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逡巡的結局
泰熙元年,早春,洛陽。
晉武帝司馬炎已經卧病在床整個冬天,月余都沒有上朝。這天,宮外傳來消息,說是東渡的使者歸國返朝。沉痾中的皇帝又恢復了些精神,掙扎著讓宮女把自己從床榻上扶起,命人傳使者在寢殿面見。近身侍候多日的車騎將軍楊駿收到消息后,雖不知皇帝為何對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使者如此在意,但也在側候著想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能得到如此待遇。
殿外沒有通傳,只有一個年老的宮監悄無聲息地引著兩個黑影在陰霾天空下的昏暗的宮殿中穿行。進到殿內,眾人方才發現兩人都以黑紗遮面,根本無從看清他們的臉龐。
兩人來到皇帝面前靜靜跪下,依舊沒有聲息。武帝緩緩抬手示意,兩人這才伸手摘去罩在頭頂連這黑紗的帽子,露出本來的面目。旁邊的楊駿伸過頭去仔細打量了半天,這才低聲對武帝道:「陛下,恕臣愚鈍,這不是山陽公嗎,什麼時候被您派去出使了?」
皇帝沒有理睬,只是問劉瑾旁的那人:「朕命你出使已有數載,如今歸來可有什麼結果?」
那人忙拜道:「稟陛下,臣幸不辱使命,得以面見倭奴奴國王。國王讓臣帶回書信、禮物面呈陛下,並援引先前漢、魏故事,願再得聖上封賜。」說罷,向宮監遞上書信。
武帝接過宮監呈上的書信,勉強睜大雙眼在燈下看了幾眼,看后見信封中還有一張加蓋著兩枚印鑒的帛絹,便取出在借著燈光細看,而後才問那人道:「劉知,倭奴奴王給朕看這兩枚印信是何意思啊?」
只見劉知這邊奏道:「回陛下,倭奴奴王並未說明其意,小臣揣測該是想以先前漢賜『倭奴奴國王』印和魏賜『親魏倭奴王』印表明身份,並以此暗示陛下再以我大晉名義賜下封號。」
皇帝把信擱在几案上不置可否,只是勉力對劉知露出一個笑容,然後又問劉瑾道:「山陽公,朕將尋訪仙藥之事交予你辦,先前你家公子師從張天師,朕又將東南的會稽封賞五百戶讓你方便行事,這次你族弟劉知也出使倭奴奴國歸朝,這求葯的事情該有些眉目了吧。」也許是話說得稍微急了些,武帝說完就咳了起來。
身旁的侍女忙輕輕替他捶背,又把湯藥奉上。連立在旁邊的楊駿都勸道:「陛下龍體剛有些好轉,還請善自珍重。」
劉瑾轉身從身旁取出兩個錦盒呈給宮監,「稟陛下,臣和家弟不負所托,在會稽海外和倭奴國分別尋得龍麝。此香乃海上奇珍,以火焚之氣味香甜,還能解除百病。」
皇帝忙招了招手命人取來,只見裡面一灰一白兩塊香料,臉色稍稍有所緩和,於是強撐著問劉瑾道:「先前也有人向朕進獻過龍麝,愛卿這次尋得的與之前可有何不同?」
劉瑾瞅了眼身旁的弟弟,劉知這才答道:「啟奏陛下,龍麝乃是海中巨龍所吐,漁民偶然方能尋得一二,且尋常搜得的多為黑色,灰色已是罕見。至於臣在倭奴國所得乃是萬中無一的白色珍品,據傳是倭奴國遠海白龍所產。聽說久以此香蒸熏可祛除宿疾,甚至能得道成仙,故此倭奴王才以此為國禮相贈。」
武帝眼中放出些光芒,抖了抖袍袖。一旁的宮監心領神會,忙颳了少許白色的粉末放置在香爐之中,很快寢殿中都繚繞著四溢的香氣,連楊駿和一眾宮監和侍女都不覺被這香氣感染而變得神色和悅起來。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沖著香爐抬手向自己這邊輕輕扇了扇,臉上的神情比之前和緩許多,好一會才和顏悅色地對劉知道:「此香果然聞起來香甜,令人覺得全身上下都受用許多。而且細細品來,這香不僅比麝香濃郁許多,連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起來,先前的病痛都覺得減輕許多。」
