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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達利女孩

  坐著心愛的小豐田車,我吹著口哨,沿著金門大橋一路輕飄飄開下去。

  已經在這座橋上來來往往快三年,我仍舊最喜歡舊金山灣由霧轉晴的瞬間。

  橋面上仍舊是霧靄蒙蒙,好像即將橫穿到未知的外太空去,橋塔頂端卻已經巍峨地露了真相,漂浮在碧空里,紅得發光。橋下已經有悠悠的白帆閃現出來,劃開水線,行駛出一片熱鬧的蒸騰。

  如果麥琪坐在副駕上,她會說:霧氣裡面的金門橋才最浪漫,倚著欄杆站在雲上,呼吸里有眼淚的味道。

  我大概會扯扯嘴角,腦子裡想象的都是《猩球崛起》裡面一大群聽得懂人話的猴子軍隊,波譎雲詭下橫衝直撞,七手八腳地從車頂竄過去。

  真是個戲劇化的城市,任何荒謬的事情都可能發生。

  比如,麥琪竟然會願意坐在我的副駕上,聽著我那些喧鬧的音樂,翻她的小速寫冊子,和我說金門大橋的眼淚。

  她每次坐在那裡都像是一道光。

  第一次看見麥琪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暑假之前,披薩店後面的小山坡。

  大學前兩年的課程又多又滿,花樣繁多,基本上就是以專業為圓心,輻射出無邊無際的興趣課題。報告總是很容易做,抖機靈想出來的刁鑽題目,借幾本書出來印證觀點,往往教授就給了分數。

  《雜食者的兩難》第78頁已經在我手裡停滯了半小時,露台上的風輕輕掃著書頁,在我指間摩挲。

  她頭髮染了某種溫暖的灰,白皙的額上綁著一條嬉皮的彩色髮帶。背心熱褲,條紋襪下面是平底馬丁靴。坐在草地的斜坡上,伸展的長腿上放著小本子,握著黑色筆,勾勒追球的小孩子的胖臉。

  孩子們的笑聲像是從天外傳來,我定在露台的金屬椅子里一動也不敢動,杯子里的番茄汁顏色和當時的夕陽差不多,在玻璃杯里掛出一層層澄紅。

  我按住書頁,一會兒看一眼她隨著筆劃律動的清秀肩胛骨,上面有一個小的紋身,是達利的鐘。

  滴答、滴答,我的心也流淌下去。

  再見麥琪已經是三個月後,天氣已經沒有那麼暑熱。

  我剛在超市的停車場找到位置,一個拿著奶昔的胖婦人從通道走過去,身後驀地露出那張被我看過了很久的尖尖的白皙小臉。她的頭髮重新染了三四種明亮的顏色,盤成一個圓環,不同的色彩左一縷右一縷地交織著,像錦簇的花園。

  我又仔細地認了認,確定是她沒錯。她穿了一身黑,平底切爾西靴,抱著麵包袋子,站在門口安安靜靜地抽煙。

  半支煙抽完,她又走去牆角,向坐在地上的流浪漢打了個招呼,把剩下的一整包煙遞過去,轉頭離開。

  那黑人對著旁邊的小混混說:以後別偷那個亞洲女孩的東西。

  我在超市停車場傻笑了十分鐘,趴在方向盤上,忽然覺得大學生活真是漫長,可以足夠我浪費很久。

  藝術大學的朋友說那個肩胛上有紋身的華人女孩是插畫系的學生,帶我去了他們學校的藝術展。

  到得較早了些,我跟著他們穿過展廳的小門,進了逼仄的工作間,裡面已經擺滿了各種機器,多媒體藝術裝置由機房裡的電腦操控,大家還在做最後的檢查。

  我拿著蘇打正在喝,工作間的門忽然打開,麥琪站在門口探了半個身小聲問,LED屏的畫面和聲音為什麼有一秒多的偏差。

  她眼神轉到我,我為這猝不及防的邂逅幾乎嗆一口水。

  她身後暗黑的展廳里,一座巨大的日晷不知道什麼時候亮了起來,四季古老風景的影像在鐘面上流光溢彩地滑過,日出日落,日晷指針的影子在潮汐和落雪中緩慢地旋轉。

  麥琪披著一件少數民族袍子站在四季的光里,衣袂上鑲著一層又一層的彩條,一層又一層。我能聽到喉嚨里氣泡炸開的聲音。

  我終於在麥琪問詢的表情中回過神來,到機器前面去幫她調試,雖然不懂裝置藝術,但音頻輸出小意思。她湊過來看小屏幕里的畫面,耳垂掛了只袖珍的風鈴,玻璃里燒著條紅金魚,隨著轉頭靈巧地晃動。

