他覺得把藝術音樂和社會學科融合在一起,也許可以創造很有趣的課程。還有我的鄰居,正在讀計算機,他學了很多年舞蹈,最近正在研究用計算機根據舞蹈動作,整理編排音樂,這不是很令人興奮嗎?如果我們可以創造出一些簡單易懂的課程……」
大家又興奮地討論起來,我有些感動地看著這些熱情的年輕人,同時也為了藝術的多種可能性感到眼界大開。
夏天一臉心滿意足地坐下,看著討論著的大家,躍躍欲試地準備隨時加入話題,卻看見旁邊一臉惆悵的巴斯光年。
「怎麼了?」夏天問。
「學校不會批准為我們的課程投入資金,」麥琪在旁邊代替作答。
「天哪,那怎麼辦。」夏天輕呼道,「我們難道要自己捐錢做這件事?教具就會是大筆開銷……」
討論的聲音明顯又小了下來,人人都看向這邊。
麥琪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或者我們大家想想辦法,或者募捐,不然我……」
尼爾打斷她:「不是長久之計。」
大家又靜下來。
我咳了咳,決定打破沉默。
「為什麼呢?你們為什麼要在貧民區教小學生們學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