旁邊的楊駿也附和道:「陛下所言不錯,只是不知山陽公是從會稽外海何處尋得這樣的好香獻與陛下。」
劉瑾心想剛剛不是都說了極難尋到此物,怎麼楊駿又有此一問。正側目想著,旁邊的劉知回道:「回車騎將軍,此物雖是海上出產,不過巨龍所產極為有限,尋常人便是見也不會見到,偶爾尋得也是機緣巧合。就是倭奴王所供陛下的,據說上百年來其全國也只尋到這一塊。」
楊駿的臉色立時陰沉下來。見他面帶不悅,劉瑾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出手打斷其弟道:「在下還有些黑色的龍麝存在家中,雖成色不及貢予陛下的,但如皇后不棄,臣願請將軍轉呈。」
楊駿的臉上這才露出了些笑容,「沒想到山陽公考慮得如此周到,同時為陛下和皇后都準備了貢禮,本將軍後面就派人到府上去取,轉呈給皇后。」
武帝顯然對身旁的楊駿有些不耐煩,剛剛和緩的面容又開始變得冷峻起來,連身子也向一側斜了一下,嚇得楊駿連忙躬身跪在床榻邊上不再做聲。皇帝這才對劉瑾兄弟說道:「二位愛卿,可還有何事需要奏上來的么?」
劉瑾兄弟對望一眼,最後還是劉瑾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瓷小瓶呈上道:「稟陛下,先前魏夫人南下時曾將這丸藥贈予微臣,據說有延年益壽之功,下官以此進獻陛下,願聖上康健。」
皇帝雖然睜眼已有些吃力,但還是微微前傾身體,向身旁的宮監揮手命其去取來。拿到藥瓶,皇帝把它放在手裡端詳了一會才對劉瑾道:「這魏夫人不是一直不煉丹藥,只做些茯苓丸子來補益身體煉製所謂的內丹嗎,怎麼也做起這些來了?」
劉瑾在下面又拜道:「陛下英明,此確實不是丹藥,而是魏夫人專門配製的丸藥,但和先前的茯苓丸子又有不同,故而才在南行前以此作為臨別相贈之物。」
武帝的臉上漸漸泛出些血色,於是微微頷首,向瓶中窺視了幾眼才從裡面倒出幾粒服下,方才對劉瑾稱許道:「難怪你們兄弟二人忠心如此,朕甚感寬慰,還望卿等繼續尋些仙丹靈藥回來,如果有什麼需要朕封賞的盡可提出來。」
劉瑾忙俯身拜道:「能為陛下分憂是臣的本分,小臣和家弟並無所求,只是東出渤海所行甚遠,一路上難免不遇到各地的官員。先前的通關文書已經用盡,還望陛下再賜臣一道新的,才好往來通行再無阻礙。」
說了這一會的話,武帝臉上已有些倦意,不過還是支撐著從腰間掏出一物扔到劉瑾面前,「你們兄弟拿著這塊金牌就可在各處通行無礙,且各處驛站都會按最高規格招待你們,不必再奉朕手書的通關文書。朕倦了,沒什麼事你們退下吧。」
山陽劉宅中雖然已經因為人丁稀少顯得有些清冷,可是窗外滿樹的紅葉還是多少給人帶來些暖意。劉秋緩緩從剛才的夢中醒來,下首劉知灰白的頭髮不時在提醒著他剛才不過是夢回十多年前的舊事,眼下莫說是晉武帝司馬炎,就是當年的楊駿都早已作古。
劉知見族兄午睡醒來,就探過身去問道:「大哥的日子沒算差吧,這侄媳婦是這兩天來山陽相商東去事宜嗎?」
劉瑾渾濁的眼珠轉動了兩下,臉上的倦意還沒完全褪去,但還是用沙啞的嗓音答道:「按理前兩天就該回來了,今天再不回來,那路上想是出事了。」
