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之下
溫旻坐金不戮身邊,正深深望著他。答:“不是。”
金不戮轉回頭,星子般的眸裏滿是疑問。
溫旻摟住他,貼著耳朵小聲說:“每年八月十四晚上,我師父都要練這套劍法,練到十五便去月白樓等人。我看多了,曾經照貓畫虎偷偷練過。被他發現,狠狠揍了一頓,說不準私學。至於是什麽劍法,至今不知。”
金不戮被耳邊熱氣吹得一麻。輕輕推開他,脖子紅了一片。亮閃閃的雙目裏,有深色情緒翻湧。
豁然間,沈知行負劍長嘯。龍吟一般,萬籟低伏。之後,化為一句長吟——
“往事深,劍長生。白雲盡處波不平。”
《碧波流雲》的一句。
複又再嘯,此後一聲接著一聲。如龍騰海上,驚懾萬裏。
南海波濤翻湧,遠處海浪拍岸。似乎全被嘯聲激發,隱隱又如潛龍遊過。
金不戮被激得內息翻湧,喉頭發甜。忽而,一雙溫涼的手掌附了過來,幫他遮住雙耳。
溫旻目光比那劍法更溫柔,將他護進懷裏。嘴唇碰了碰他頭發。
“我宗羅手素心經練至後期,內息便如驚濤駭浪,若非同門,無法抗衡。師父劍法超群,內息稍遜。簡宗主已練至最高一層,若他在此,我便要帶著你逃了。”
金不戮內心安穩,頭頂輕輕蹭溫旻麵頰。
嘯聲不再刺耳,反而是溫旻清澈裏帶著沙沙的聲音響在耳邊:“這柄劍到底有什麽了不起?”
金不戮訝異回頭,瞪住了他。疑心他在反諷。
溫旻嚴肅而認真:“別看我搶了整一年。顧白這個名字,都是見了你後才聽說。梅塵斷劍到底有何玄機,師父更是一個字都沒提過。”
金不戮眸光閃爍片刻,垂下頭,小聲道:“我也是聽長輩們說的,細節不清——沈叔叔於某個中秋節結交顧大俠,後滅孤山一派。顧大俠持梅塵劍相鬥,先刺傷了沈叔叔,後又自戕。劍便這麽斷了。”
溫旻大駭:“顧白刺傷我師父?”
沈知行涉足江湖以來,無人能出其右。
顧白固然豐神俊朗,但江湖排名尚在十名左右。
若非別有機巧。顧白別說刺傷他,近他身都不可能。
短短幾句,蘊含多少驚濤駭浪。
溫旻想了片刻,道:“我師父胸前有個傷疤,窄而薄,正是劍傷。但未及心髒。他一直捂得嚴實,我也隻小時候見過一次。”
幼小的溫旻曾一直好奇,放眼當今,誰能刺師父胸口一劍。現在看來,顧白無疑。
然而,無論顧白多麽恃寵而驕,終究棋差一招,並未能刺中師父心髒。不然,這世上便沒有溫旻了。
“為什麽?”溫旻依舊貼著金不戮的耳朵低語。
“什麽為什麽?”
“我師父先與顧白相交,為什麽又要滅掉孤山派?”
金不戮身體輕輕一顫。溫旻以為他怕冷,趕緊收緊了手臂,用身體暖著他。
金不戮揚起臉,目光裏也有一星星的冷:“沈叔叔劍法冠絕天下,想滅哪一門,何須問為什麽?”
溫旻指背蹭著他涼涼的麵頰,為他嗬氣,揉他肩膀:“他的脾氣你也知道了。既和顧白真心相交,怎會狠心滅人門派?”
金不戮抖得更加厲害:“所以,他和顧大俠,不是……不是,義薄雲天的真情義?”
