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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離亂前奏

  孫筠和孫川等人在渡口和劉知分別,轉入衛水后順流只用一日就行了幾百里水路。孫筠和八哥就近靠岸下船,留下孫川帶著兩個夥計將船轉去北面的漳水接應,便轉到陸路北行。兩人在用一日便來到鄴城南郊。

  雖說離城南還有段路,可兩人遠遠地就望見城外綿延數里的軍營,將南門外幾乎所有的空地都盡數佔去。兩人雖早就知道司馬穎手握二三十萬大軍,但親眼見了這遮天蔽日的旌旗和連綿不斷的營盤還是被眼前的場面所震撼。

  兩人在城外轉了一圈,見入城盤查甚嚴,沒有成都王府發放的通關文書根本無法進入鄴城。只好再轉到軍營大門,向守衛打聽大都督陸機所在。那守門的士卒一聽是問三軍主帥的消息,只把長矛一橫,對兩人說道:「這平日里想要攀附大都督的沒有十數人也有三五人,像爾等這樣下賤之人想要見將軍的實在太多。去去去,趕緊走,再不走小心我們不客氣。」

  孫筠無法,最後還是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支金銀纏絲的鐲子遞給那兵丁,客氣地說道:「這位軍爺,我們確實和你家大都督是故交,這隻鐲子就是憑證,你們可將此物帶入營中交予你家將軍,他自會前來見我。」

  那軍卒雖不識貨,但見這首飾施金錯銀做工別緻,也不敢隨意處置,只好拿了進去。約摸半柱香的功夫,果然營中有人前來相迎。孫筠定睛看去,只見來人年紀約摸四十左右,膚色白凈,頜下一縷長髯,再配一身戎裝頗有些儒將風範,正是陸機親弟陸雲。見到孫筠,陸雲稍稍一愣,不過還是很快回過神來,一邊將鐲子遞還給孫筠,一邊說道:「族嫂居然大老遠地跑來軍中見大都督,怎麼先前連聲招呼都不打一聲,家侄要是早派人來尋我兄弟二人,大都督怎麼說也會派人去接嫂子。」說罷便引著二人朝營中走去。

  孫筠也不答話,只客氣地笑笑,然後便收回鐲子。離開營門,陸雲見四下無人,這才低聲對孫筠說道:「筠兒怎麼這個時候來了,眼下家兄雖掌軍中大權,可那不過是王爺仰慕我們兄弟的名聲罷了,因我兄弟都是南人又是文官出身,手下將軍多有不平。故此這軍中看似是家兄掌權,但筠兒切記要謹言慎行。」

  孫筠略略點了點頭,這才低聲道:「饒是如此你們也要在此久留么?」

  說話間,三人已到中軍大帳,只見帳中帥案後端坐一人,年紀約略比陸雲大上幾歲,但身形卻魁梧許多,雖然麵皮沒有其弟那麼白皙,卻又多出幾分英姿,只是眉宇間盡皆哀愁之氣。這主帥不是旁人,正是城外治軍的大都督陸機。

  陸機讓孫筠在旁坐下,又讓親兵端上茗粥,另一側的陸雲才說道:「稟大都督,家嫂此次前來,帶了些家中的消息,想要前來和您相商呢。」

  陸機見親弟這樣提點,自然心領神會,於是問孫筠道:「既然嫂子趕了這麼遠的路前來,不知家兄現下可還好些?」

  孫筠也是趕了一天的路程,正口渴著,喝了盞茶才答道:「沒想到將軍還能惦念故鄉的家人,你大哥現下雖然安穩,不過畢竟上了些年紀,平素只在老家偶爾下地做些農活,多些時候也不過就是將養著。所幸一干族人都在身旁,有他們幫忙照料著倒還不打緊。」