劉知用袖子拂了拂几案上的灰塵,有些埋怨長兄道:「早知道她這麼晚才來,兄長就不該那麼早就遣散了家僕,現在家裡洒掃和飯食沒人照料不說,就是大門都無人看守。宅院里到處都是無人清掃的落葉,要是侄媳婦來了,不知道還以為這裡沒人住了呢。」
劉瑾陪著笑了兩聲,用手抹了抹几上,果然出了幾道印痕。他無心理會這些,用手摸了摸案上的茶壺,上面還有些餘溫,便倒了些茶粥到盞里,喝了兩口后才對劉知道:「就家僕這點事情賢弟這幾日都念叨幾次了。我們既然要放棄這祖宗故地,何必要耽誤那些不相干的僕人的前程?現下家中雖然蕭索,不還有曹遷在門口候著呢嗎,你還怕沒人報信?」
劉知沒有辦法,也只好陪著兄長喝了盞茶粥,「大哥,不管怎麼說你這把年紀總該留下幾個人照料。家中忠僕甚多,願意留下來照顧你的人不在少數。可是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分毫情面都不留,一力趕他們離開。說起那曹遷,你也是膽大,前兩年賈後得勢時一力追捕的趙王黨羽你居然也敢藏在家裡,要是被人發現那可是滅族的死罪。」
劉瑾的眼睛依舊有些睜不開,不過還是努力地朝劉知看去,「既然是忠僕,我這將死之人何必再去誤他們終生,不如散盡家中余財讓他們離去奔個出路。他們大多年紀還輕,大好韶華何必陪我這老人在家中等死。曹遷長兄曹過已經陪著趙王和孫秀一同赴死,陳留王曹奐就剩這一個獨苗,我總該幫著他留個后才好。當年曹丕沒有將我家先人趕盡殺絕,我現在這麼做也算還他家一個人情吧。再說曹奐和曹家老族長要是看不到曹遷還活著,他們一族南遷還有什麼意義,就算勉強南去,失了這曹奐一脈,很多事以後他們做著都必定心中不會安穩。」
劉知知道沒有辦法說服兄長,唯有獨自嘆氣,「大哥自己倒是心善,可是為此就向曹家這些外人透露我們傾注了多年心血打造的渤海航路是否真的值得?」
劉瑾的倦意多少有些散去,他正了正腰帶將衣衫收緊了些,這才又勸族弟道:「唉,我們千瞞萬瞞著意開闢遼東海路和南遷人口,不就是為了應對變亂以防萬一嗎?只要孩子們能夠平安,我們付出些代價又有什麼。先前曹奐極力促成秋兒拜張天師為師不也是為了交好我家,為子女的將來做些打算嗎?那些吳地大族為了筠兒和川兒不也向我們透露了南海航路?以後孩子們真要有什麼三長兩短,那些所謂的秘密將來又由誰來守護,知道它們又還有什麼意義?」
劉知明白勸不動長兄,只好再次和他確認道:「如此說來,兄長真要我這次帶著曹遷和孫川東去?」
劉瑾點了點頭,「先前曹過出事已經讓曹奐驚了一身病出來,所以才沒熬過去年。他和族長都實在不願家裡的獨苗再同族人一起到夏口那常年爆發洪水的地方去冒險,曹遷隨你東去也是不得已為之。你我都已年老,秋兒又重病在身,這水上的航路總要有晚輩來接手,現在看來也只有孫川能夠把這些接過去,你不把他帶上以後還能傳給何人?」劉瑾停了下,見族弟沒再反駁,才又接著說道:「聽說筠兒還要東去鄴城捎上些人,到時你聽他吩咐就是。」
劉知沒想到這次東行還要再去繞路接人,不免有些詫異,「兄長你現在是糊塗了還是怎樣?因成都王司馬穎的母親程太妃愛戀鄴都,如今這鄴城已被他據為己有以此遙控洛陽朝政。去年陳留王病故雖然有世子曹過被殺而心生驚懼的緣故,但不得不說自家陳留國國都被司馬穎大軍佔領無處申訴心中抑鬱才是最直接原因。現在長沙王司馬乂帶兵佔據洛陽挾持皇帝,已漸漸有和據守鄴城的司馬穎形成對立之勢,洛陽和鄴城兩邊都在積極囤積兵馬糧草準備大戰,我們現在去鄴城不是往火坑裡跳嗎?而且這鄴城遠離黃河,東去青州渡海多有不便,萬一我們趕到時鄴城戰端開啟,大家可是連逃跑都來不及。」
