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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甜美的傷

  旁邊的黑膠唱片店裡傳來時斷時續的Pink Floyd,螺旋槳轉動的噠噠聲隱約夾雜在迷幻的音樂中。穿旗袍的女人和她的宮燈帶著陳舊又隱秘的氣息,呈現在斑駁的牆上,和這街頭格格不入,卻有一種細膩的迷人。

  「姐姐?」我幾乎覺得那又是麥琪心中的一個意象,這位被衣角糾纏著的女人看起來像是來自上世紀三十年代,和麥琪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美嗎?」麥琪盤起雙腿,吐出一口煙,仰頭看著牆壁,問我。

  「是。」我衷心地說。雖然畫上的面容看不清楚五官,但那旖旎的氛圍的確是美的。模糊了五官的臉彷彿京劇戲台上被帷幔遮住的門口,你也不知道下一秒帘子掀開,會是一片祥和還是危機四伏,是包容了很多可能性的未知魅力。

  「人人都覺得姐姐很美,她曾經是東京松山芭蕾舞團的專業舞者,萬里挑一。」麥琪若有所思地說。

  「那可真是非凡的成就。」我讚歎。既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想那可能真的是麥琪的家人,姐妹倆都才藝頗佳,我相信麥琪的藝術之路應該也有個萬里挑一的前景。

  麥琪的朋友們逐漸都完成了他們的塗鴉作品,收拾出一大包垃圾走去垃圾桶丟,街道上相比來之前變得一片絢爛,生命力十足,有行人駐足欣賞。

  一匹半透明的馬悲天憫人地低下頭,目光謙卑,在星空下和袖珍的少女對視;

  歪戴著金冠的男人笑逐顏開地坐在如山堆積的珠寶、錢幣與各色奢侈品當中,喜不自勝;

  樹木在秋日裡盡顯豐收的盛景,枝頭碩果累累地結著打好領帶的矮胖紳士;

  站在凍肉櫃檯前面,優哉游哉的愛斯基摩人正在結賬……

  我一幅一幅看下去,尋找亮點,樂趣十足。

  「難怪最初的塗鴉者稱呼自己是『writer』,而不是『painter』。」我點著頭對麥琪說,我喜歡他們的作品,在各種詼諧的細節中帶著些幽默和思考,這是一群很酷,但並不叛逆的表達者。

  「插畫也是這樣,沒有情節,沒有旁白,但一張紙包含千言萬語。」麥琪把煙頭塞進扁扁的便攜煙灰盒,跟在我身後跳起來,我幫她把一大堆罐子的蓋子一一蓋好,裝進大口袋。

  也許是出於某種默契,和她的朋友們說了再見之後,我們兩個很自然地就肩並肩沿著海特區的街道漫無目的地逛了起來。

  這條街的維多利亞式房屋和用色大膽的店鋪組合在一起,有種穿越了時空的光怪陸離感,好像行走在一百年前的遊樂園,或者某個蒂姆伯頓的電影片場。

  紅就亮眼的鐵鏽紅,綠就鮮艷的祖母綠。不知什麼年代的老爺車按著喇叭從身邊飛過,有穿著古董拼接二手皮夾克的嬉皮士,慵懶迷離地站在街頭吸著味道可疑的煙捲。

  街邊的店鋪玻璃上,骷髏、玫瑰、神秘圖騰到處可見,我們走過唱片店,抬頭瞻仰了從窗內風情萬種地伸出來,穿著網襪高跟鞋的肥碩美人腿招牌。

  進了門,試聽了幾張打折唱片。我找到一張前蘇聯的搖滾樂隊現場,聲音熱烈剛強,鼓聲陣陣,簡直像鐵水噴濺。

  麥琪對我竊竊私語著什麼,神情狡黠,嘴角彷彿忍著一個奇怪的笑容。

  我掀開一邊耳機。「那個穿緊身衣服的男人在打量你。」她向我使眼色。我假裝不經意順著她嘴角斜睥過去,果然窗邊一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的雄偉壯漢,襯衫底下肱二頭肌的輪廓緊繃繃的,整個人旋出一個彆扭的角度,手指捏著下巴,凝神看我。

  我疑惑,又仔細辨認一下到底認不認識,他聳了下右肩忽然對我嫵媚地綻開笑容。

  我忽然明白了其中關竅,海特區是出了名的彩虹區,遂大窘。麥琪大樂,她不再和我保持半米以上的距離,站近了一些。想了想,又忽然把手插到我臂彎里,故作親熱地摘了我的耳機戴上。

  那邊的男人失望把頭轉開了。

  麥琪開始認真地聽蘇聯搖滾樂,好一會兒才拿下耳機,滿臉回味說:「多雄壯的鼓聲和彈舌音,像是將軍站在戰場上迎著狂風在唱歌。」

  我的手臂印著她的小小手掌痕迹,心跳就像戰鼓。

  路燈亮起來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意識不到到底是什麼時間。走了很多路,笑了很多次,整個下午彷彿飛一般轉瞬即逝。

  我們進了一家書架排列得擁擁擠擠的小二手書店,架子上有手寫的紙片當做索引,紅色的鐵皮燈罩扣下來溫暖的光,牆上貼著的照片上是各種年紀的,熱情閱讀的愛書人。

  麥琪的口袋太大,在過道里轉身都怕會碰落什麼。牆角如山堆積的書堆旁是唯一能夠席地而坐的空間,我們在油亮的木地板上坐得很近,打賭那堆舊書裡面留下最多讀者痕迹的一定是驚悚小說。

  於是每找到一本愛倫坡或者詹姆斯·帕特森,我們都會仔細搜尋裡面的咖啡漬甚至手印,並把書頁在對方鼻子前面抖來抖去,假裝會散落些陳年舊日的零食碎屑出來。

  這種小把戲讓我們都兩個樂不可支,有幾次她甚至快把書頁劃到我的眼皮上,我則仗著手臂的長度,佯裝把不存在的灰塵灑在她的頭髮上。

  終於,一本《大師的身影》被我晃了幾次之後,從外皮中滑落,我手一甩,書脊不幸砸到了我自己的眉骨上,咚的一聲,眉骨瞬間燒了起來。

  麥琪嚇了一跳,停下來起身湊近查看,伸手捋我的眉毛,專註檢查有無傷口。

  她的溫暖氣息吹在我臉上,我眉毛上的熱度逐漸燒到了臉頰,恍惚地盯著她小巧的鼻子,光潔白皙,有一塊玲瓏的骨頭勾勒出完美的鼻尖,我剋制著把嘴唇印上去的衝動。

  天荒地老,在她身邊總有種天荒地老的錯覺。

  「大師的身影沒留在你眼睛上,看來你應該把它帶回家。」麥琪退回去,把那本罪魁禍首的舊書撿起來——橙色的封皮上,愛倫坡的捲毛頭從一隻黑貓的頸上長出來,滿臉的嚴肅,看起來又詭異又滑稽。

  麥琪買下那本書,套在一個棕色紙袋裡遞給我,麥琪的禮物,我有點高興,抓得緊緊的。

  我把那本書放在卧室書架上,和我目光最平行的一排,站在我的教科書中間。報告寫到一半時,就滿臉溫柔地看一眼那溫暖的橙色,浮想聯翩地開一會兒小差。它彷彿總會向我吹來某種芳香溫暖的氣息,拂過我的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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