  陸機聽他這樣說便鬆了口氣,只說道:「大哥無事就好,本大都督也就放心了。」

  一旁的陸雲這時對孫筠道:「聽聞前幾年嫂子剛剛生產,又為族裡添丁,不知是男是女?」

  孫筠見到底還是陸雲對自己多關心些,臉上露出難得的一個微笑,「多謝族弟關心,妾前歲剛剛誕下一胎,不過是個女孩罷了,如今已會叫爹娘了。你大哥每每見到這孩子就想到家中兩位弟弟的孩子,想得久了實在熬不過,這才讓我跑了這麼遠來見將軍,順便再見見幾個孩子。」

  陸機見孫筠提出這次的來意,忙揮手讓帳內侍候的親兵全部退下,這才又問道:「前面川兒曾來過我這裡兩次,力勸我兄弟南歸。可是如今我和士龍一家老小全在這裡,總有幾十口人,若再論起家中奴僕,怎也要上百人,怎好說走就走。現在成都王對我兄弟頗為重視,不只先前任我為平原內史之職,如今又力排眾議把軍中大權交到我的手中,如此恩情怎可說走就走。眼下天下大亂,諸王多驕矜自負,唯有成都王能夠如此禮賢下士,不僅能夠選才任能,還能優待我們這些南方士族,當今這樣的亂世也只有王爺方才能夠匡正。我和士龍北來洛陽二十年,好容易才等到這樣的機會和此等明主,怎能在這樣的時候棄天下蒼生於不顧獨自南逃。」

  孫筠見還未開口,這新任的大都督已然將所有的理由說了個盡,等於一開始就堵死了自己遊說的可能。在座諸人一時無話,陸機多看了和孫筠一道前來的八哥兩眼,總算認出這位為陸家服務多年的忠僕,便對他說道:「好多年不見八哥,如今能陪筠兒前來,想來也是家兄的左膀右臂了。遠離故土多年,以後還望你能代我們兄弟多多照顧家中大哥。」

  八哥憨憨地笑了兩聲,拱手對陸機道:「二公子和三公子離開吳地這麼多年,大公子一直惦念。小人做些事倒是不算什麼,但如果能有機會,還是希望兩位公子能夠親自回老家看看。」

  孫筠知道陸機不願多提南歸之事,只好按捺住心思輕聲道:「師父只是放心不下幾個孩子,兩位兄長後面若是順風順水的自然就好,可是若有不測,按照先前趙王和齊王的例子兩位哥哥就不想著留條後路?就算不為自己打算,兩位兄長也該留一男半女在外面以防萬一。將來若您前程大好,再把孩子們接回來就是。」

  陸機本以為孫筠也和孫川先前一樣勸自己逃走,故而一開始就把話說死,可沒想到這三小姐一開口卻是直奔孩子而來,這樣反倒讓他自己一時無法作答。沉吟片刻,還是下首的陸雲說道:「如今王爺待我兄弟不薄,此時若送走幾個孩子,將來一旦被人發覺豈不是寒了王爺的心。」

  孫筠明白此刻也就是憑藉年少時和陸家兄弟建立起來的深厚情誼,才讓他們暫時無法發作,否則這話早就談不下去了。一時無法,孫筠只好說道:「既然大哥這些都不考慮,總不能讓妹妹這麼遠白跑一趟,不如先送我們進城見見兩位嫂子和幾個孩子,這總不至於讓你們為難吧。」

  陸機這邊還未答話,帳外忽然奔進一名軍士報道:「稟大都督,冠軍將軍牽秀有事求見。」

  話音剛落,帳外已有一人戎裝入內。只見他掃視了一眼孫筠和八哥,沖著陸機簡單行了一禮便說道:「末將聽聞軍營中有女子來訪,探查之下才發覺是來了中軍大帳。怎麼,大都督難道忘了外人不得隨意出入軍營的軍規了嗎?」

  陸云為免其兄難堪,忙上前解圍道:「冠軍將軍不要誤會,這二人不過就是老家前來探望的親戚。」

  牽秀看都沒看陸雲一眼,只對陸機說道:「末將和大都督說話,旁人亂插什麼嘴?」說著又朝孫筠和八哥腰間望去,「外人隨意出入帥帳不說,一個婦人竟然還攜帶兵器,這是哪門子的親戚?大都督既然不願動手,那末將就不得不代勞以正軍規。」說著朝帳外喊道:「來人,將這擅闖軍營的貉奴拿下。」言罷,帳外就闖進幾名士兵。