劉瑾當然知道弟弟說得都對,可是還是無奈地對他說道:「賢弟所說確實不差,可是越是這種動蕩的時局我們才越要救人出來。江南的陸家已和我們合作經年,陸公的兩個弟弟陸機和陸雲現在都在鄴城為司馬穎統軍。他們的家眷也都在那裡。先前我已派人勸他們認清形勢南逃,可眼下也只有再跑一趟看能否幫他帶些家眷出來以免萬一了。」
劉知氣得不住地捶面前的几案,「這些文人不過就是長於詩賦罷了,可他們對如何為官卻是一竅不通,只以為憑藉些精彩的文章就該身居高位。先前的潘安就是這樣隨著趙王司馬倫丟了性命,現在看來陸機兄弟又要重演此事。」
劉瑾又倒了盞茶粥,再喝下一口才答道:「現在的情形就是難救也要救,陸公是我們在吳地最重要的夥伴,現在劉家人能夠在南方立足都要虧了他家的幫忙。眼下陸機已被司馬穎授為大都督統御鄴城大軍,但願他們兄弟能有先祖陸遜和陸抗的治軍之風能夠陣前克敵,否則留守後方的家人幾乎形同人質,如遇不測後果實難想象。」
正說話間,曹遷忽然從外面趕來,身後還引著孫筠和孫川一眾人等。見了劉瑾,曹遷稟報道:「劉公,嫂子已從南方趕來見您。」
劉瑾見兒媳前來,一直沒有精神的眼睛終於亮了起來,一邊讓兒媳一行人入座,一邊讓孫筠趕快介紹後面同來的幾人。孫筠只好先指著一旁黑壯的漢子對劉瑾介紹道:「爹,這是師父最得力的手下,他沒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八哥。」
劉瑾顯然早已聽說過八哥的大名,起身拉著他的手道:「早先就聽陸公多次提到過你,這次和筠兒一同前來,看來此次前去鄴城是志在必得啊。」
八哥沒想到山陽公居然早就知道自己,見他對自己一通誇獎,反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靦腆地站在那裡憨笑。孫筠上前扶了公爹就坐,然後又拉著八哥到一旁坐下,這才對眾人說道:「先前爹和族叔一直要我帶些織工東渡,這次媳婦特意從吳地尋了幾人,且她們都是母女妯娌,需要一同帶上的其他家人並不多,她們的男人還會打造修理織造的器械,想來東去后也能起到些作用。」
這番話終於讓一直對此次東去消極的劉知打起了些精神,他忙攔下孫筠還沒說完的話道:「侄媳找到的這些織工除了江南常見的錦緞外,可有會織造蜀錦的?」
孫筠雖從未與劉知謀面,但多少還是猜出他的身份,於是恭敬地向對面深施一禮道:「侄媳雖未見過這位族叔,但想來應是先前公爹和師父多次提起數次東出渤海、精於三韓和倭奴國海路的那位長輩吧。」
劉知這才發覺剛才一時心急,居然連自我介紹都還沒向這位即將合作的侄媳作過就急於攔下她的話頭,只好含混道:「你看我這當長輩的,居然也和年青人一樣心急。」
這邊孫筠自然不會讓馬上就給自己帶路的族叔如此客氣下去,便也恭敬道:「叔叔客氣,侄媳曾聽聞在三韓和倭奴國,織工一直都是最受歡迎的,尤以蜀錦織工為其中佼佼者。眼下蜀地織工雖尋獲困難,不過妾尋得的這幾名織工有一人是蜀地逃難出來嫁到吳地的媳婦,先前也曾織過蜀錦。雖然蜀錦需要數名織工合力完成,不過若她悉心傳授,自家的幾名織工想來不必用多久就能成為蜀錦熟手,應該還算差強人意。」
雖然孫筠說得較為低調,但已讓劉知極為滿意,臉上早已綻放出許多笑容,連連贊道:「侄媳太過客氣,這樣的織工眼下極為稀缺,叔叔甚是欣慰。」