  「北京來的?」她改用中文問我。

  我和她從臨時布展的通道慢慢往開幕現場走,兩道狹長的牆體把我們擠得很近。

  牆上閃現著多媒體投影,北宋汴京的街道和紫禁城華麗的紅牆交疊出現,轉眼間牆壁斑駁剝落,凋零成了殘垣斷壁,珠翠滿頭的伶人緩緩走來,又轉身走遠,通道盡頭有崑曲聲在委婉嘆息。

  一條路走得地老天荒,我們竟然還如此年輕。

  「外國人聽得懂牡丹亭嗎?」我問。

  「沒有人聽得懂,但人人了解關於時間的意象。」她說,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淡漠清冷的氣息。

  春色如許,一張俏臉怎麼冷冰冰的?

  「我這次認真喜歡上一個女孩,但她好像對我沒什麼意思。」畫展結束后回到家,我無比悵然地對室友傑西說。

  傑西正在把平底鍋里的芝士漢堡肉鏟進盤子,抬頭一臉啼笑皆非:「她對你沒意思,你憑什麼認真?」

  是,我根本沒有煩惱的資格。

  「是誰?你總得先找個機會開始吧。」傑西切了碩大的蒜末撒進盤子里,「實在不行,換一個女孩喜歡,小張你也該學學我了,不要那麼嚴肅,不用一條道跑到黑。」

  傑西說起四聲完全不在調上的中文時,總是帶著一臉洋洋得意:「三個月,都足夠從要電話到談分手了。」

  他瞧了瞧我,開始煎第二塊,濃香撲鼻。我默默推出自己的盤子,把那句「狗嘴吐不出象牙」咽下去。

  我永遠也學不會傑西這麼活潑洒脫,這個本地人從高中以來靠著每天在圖書館里和華人留學生扯閑篇聊大天,就能把中文學了個七七八八。我每每眼看著他半小時之內從摩西分紅海聊到古希臘沉船,從星際迷航史波克聊到華山論劍令狐沖,一嘴異域風情的口音完全不影響發揮,把新生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總得真槍實劍地練習,異性之間交往算是某種田野調查,終生受益。暗戀有什麼前途?」他拿了刀叉坐下來。

  「輾轉反側,體會了少年張樵之煩惱。」我悻悻。

  「為還未到來的事煩惱毫無借鑒意義,只會製造假象。」傑西開始揮刀切肉。

  我承認他說得有點道理,可是我的第一次心動,我不想只是成為三個月之後結束的錯誤案例,我要慎重。

  「還有一年你也該實習了,你總不會期待為第一份工作奮鬥終老,誰不是在錯誤選項中逐漸調整方向。」他越說越來勁。

  這都扯到哪兒去了,我打斷他:「沒有人是另一個人的錯誤選項。」

  「是,你也不用學我,小張,你的嚴肅認真是別具一格的氣質,單眼皮深情起來非常有魅力。」他轉著藍眼珠向我拋媚眼。

  「滾遠點。」

  我只能讓自己的臉皮再厚些,加了麥琪的facebook,報名她也參加的海特區街邊塗鴉。

  幾個月前在圖書館里廢寢忘食讀格里高利·曼昆大作的時候,我沒想到會有天頂著大太陽,站在彩虹區,看一群二十多歲的嬉皮在街邊噴牆。

  麥琪見到我,很快叫出了我的名字,自自然然地把我介紹給了其他人。

  我受寵若驚之餘心內暗喜,這讓我不必像個傻大個兒一樣去和完全陌生的族群做初次接觸。出門時我找了一件自認為印刷得亂七八糟的T恤,套了一條最寬鬆的沒形狀的牛仔褲,又壓了一頂破邊的棒球帽在頭上,卻仍然在這桀驁不羈的藝術人士中顯得格格不入。