  陸機見這些兵士並非自己親兵,知道是牽秀早已準備好的人手,自然無法看著事態繼續惡化,終於還是起身喝道:「住手!本大都督帳內豈容爾等隨意放肆!你們難道不清楚這軍中到底是誰人做主嗎?還不給我全部退下。」

  幾個兵丁見主帥發威,都灰溜溜地退到帳外。牽秀雖失去幫手,不過氣勢上依舊分毫不讓,「末將雖然不才,但想來大都督也該知道這城外的大軍乃是成都王的軍隊,由不得旁人胡來。大都督若一味偏袒,可別怪本將軍去稟明王爺,到時治您一個怠慢軍規的罪責。」

  這樣的情形之下,任陸機再好的脾氣也容不下別人如此當面奚落,只見他大喝一聲「來人」,帳外便衝進來十多名親兵,隨即又吩咐道:「把冠軍將軍拿下」。

  見幾人將牽秀按住,陸機的心情方才算好轉,這才緩緩說道:「本大都督既受王爺託付,自當效命治軍。我若有什麼問題,會當面向王爺請罪。可是冠軍將軍不僅擅闖中軍大帳,還出言不遜當面頂撞,甚至還帶兵在帳內行兇。難道本大都督不在了,需要你來代行權柄?我只怕你承受不了這份辛苦!牽將軍今日所犯論罪當誅,念在你在軍中多年又是初犯,故而今日小懲大誡,就罰你二十軍棍下去思過吧。」

  幾個親兵正要推牽秀下去,不想又有一人闖到帳內。只見他先是按住幾名想要拖走牽秀的兵士,然後才對陸機深施一禮,這才說道:「下官北中郎將王粹,願為冠軍將軍說幾句公道話。」

  陸機心想,這廝都說要替牽秀說話,何來公道可言。可是王粹畢竟出身弘農王氏這樣的大族,又是已故大將軍王濬的孫子。這讓陸機不得不暫時克制,對王粹說道:「王將軍請講。」

  王粹見陸機有些退讓,臉上自然得意起來,便又向前多走幾步,「末將聽聞牽將軍不過是對軍中枉法之事仗義直言,怎麼就能因此獲罪?若今後此風漸長,誰還敢向大都督進言?」

  陸機早知道他踩著點趕到必定也會和牽秀一樣顛倒黑白,且他自恃出身大族當然不會把自己放在眼裡,於是也就不再和他理論,只淡淡說道:「北中郎將如果對本大都督的軍令有異議,可同冠軍將軍一道去找王爺理論。不過眼下既然是本將軍帶兵,諸位只能依令行事。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如果再有人言,便同牽秀一道拉出去責打二十軍棍。」說完,便拂袖讓兵士拖牽秀下去。

  王粹見陸機已然發怒,也不好再繼續硬頂,只好悻悻離去。

  孫筠見自己初入軍中就惹來這樣一場風波,不由心生歉意,見旁人都已離去,方才對陸機道:「想不到才著一會兒工夫就給二哥惹來這麼多麻煩,小妹先對您說聲抱歉。」

  一直沒有吭聲的陸雲見兄長仍舊余怒未消,只好在一旁對孫筠解釋道:「筠妹初來乍到自然不知道這裡形勢的險峻,其中的道理方才來時我已說得清楚,要不是兄長還對朝廷和王爺抱有一顆赤誠之心,怎還會在這裡受這許多閑氣。」

  孫筠也知不可繼續待在軍中徒生是非,和八哥對望一眼后便說道:「既然如此,還請二哥派人帶我出營見見城中家人,也好了卻一番心愿,總不至於白跑一趟。」

  陸機無法,只好對陸雲說道:「眼下軍中我還無法走開,那就勞煩士龍帶她們進城去見見內人和幾個孩子。」

  陸雲見兄長如此說,也就帶著二人往外走去。剛走出大帳不遠,只見一眾兵士推著一身是血的牽秀迎面走來。牽秀雖疼得說不出話來,但還是不住地盯著孫筠和八哥,直到二人從視線中消失。

