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窈窕淑女
「霸凌?」麥琪嘴角露出一個戲謔的弧度,「沒有人會霸凌我。」
「因為你不好欺負?」我開個玩笑,以掩飾我問題的愚蠢。
「日文說得不太好的時候,煩躁起來我就索性說英文,反倒被老師同學刮目相看。I don』t speak Japanese在東京是比結結巴巴地說日文更有效的溝通方式。而且在那裡,我算是個子非常高的女生,有時候我站在學校走廊里,感覺自己比所有男生都要高,沒有人會霸凌一個板著臉的大塊頭。」
我駭笑,也不太確定她是不是在開玩笑。麥琪板著她小小的冷若冰霜的臉的時候,的確看起來不易親近。
「這麼說來,你的中學時光不算是愉快?」
「也不能這樣說。」麥琪認真地想了想,用手轉動著瓶子,「首先,我學會了凡事從另外的角度去判斷,人具備信念是好的,但是當你固守某個標準時,難免變得過於迂腐傲慢;
「其次,我學會了忠於自我,有時候被視為缺陷的東西,其實只是你自己的特質,無論你要爭取些什麼,都不應該犧牲自我的特質。」
我看著她微微抬起的驕傲的下巴,深深思索。
她的臉色因為忽然泛起的微笑變得柔和,長長的睫毛垂下來:「你會覺得這是自相矛盾的論調嗎?」
「並不會。你讓我想起來,以前在英國文學課上,一位倫敦大學畢業的教授為了強調口音有多麼重要,曾經推薦我們看一部電影,根據蕭伯納的戲劇改編的《My Fair Lady》。
「故事說的是,語言學教授的朋友和他打賭,能不能通過口音的訓練,化低俗為優雅,將一位街頭的寒微賣花女培養成高貴的淑女。教授欣然接受,從最基本的字母開始了廢寢忘食的訓練。然而他教給賣花女溫文爾雅的措辭,自己對待學生的態度卻十分粗暴。
「賣花女非常氣惱,她抱怨說:『你期待我成為淑女,自己卻沒有像你的朋友那樣,以對待淑女的態度對待我。』教授回答道:『我的朋友對待賣花女像對待公爵夫人,我對待公爵夫人像對待賣花女,我們都是保持著始終如一的人,並無不同。』」
我停下來問麥琪:「我們說的是同一回事嗎?」
麥琪轉了轉眼睛,讚許地點點頭:「我們說的是同一回事。」
我繼續講述:「後來,經過了六個月不眠不休的訓練,賣花女迎來了她的最終測試——出席希臘大使舉辦的舞會,當晚她光彩照人、風姿綽約,被女王稱讚,並被王子邀請跳當晚的第一支舞。舞會結束后,她的口音沒有引起絲毫懷疑,人人都在猜測她可能是來自匈牙利的貴族。」
麥琪聚精會神地聆聽。
「從舞會回到家后,教授和朋友互相慶祝打賭的成功,卻沒有人向角落的女主角說一句恭喜,道一句辛苦。女主角憤然表示要離開教授,計劃著自己開設語言教室,用學到的語言課程自謀生路。教授終於留意到那女孩已經不是當初渺小的存在,她已經擁有自己完整的人格。他為此感到欣慰,認為到了這時候,才培養出了一位真正的淑女。
「女主角出走之後,教授發現,自己已經潛移默化地愛上了她,會不可抑制地想到她。在電影的結尾,他苦悶地回到家,孤獨地坐在沙發上,打開昔日為了研究在留聲機里錄下的與賣花女的對話,憂鬱又惆悵地傾聽。他愛的人卻在這時候忽然悄悄回了家,站在教授身後,接著留聲機里的聲音念了下去。你能猜到教授是怎麼做的嗎?」
麥琪慢慢仰起頭看了看天窗,又把目光投向我,平靜說:「他總不會忽然之間變成一個柔情的人。」
我說:「沒錯,他驚喜之後立刻推歪自己的帽子,遮住眼睛,舒服地在沙發上躺下來,像以前經常對賣花女做的那樣,慵懶地問道:『我的拖鞋在哪裡?』這便是電影的結局。」
麥琪一愣,笑著拍起椅子的扶手,「就是這樣,應該是這樣。」
我跟著她笑:「應該是哪樣?」
「人格特質不會改變,也不應該改變,即使是為了愛情,都應該始終如一。她既然愛他,就是愛原本的他。」
我和麥琪相視而笑,又絮絮而語。各自的成長經歷一點一滴地傾倒出來。
麥琪說起她後來慢慢變得熟悉的同窗們,其實是一群溫暖又周到的少年。那些女生總是會圍在她旁邊,參觀她閑來無事翻閱的宋詞小札,一邊驚嘆竟然書里每一個文字都是漢字。她們會圍在她旁邊,問她「薔薇」的漢字怎麼寫?當她信筆寫下之後,大家又評論,好像確實是這樣兩個字,令她啼笑皆非。
麥琪報選學校社團的時候,同桌女生熱烈推薦自己的游泳部,麥琪去見學一周,幾乎被嚇慘。她以為社團活動和聚會玩水沒有什麼區別,卻發現同桌和所有團員下了泳池之後,連游兩個小時沒有停頓。她才發覺日本漫畫中的熱血精神正在自己眼前上演。
我則講起高中時,因為殘留著童年時對侏羅紀的狂熱愛好,報名參加了考古夏令營,跑到鹽湖城去挖化石。結果第一天去上露天廁所,打開門就發現門外有熊,在廁所里悶了二十分鐘,不停懊惱自己如廁不帶手機的習慣。這故事我講了十幾遍,這一次最為添油加醋,栩栩如生。
我甚至聊起如何和自己的初戀分手,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的女朋友是全班最漂亮和最受歡迎的小姑娘。顯然她的一大堆閨蜜我並不能都記全,其中也包括一位自以為是的女同學。那位女同學撰寫的故事某一天在學校得了大獎,她在午休時間有幸在校廣播室朗讀自己的作品給全校同學聽,而我剛聽完開頭就發覺耳熟。
「我跑到校圖書館,迅速地找出了故事原本的出處,並趕在那女生還沒朗讀完之前,把書送到了校廣播室的老師那裡,這件事整整轟動了一學期。總之,這件事發生之後,我的小女朋友就再也不和我說話了,真可惜。」
麥琪笑得前仰後合,手指著我說:「你真是個太可怕的初戀男友,還敢說別人自以為是。」
「我做事很嚴謹,真的,你以後會慢慢了解。「我對她眨眨眼,她把頭埋在軟墊里笑個不停。
回家的時候,夕陽遠遠地掛在左邊車窗外,像是某種熟透的沉甸甸的果實,艷紅光亮,令人心生愛意。我聞著車裡殘存的淡淡的松節油氣味,心情可以說是愉快的。
我是怎樣的人呢?我想。
她說人格特質不應改變,我擁有的是怎樣的人格特質呢?始終如一對我又意味著什麼?
我搖搖頭,我猜我還太年輕,還不能為自己進行一個歸類。我喜歡的書每天在變,我欣賞的音樂每天在變,我今天寫字的筆跡甚至與昨天都有很大的差別。如果這時讓我刺一個紋身,我會束手無策,完全不知道怎樣的圖案會讓我未來毫無悔意。
只有我一個人如此軟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