  和衣服其實沒什麼關係,我做不出那種懶洋洋又充滿戲謔的表情,那副表情就讓他們每個人都顯得才華橫溢。而經濟系的任何一個未來職業選擇都註定和這種氣質無關。

  但是麥琪今天對我熱絡很多,招呼我在一堆背包、袋子和顏料噴罐旁邊坐,我深感安慰,跑到旁邊店裡為畫家們拎了咖啡回來。

  這是我第一次在陽光下面這麼近的距離看到我的達利女孩。

  她下巴尖尖的,薄嘴唇,臉頰旁邊還有嬰兒肥鼓出小小的圓弧,眉毛彎彎淡淡,兩扇長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陰影。畫了很重的眼線,在眼角翹著細緻的尖角,也許還有些若有若無的眼影。初此之外,鮮明的色彩就都集中在盤起的髮辮上,而那色彩反而讓她的小臉顯得更加素凈。

  望向別處時,她眼光里總有些落寞的凝神,轉過頭對我說話時卻又換成了認真明亮的笑容,和其他人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大有不同。

  我想她之前對我並非冷漠,只是慢熱而已。

  畫家們走到我身邊時就對麥琪眨眼笑笑,我挺直了後背,繃緊T恤下面的每塊肌肉,十分滿意這種緩慢流動的曖昧。

  我欣賞麥琪拿著噴罐時利落的手腕,線條平穩而果斷。她幾乎不怎麼停頓,也沒拿著草稿,彷彿已經在心裡對要噴繪的內容了如指掌。

  我對藝術並非毫無興趣,曾經也和傑西去私人藝術空間看攝影展。一整堵照片牆上,年齡各異、國籍各異的移民們在鏡頭裡三三兩兩面對大海站立,疲憊的、意氣風發的,每一個背影都擁有幾句話就能概括,卻令人浮想聯翩的故事。幾台方寸大小的LED屏配佐在照片旁邊,由放置在他們家鄉的攝像頭拍出展覽當下的即時影像。凌晨還未開放的學校、隨風搖曳的樹林、郵局前偶爾走過的行人、瀑布、麥田……他們也許想回去,他們也許不想回去。

  使用什麼語言形式並不重要,所有的藝術作品都在於表達出的意象。

  麥琪坐到我旁邊,拿起咖啡杯,「你可以在右邊那個角落畫一點東西。」她指過去。

  角落裡的排水管已經被噴成了一棵形狀抽象、鬱鬱蔥蔥的樹,我拿起一支紅色噴罐在空氣中試噴了半天,在樹下小心翼翼地畫了一顆蘋果。

  「其實那是一棵梧桐,不過蘋果是挺有趣的元素。」麥琪稱讚。

  我給她講起和傑西去過的另外一個學生展覽,廣闊的展廳里有幾張椅子,三四個黑衣人頭上蒙著衛衣的帽子,其實是些被衣物包裹的雕塑,趴在課桌上保持假寐的姿態。

  黑衣學生們中間放著只藍色塑料桶,有個很逼真的拖把立在旁邊。展廳的音樂聲緩慢悠揚,每隔幾秒,就有水滴滴落擊中桶底的噗聲夾在其中。

  「結果那不是作品的一部分,是真的天花板漏水?」麥琪問。

  「沒錯,我們研究了半天終於確認。」我和她終於有了第一次共同大笑。

  杯子冷了,麥琪摸了摸口袋,看看我又放下手。

  「你抽吧,沒關係。」我說。

  她抱歉笑笑,點起一支細細的煙,有水蜜桃的氣息瀰漫開來。

  她的手指上套著纖巧的銀色戒指,蛇的鱗片一環一環,極有耐心地圍繞成圈,纏住她剛剛揮灑過色彩的手,在水蜜桃味道的煙霧中閃爍微光。

  我的目光從她薄薄的嘴唇上轉開,看向她剛剛噴過的牆,問:「這是誰?」

  牆上有張暗紅的貴妃榻,一盞宮燈融化了,流淌成液體,舒展在榻上,欲落不落。一個穿著藍色旗袍的身影斜坐在榻上,又落寞又窈窕又旖旎,衣擺很長,露出一點曼妙的腳踝。百合花一團團地在下襟錦簇地盛開著,纖長的花蕊刺探出去,像是繁瑣的藩籬。

  我看著融化得失了形狀的宮燈,回想起麥琪肩胛骨上流淌著的鐘,心裡又滴答起來。

  「是我姐姐。」麥琪的臉上一片柔和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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