  陸雲領著她們來到營后,眼前忽然現出幾百面鼓來。孫筠不明就裡,只好低聲問道:「軍中是該有軍鼓不假,可二哥囤了這麼多軍鼓要來做什麼?」

  陸雲還以為孫筠有了什麼了不得的發現,等到聽清了她的話后只是泰然道:「幾年不見,筠妹怎麼連這種小事都大驚小怪。『鼓鍾將將,淮水湯湯。』王爺已定下不日將由二哥率軍西征,幾十萬人行軍自然要以軍鼓曉諭各地,如此才有王師風範。」

  孫筠見陸雲如此漫不經心的的解釋不由暗自心。兵者詭道,二十萬大軍出師怎可如此堂堂行事。更何況出自《詩經》的這首《小雅˙鼓鍾》後面一句就是「憂心且傷」,這個時候陸雲引用這樣的句子實屬不祥。可是眼下實在無法再勸說這對兄弟,孫筠只好默然不語,靜靜地跟在陸雲身後出了軍營的後門。

  司馬穎的大軍駐紮城外,為方便營中將校出入鄴城,便在營后就近開了後門,孫筠和八哥這次隨陸雲來到城門自然比先前要便利許多。幾人來到城門,守衛見是陸雲自然閃出道路。大家正要繼續前行,不想城門洞里卻閃出一名小校,來到陸雲面前施禮道:「想不到居然是難得一見的陸將軍進城,下官這廂有禮了。」

  孫筠見面前居然是一個全身戎裝的胡人,不僅鬍子連著鬢角,腦後還有大把扎著的辮子,這人不僅面容粗獷,就是人也比常人高出半個頭去。孫筠正暗自納悶為何司馬穎會用一個胡人把守城門時,前面的陸雲已說道:「石大人免禮,本將軍不過是帶兩個親眷進城去與家中妻兒相會,到家中坐坐就回營中了。」

  那石大人聽罷,忙又拱手道:「想不到將軍如此勤勉,偶爾才進城一次,旋即又要回去操持軍務。將軍回營時還請幫下官給大都督帶聲好。」

  陸雲只回道:「那是自然。」

  石大人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這才朝身後大聲喝道:「來人,給陸將軍閃出一條路來,讓他和家人進城!」

  這一聲喊果然有效,守門的兵卒馬上齊刷刷地分列兩旁讓出條路來。孫筠和八哥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隨著陸雲進了城。路上孫筠本想問問這古怪的城門守衛是什麼來頭,可是陸雲一路上一直默不作聲。直到過了一處府邸后,陸雲才對她說道:「筠妹你剛才在王府門前一直不停地問我,嚇得我汗都冒處來了。」

  孫筠回頭望了望身後幾乎要消失的宅邸,有些不屑地說道:「堂堂成都王府居然跑到了鄴城,不知道原來的陳留王府現在何處呢。」

  陸雲嚇得忙捂住孫筠的嘴巴,這才壓低聲音道:「筠兒你都是當娘的人了,如今怎麼還這樣口無遮攔。」

  孫筠從來沒被人這樣無理地對待過,一扭身就從陸雲手中抽出來,而後一聲不吭,只氣急敗壞地瞪著這位三哥。陸雲生怕這位三小姐再惹出什麼亂子,忙又拉起她急急地向前走去,可沒走幾步又被孫筠掙開手臂,雖然這次沒有像方才那樣立在原地不動,但陸雲走在前面也聽得見孫筠在身後氣急敗壞喘著粗氣的聲音。所幸陸家府邸離王府還不算遠,沒走出多遠孫筠就被拉進一扇大門。

  到了內室,陸雲命人奉上茶粥,又讓妻子賀氏找來嫂子顧氏和幾個孩子。陸機長子陸蔚已近弱冠之年,次子陸夏雖還年幼幾歲,但和乃兄一般都已顯露出當年陸家兄弟北上洛陽時那般勃發英姿。陸雲膝下兩個女兒雖然要小一些,但也都過了及笄的年紀。孫筠問可否許了什麼人家,陸機這邊卻只答眼下時局不好,不如再等等看。