劉瑾知道幾個織工實在不宜繼續待在這裡,就讓曹遷帶著他們去後面收拾一處廂房休息。這邊孫筠才又繼續問劉知道:「這次侄媳受公爹和陸公所託準備帶著陸家、孫家和曹家子弟東渡,不知叔父可否將倭奴國現下的形勢與妾說明一二?」
劉知自然知道臨行前要把目的地的形勢交待清楚,才能讓這位現下代表江南大族把控水上生意的操盤手放下心來,便緩緩對她解釋道:「想來孫家小姐已經知道,大晉東北是西漢武帝時開創保有至今的漢四郡故地,大體相當於現今的玄菟、遼東、樂浪、帶方四郡。從平州襄平東出,過朝鮮后南出帶方就是三韓之地。三韓最東為辰韓,東南出海百餘里即是倭奴國的對馬島,再行二百餘里就到倭奴國本島。這些年中原變亂,北出遼東入韓地避禍的漢人大有人在,東渡倭奴國的亦不在少數。因我劉家先前曾代晉室出使,倭奴王對我家殊為優待,故專門在距離辰韓最近的博多灣辟出一塊土地供我家和相近族人安居,還請三小姐放心。」
聽到辰韓、對馬和博多,孫筠心中稍許安定。雖然她並未去過比遼東更遠的海路,可是海上生意往來這些年多少還是聽說過這幾處所在,於是指著身旁的孫川道:「叔父莫怪媳婦多話,畢竟孫家苗裔如今留下的沒有幾個,我這個侄子這一路上還要請叔叔多多照顧。」說罷,走上前來特意為劉知斟了盞茶。
劉知雖是長輩,但還是雙手捧著喝下,而後才對孫筠道:「之前和侄媳素未謀面,不想一見面就如此客氣。只是若說照顧,現今諸王變亂迭出、天下不穩,聽聞三小姐這次途中還要繞路鄴城,我這當叔父的倒是先需要侄媳在路上多加照拂。」
孫筠曉得繞路鄴城實在為此次出海增加了許多危險的變數,不過還是對叔父解釋道:「媳婦也是臨行前才被師父告知要去鄴城跑一趟,他的兩個弟弟身處險境,一家老小又都帶在身邊,故而師父才有這不得不行的下策,還望叔叔能夠體諒。」
劉知聽到此處,忙伸手止住孫筠繼續說下去,「侄媳先就此打住。你怎樣把人帶出來我不多問,但我們此行為隱藏行蹤只備了艘沙船。陸家兩位公子的親眷總要三四十口人,再加上山陽這裡已有的這些人,我那艘小船和黃河上的船工可捎帶不走這麼些人。三小姐也不要埋怨我小氣,黃河水淺沙多又常泛濫改道這你也知道,故而向來行不得太大的船隻,那些渡海的大船都要到青州后再換。現在司州諸郡都不太平,常有大軍過境,我總不能開一隊船出來在天子腳下招搖吧。」
孫筠知道雖然劉知不一起去鄴城救人,但還是需要向他交待清楚,免得後面再生出些變故,就向他解釋道:「如今陸家兄弟雖得成都王重用,但家人隨軍怎會讓妾全部接走。再說他們兄弟難得受這樣大的人物重用,就是侄媳想勸,他們也必不肯隨我們遠走。否則也不用耽擱到現在,非得讓我們借著東渡的機會想辦法載幾個家人遠走高飛。」
從孫筠的話中劉知聽出些端倪,便問她道:「三小姐的意思先前我也聽山陽公提過,難道真的只帶走幾個人,而且聽起來都這時候了你們還沒和陸機兄弟談妥?」
孫筠這邊又上前給劉知斟了盞茶,晃了晃茶壺便讓孫川下去幫著燒壺水來,這才緩緩說道:「叔父有所不知,先前都是川兒和陸機、陸雲接洽,他年紀還輕,做這些事難免把握不好分寸。可是前兩年師父身體一直都不大好,只能留在南方養病,妾這邊您也是知道的,除了生養泮兒就是去遼東安頓夫君。現在這一騰出手來不就趕來去和陸家商量了嗎?說來也是機緣巧合,正好趕上叔父準備東渡出海,到底也是師父有幾分運氣。」