  待到幾個孩子退出內室,陸雲又讓人換上茶來,只留了兩家的夫人相商。此時孫筠方才的火氣已經全消,可是仍舊不願理睬陸雲,只問兩位夫人對幾個孩子有什麼打算。賀氏這邊始終推託相讓,到底還是陸機夫人顧氏先開口道:「蔚兒和夏兒眼看著都快成人,他爹正想著先讓老大來年跟在身旁在軍中聽用,至於老二還要再晚兩三年再說。這幾年年景不大好,雖說他爹也可託人舉薦,可是畢竟要去洛陽才好辦事,故此也只好先放一放。眼下兩個孩子每日只在家練習些劍法,多看些兵書,以後便好輔佐他父親。」

  賀氏見妯娌這邊開口,便也說道:「我家不比兄長家裡,只有兩個年紀漸長的女兒,這兩年只要能尋得兩個好人家就是了。」

  孫筠見三嫂如此說,不覺有些奇怪,「如今兩位兄長都居於鄴城,和王爺還有他下面的幕僚比鄰而居,這些人中不乏文臣武將,怎麼孩子都這麼大了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家?」

  賀氏聞聽立時語塞,到底還是陸雲從旁解圍,「筠妹有所不知,我與二哥投靠王爺尚不足兩年,與他手下的臣屬還不十分熟悉。現在大家又都滯留鄴城,孩子們的終身大事也就耽擱了下來。」

  孫筠見陸雲如此作答,剛剛平息的火氣又生出了幾分,「今日我和八哥在軍中當面都見識了王爺的臣僚是如何蔑視你們兄弟的,兩個孩子找不到婆家的緣故不言自明,三哥難道還要對此一直迴避下去嗎?」

  陸雲顯然被說中了一直不願面對的心事,但面對夫人和嫂子,他仍舊不得不強行挽回些顏面,「王爺掾屬江統、蔡克等人一直都與我家親善,兩家早已有意締結婚約,家中小女並非難以嫁人。」

  孫筠見陸雲又要氣急敗壞,也只好緩和些口氣說道:「江、蔡二人不過是兩個久不得志的小官,先前在太子和齊王手下都作過,後來太子與齊王先後故去這才投到成都王門下。今日軍中的情形想來兩位兄長看的清楚,明明就是王粹仗著身後有弘農王家撐腰唆使牽秀給二哥難堪,雖然被打了二十軍棍,只怕現在真如二哥所說的那樣在王府中告狀呢。」

  兩位夫人被孫筠這樣一說登時面露驚懼之色,賀氏扯著陸雲便問道:「難不成今天王家人又在軍中鬧事了?」

  陸雲沒有回答妻子,而是臉上露出些扭曲的痛苦表情,有些埋怨地對孫筠道:「方才筠妹還說小女婚配之事,怎麼扯著扯著就扯到軍中的事情上去。大哥讓你們大老遠來難道就為了看這些不愉快嗎?」

  孫筠知他不願被揭這些老底,但還是說道:「妾與師父和兩位夫人都來自江南。洛陽和鄴城雖好,到底不如家鄉的風土來得親切。前兩年張翰因思念家鄉吳郡的蒓菜羹和鱸魚等物辭謝齊王南歸避亂,不知三哥是否有過同樣的蒓鱸之思呢。」

  陸雲到底還是按捺不住憤恨之情,把茶盞往案上一敦,疾聲道:「方才在中軍帳內二哥就說過我們兄弟斷然不會再回江南,筠妹何必在耳邊嘮叨個不停。二哥家的兩個兒子自不必再問,我家的兩個女兒你與內人商量就可,不必再來問我。」說著便起身離席,又對顧氏道:「小弟這邊還要趁天黑前出城回到營中輔助二哥,就此別過,還望嫂嫂見諒。」

  賀氏見他急著要走,忙跑到門外讓家人把準備好的胡麻餅給他帶上,好回去和陸機分食。一家人就此不歡而散,孫筠也只好和八哥到後院找房各自休息。

  自從那日之後陸家兄弟就數日不再歸家,雖然孫筠也知道他們平日常都在軍中度過,可是與劉知約定的日子眼看著越來越近,每每想到此處便坐卧不寧。雖然在陸家只過了三日,但在孫筠看來則好似過了三年一般。她也曾找八哥商量過應對之策,可是兩人想了許久都沒找出什麼法子。孫筠也問過兩位嫂子,然而她們自從前次那場不愉快的會面后,除了和這位三小姐客套兩句外就再沒什麼話講。

  到了第五日,孫筠實在忍耐不住,就拖了八哥離開陸家往南門而來,想要再去軍營面見陸機兄弟。不料二人到了南門才發現原來鄴城居然連出城都要憑藉腰牌,而且城內的城門守衛清一色的都是胡人,都只認腰牌不認人。孫筠本想去找先前那個姓石的胡人,可是幾個大鬍子的兵士根本不聽她述說,連一句話都沒說完就把她趕了回來。孫筠心下不甘,又和八哥轉到不遠處另一座城門,可是仍舊被守門的胡人士兵趕了回去。兩人一時沒了主意,只好獃立在這陌生的北方街市中看著身邊的來往不絕熙熙攘攘的人群。

  折騰了半天,孫筠覺得有些餓了,一抬眼瞧見街邊一處賣五味脯的鋪子,就跑過去買了兩包。正想著分給八哥一包,一轉身卻不見了人。四下張望了好一會,這才發現他正在不遠處的一座橋上向她招手。孫筠忙跑過去遞了包肉乾給他,方才問道:「這一轉身怎麼都跑到這兒來了?」

  八哥拆開看是五味脯,也才發覺自己餓了,這才一邊吃著一邊答道:「北方不比家鄉,在鄴城這些日子難得看見橋和流水,這才跑過來貪看了一會兒。」

  孫筠看看腳下,只見一道水流從橋下流過,這水尚還算清,能看出沒不到小腿,只是兩岸原來的堤壩已經年無人修復,顯得破爛不堪,於是嘆氣道:「聽聞這鄴城當初也是曹操一手興建,到曹丕稱帝時已是魏國五都之一,幾與洛陽比肩。就連這城內之水也是他引了漳水流入王宮和坊間,沒想到如今竟沒落如此。」

  八哥順著流水來處望去,感覺一直朝西門延伸過去,再看流水去處,彷彿一直伸至南城之外,不由得說道:「看來這條引自漳水的水流南出可直達軍營,城外幾十萬的大軍怕是也靠這裡面取的水來供給。」

  被他這樣一說,孫筠似乎想到了什麼,忙拉著八哥沿著水渠一路奔城西而來。可是到了城牆附近才發現進城的水道不僅修葺完好,旁邊還有一小隊士兵把守,讓孫筠不由得嘆氣。八哥看著清淺的水浜,忍不住問孫筠道:「小姐總不是想從水路出城吧,這水渠不僅是城內少有的風景,也是一城水源,司馬穎再不濟也不至於疏忽如此。」

  可是孫筠依舊不想放棄,思索了片刻便對八哥說道:「剛才不是說皇宮裡還有一處引自漳水的水渠嗎,我們去看看再說。」

  八哥聽她要去從前曹操的王宮,心下不免有些緊張,可是又不好直接出言阻攔,就找了個借口說道:「我說小姐,剛才吃了那麼多肉脯,現在正口渴得厲害,不如我先喝幾口水休息一下再走。」

  可是孫筠怎肯理他,只拉上他便走,行了沒幾步就從旁邊一處酒鋪買了兩壺酒塞給他道:「鄴城的杜康雖然沒有洛陽的那樣聞名,不過這裡到底曾是熱愛杜康的曹操的王都。鄴城的杜康總還算不錯,這兩壺夠你解渴了。」說罷就拉著八哥繼續朝北城而去。