劉知見孫筠把茶倒上,不得不雙手接過來,不過還是說道:「哪裡是什麼機緣,還不是你公爹去年就不斷差人東去要我儘早回來,不然你以為我願意回到這兵禍不斷的中原?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孫家和陸家在江東勢力那麼深厚,不想著南去,卻要跑那麼遠的海路往從未涉足過的韓地和倭奴國去擠,我這作叔叔的還真不知道家兄和你師父是怎麼想的?」
孫筠只好再向劉知施了一禮,「叔父謬讚,我家雖在江南經營多年,不過昔年早已被大晉皇帝連根拔除。當年要不是師父大力營救,我這侄兒根本逃離不出朝廷的掌控,何來勢力深厚之說?眼下的形勢想來您也看得清楚,莫說是王爺,就是皇帝、皇后都朝不保夕,先前被毒死的賈後不算,就是現今繼位的羊皇后這都幾立幾廢了?南方雖離洛陽遠些,不過眼下就連偏遠的成都也都被流民佔去,這天下哪還有太平的地兒?家人多分散些地方才是最好的打算。」
劉知沒想到自己才回山陽不久,晉廷的形勢居然已經變亂到這個程度,不由又多問幾句,「什麼,筠兒你說成都丟了?那可是現在勢頭最盛的成都王司馬穎的封地,總不會連西南的益州和梁州也都丟了吧,難道朝廷光顧著在中原內鬥什麼都不管了嗎?」
孫筠見劉知有些急了,知道總算是能夠把他說動了,於是又加了把火,「這川蜀之地的流民起事都一年半了,去年他們還打敗了朝廷派去征剿的官軍。侄媳在路上剛得到的消息說是今夏亂民就佔據了成都,眼下川蜀之地的益、梁二州已大半落入變民手中,很多人都忙著往外逃呢。」
劉知聽到這裡終於不得不擺了擺手,對眼前的這位三小姐說道:「也罷,我聽族兄的就是,筠兒你且說要老夫如何助你載他們東出黃河?」
孫筠明白終於可以同他商量這次東去的行程事宜,見孫川恰好剛從外拎著水壺進來,就接過來擱在劉知案上,而後返身歸席,這才正身說道:「鄴城在山陽東北,有水路可通。侄媳打算和川兒幾人乘小舟東去,看能不能說服陸機他們帶幾個孩子出來。鄴城北門有漳水東去,轉行運河可達陽平一帶,那裡東南再行兩三日路程就是黃河。陽平東接平原,兩地交界處官家少有人走動,叔父可先載著曹遷和織工們在那一帶的岸邊等候,我們接了人就會去與你們匯合。」
劉知扳開手指算了算,合計了半天才對孫筠說道:「這樣算下來,你們最快也要六七天才能到黃河上船,如果中間再出些變故或是陸機那裡多猶豫些時日,恐怕這趟鄴城之行要旬日左右了。」
孫筠微微一笑,「叔父算得明白,確實是要這麼多功夫。」
劉知又想了好一會,見沒再有什麼問題就說道:「既然這樣,我便在岸邊再多等你們五日,到時你們若遲遲不到,只能自己找船到青州去會我們了。」言罷,扭頭望了望上首的劉瑾,又問道:「不過,到時我們若都走了,你家公爹誰來照顧,是你們找船載著南下還是和我一起東去啊?」
孫筠一時無語,劉瑾的去留她確實想過,可是師父先前只交待她不必考慮這些,她也就再沒多想,現在被劉知當面問起反倒不知如何作答了。正在語塞之時,身旁的八哥忽然說道:「這個倒也不難,到時小人安排艘船接山陽公南去就是。」
方才劉知和孫筠討論的這段時間劉瑾一直倚在几案上睡著,連鼾聲都隱約可聞,眼下輪到大家商量他自己去留的當口反倒是醒了。他抻了兩下胳膊,從腰間取出個金燦燦的物件朝著下首甩去。劉知接過來一瞧,正是當年武帝賜的那枚金牌,就對劉瑾說道:「先帝都死了十多年了,這金牌不知道還有沒有用處?」
劉瑾揚了揚頭,眯著眼睛對他說道:「先湊合用吧,反正很多官員也沒見過,說不定到時還能拿出來唬唬人。如果真用不上,弟弟也就此收著,以後也能作個念想。」
劉知這邊立刻瞪大眼睛吼道:「大哥,你說什麼!難道你不願和我們一道離開這是非之地嗎?!」