  鄴城的王宮建在北城,原本是曹操稱魏王時所建,到了曹操晚年,又在城西北處擴建銅雀園,其中建銅雀台等數座高台以歌舞相娛。為了王宮飲水便利,故而從離城外漳水最近的銅雀台附近引入河水直抵王宮。其後曹丕雖在洛陽稱帝,但鄴城作為魏國五都一直還算興盛。直到司馬炎以晉代魏后,末帝曹奐又被貶回曹操起家的鄴城作了陳留王。為以低調形象示人保命,曹奐只保留了原本魏王宮很小的一部分闢作陳留王府,原來王宮大部和銅雀台卻都荒廢不用。雖然現下司馬穎又啟用了很多舊時宮殿,不過昔日的魏宮已數十年無人修繕維護,早就破敗不堪,其間甚至常能見到野狗出入。

  孫筠和八哥於是又從西門向北行去,走不了幾里就望見不遠處一大片園林,雖然其中樹木蒼蒼,但從路旁毀壞的牆壁缺口依稀能看見裡面叢生的雜草。走近些再向里望去,遙遙可見北城附近的幾處高台,想來大名鼎鼎的銅雀台就在那裡了。路到這裡,除了翻牆就再無法北行,二人只好折向東去。眼見著陸家宅邸就在眼前,初來城中時經過的王府大門也在遠處隱約可見,道路北側卻現出一條路來。兩人順路向北望去,只見這路直通北面城下。他們又試探著向北走了段路,赫然發現一座小橋,橋下的流水正是從西北流向東面的王府方向。孫筠探身向橋下望去,只見下面青綠的水渠望不見底,不由心中暗喜,這才扯著八哥返回陸家宅邸。

  到了半夜,兩人換上夜行緊身衣靠從陸家翻牆出來,避過一隊巡夜的士兵後方才悄悄躡蹤到白天北城的那座橋旁。兩人雖都水性極好,不過現在畢竟已是深秋,沒有特別必要還不想一上來就從水中潛行。兩人朝橋的附近張望了一陣,發現橋北面路的兩側各有一道側門,想來是原來從王宮通向銅雀台的便門。孫筠和八哥簡單商量了下,就從路西側找了處破牆翻入銅雀園中,順著側門后的小路朝銅雀台而來。

  兩人猜得果然不錯,不僅銅雀園中的小徑向西北伸向銅雀台,就連那條水渠也在旁邊指向那幾座高台。兩人於是順著小徑往前摸去。

  高台上亮著燈光,上面傳來的歌聲已漸漸可聞,只聽見上面唱到「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孫筠聽得有些入神,忽然被身旁的八哥拉了一把,這才發現不遠出高台之外有大批士兵站崗,要不是剛才自己被及時拽住,此刻就要衝出樹叢了。兩人於是向一旁的水渠轉去。到了岸邊,借著月光和遠處高台上的火光,二人隱隱可以看出這水直通不遠處的城牆之下。漳水入城處的水柵被火光照得通亮,顯然是有軍兵把守。孫筠於是大喜,和八哥一先一後下到水中,而後悄無聲息地向城牆游去。到了城牆之下,兩人貼著堤岸悄悄探出頭來,隱約可以聽見幾十步開外處如雷的鼾聲。兩人這才放下心來,小心地將木柵掀開一處缺口這才從水中游出城去。

  二人順著水道游入漳水後方才放下心來,順著河水向下游漂了一里多的水路,這才在一處厚密的荻草後面找到一艘小船。兩人翻上船來,果然在裡面找到了早已等候多日的孫川和兩個夥計。

  二人雖被凍得有些冰冷,可是一會還要原路返回,也就顧不上那許多。孫筠把城內和軍營里的情況簡單和孫川交待了一下,船上的三人也不覺發起愁來。可是眼下到底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幾人只好決定如果三日後城內再無消息,到時孫川就派一個夥計趕去黃河岸邊通知劉知再多等幾日。八哥想到這船里水柵還是遠了些,就讓孫川把船劃得再近些,這才和孫筠兩人再次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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