見孫筠在旁也要進言,劉瑾沖她擺了擺手,「此事我已和陸公商議妥當,大家都不必再勸。三年前秋兒北去時我便說過不會離開家鄉,會在這裡守著祖宗和他娘親。再說若連我這山陽公都跑了,如果將來晉室江山安定下來,別說你們躲到江東和倭奴國,就是去了天涯海角朝廷也一樣能把你們全都追回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這王土不在,你們跑出去才有意義。若朝廷還在,只要有我在這裡,你們就不會有事。」說完,又從懷中取出封書信讓孫筠來取,「這封信你且收著,將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給秋兒看。他兩次落水,身體一直都不大好,且讓他在遼東多養幾年。另外一定要攔住他不要再回來看我,只要兒孫們都無憂,我這邊就心安了。」
孫筠從公爹的話里聽出了一些不詳,正欲再開口時,又被劉瑾伸手止住,「眼下諸王之間早已劍拔弩張,鬧事的幾王又多是先帝的親生兒子,當今聖上的親兄弟。別說是朝中大臣,就是當今皇帝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這些手足。現下雙方手中都有幾十萬大軍,可是即使這樣仍嫌不夠,還要不斷從胡人中招募兵員,洛陽和鄴城之間遲早要有一場幾十萬人規模的空前大戰。山陽也在這二地之間,你們既要救人就當趁早,否則這樣的大戰一開,你們如何在幾十萬人的混戰中救出人來。」劉瑾緩了口氣,又繼續道:「你們既然已商量妥當,明日就從此地出發,千萬不要為那些不必要的瑣事無限耽擱下去。」說著將手朝門外揚了揚,完全不給別人討價還價的機會。
劉知和孫筠見劉瑾態度決絕,也根本不容再商議,只好各自散去準備。
第二日一早,全家都忙著搬運行李到門口裝車,只有劉瑾一人拄著拐杖坐在院中一株黃櫨樹下。孫筠怕他一早在外面沾上露水著涼,想勸他進屋去等,可勸來勸去都勸不動,最後還是劉知去找來一件披風幫他披上才算作罷。
眼見著日頭已經快上三桿,門口的馬車都已裝好,都準備著運去渡口裝船。劉知想著自己就算到了黃河上面也還要再等些日子,就問兄長是不是自己再多待幾天在家中陪陪他。可劉瑾這邊只是冷冷地說道:「東西都裝車了,難不成還要再卸下來,再說渡口的船總不能也跟著等吧。」
劉知見再無轉圜餘地,只有長嘆一聲,轉身離去。孫筠、孫川和曹遷也都再向劉瑾一拜,然後一道離去。
孫筠立在門口,見所有人都離開,這才悄悄把門合上。正要轉身離去,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沉悶的聲響,孫筠此刻方知不妙,連忙帶著孫川跑了回去。院子里的黃櫨葉子正紅,幾陣秋風吹過,不時有幾片樹葉飄下,落在樹下的一團披風上。等到孫筠幾人跑去把他扶起,劉瑾身上已軟綿綿的,嘴裡沒剩下幾口氣在,只有口鼻不斷滲出的鮮血在默默流淌。劉瑾的眼睛已經模糊,看著自己的兒媳和正跑回來的弟弟,嘴裡只吐出了四個字「別再回來」。劉知望著撒手西去的族兄,不禁潸然淚下,嘴裡只是哽咽道:「大哥,本來可以一走了之的事,你這是何苦啊。」
大家都急著趕路,只好草草將劉瑾埋在山陽劉家祖墳所在,在他妻子墓地的一旁簡單挖了個坑將他葬了,立了塊木牌就算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