笨阿遼,到現在還以為他倆真情義。
當胸一劍還惦記成這般,那必然是刻骨銘心的真愛意了。
再有自戕一節,看來還有不少悔意。
至於愛多還是悔多,便隻有師父一人知曉了。
金不戮得不到答案,眸光動蕩不已,似乎下一秒便要難過得哭了。
溫旻怕嚇到了他,半個殘忍的字也說不出來。戳戳他蜜色的小臉說:“是,肯定是真情義。看我師父那模樣,假的才奇怪了。隻是陳年舊賬,難免有隱情。若有機會,我向師父問問。”
金不戮如逢大赦,表情是從心底裏湧出的高興。握著溫旻的手:“小旻,說好了。你若探得真相,一定要告訴我。”
溫旻望著他渴盼又嘟嘟的樣子,一把摟緊,親他額頭:“笨。你讓表哥吞了算了。留你一人在這,我擔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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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金不戮睡在溫旻懷裏。雙唇微啟,呼吸深長,顯出脆弱的模樣。
溫旻用目光向師父探尋,得到應允,輕輕將他抱起來,向臥房走。一手托著他,另一手護著他的頭,讓他貼在自己頸窩裏,睡得舒服些。
金不戮睡得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地說:“小旻,不要不開心。”
溫旻看看頸側,長長睫毛還合攏著呢。覺得他在說夢話,應付他:“你表哥有什麽不開心的。”
“你瘦了好多。”
“表哥長個呢。”
“小五台上人心複雜。太累就不要回去了……我養你。”
溫旻站住了。
站在樂晴小院的後方。
站在中秋鼎盛的柔白月光之下。
站在一片溫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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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金不戮夢醒。枕側空空如也。惟有一張素箋,告知他前兩天並非大夢。
紙上字跡綿密圓潤。內容直白,直白到他一看見,便笑了——
“表哥還來”。
小心翼翼將素箋放進抽屜裏,與一封信放在一起,壓好一枚三棱鎮紙。又輕輕推攏抽屜。
金不戮怔怔地坐著。猛然想起一事,急急來到樂晴小院。
梅塵斷劍靜靜置於梅枝劍托,安好宛如從未取下。昨夜溫柔的幻視、無窮的劍氣,全都不複存在。
父母靈位前新香嫋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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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鷹原地來回急走,步伐稀碎焦慮:“沈知行八月十五一定會和梅塵劍在一起。但十六就不好說了。現在探子未歸,到底要不要動手?”
虎伯眉頭深鎖:“平安治剛剛建成。若無仇先生應允,貿然露了馬腳反而不好。”
“不。你是不想動手。”阿鷹站住,盯住師伯眼睛,“因為你知道,大師伯不想動手。”
“放肆!”
阿鷹頭一回冷靜下來,不急不躁,靜靜地分析:“從杭州,到南海。若足夠果斷,殺沈知行的機會不知多少。但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錯過。不是說時機不對,便是怕別人發現。我卻覺得,最怕動手的,是大師伯。”
拳頭握緊了,複又鬆開:“當年的來龍去脈,我不清楚。但感覺得到,大師伯下不了最後那一手。甚至一提到沈知行,他整個人都不對了。”
虎伯厲聲嗬斥:“臥薪嚐膽十多年,掌劍師兄心頭之恨豈是你一個後生小子能知曉的?!”
“先殺沈知行。簡易遙必方寸大亂,而後伺機殺之。有什麽不對?”
“莫要再說了。”
“阿虎師伯,十年臥薪嚐膽,機會來之不易。莫要錯過良機。”阿鷹的眸光狠戾如窮途之狼,“我已偽造密信一封發給大師伯,探他意圖。若大師伯真的不忍動手,往後——便由我們來決斷吧。”
虎伯一臉驚詫,卻並未再嗬斥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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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先生得兩封密信。
其一曰沈知行來到南海,請殺之。
另曰,時間緊迫,已動手。金不戮下毒,平安治南海五十八人共同伏擊。沈知行重傷逃亡,密而不發。死訊不日可聞。
信紙零落。
仇先生救疾複發。遣楊槿蕭蘭卿代為赴南海整飭綱紀。
同一時間,虎伯已修匿名信至岩祝——
仗義者探:魔宗右護法由南海北上回小五台山,僅一徒隨行。中途必經三十二路英雄腹地。
岩祝得信,探得非虛,大喜:“麒麟鎮之恨可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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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師徒快馬輕騎,一日之間已經馳出南海郡。為趕路,進入山中走捷徑。
也不住宿客棧,夜晚就地一躺。點了篝火防野獸,在四周撲些藥粉防蟲蟻,然後係好藥囊身上一綁,靠著馬便是一晚。
溫旻近日缺覺太多,又有師父在身邊,使勁補覺,睡得很沉。
到了半夜,依稀聽見草聲颯颯,就是睜不開眼睛。翻了個身,又聽身旁抽劍之聲。而後勁風陣陣,便聽聞遠處有野獸哀鳴。
而這一切不久便結束了。風吹樹葉沙沙作響,涼爽隨夜幕而來,四周寧靜又安好。
溫旻做了一個夢。
那時尚小,連個木條也拿不動。他挑食厲害,隻肯吃自己習慣的幾樣,所以一度很瘦。
沈知行也不過一個小年輕,對付小孩真沒什麽辦法。急得直灌酒。
溫旻看了,也學著要喝。不給喝就不吃飯。
沈知行一拍腦門:“說好了!旻兒喝了,可要吃飯。”
“喝!喝!喝!”小小溫旻揮著短手,表示言出必行。
沈知行自己很能湊合,但對小孩子一點也不湊合。哪會給他真的喝酒。
一把將溫旻塞到簡易遙懷裏,自己去後廚羊圈裏找了頭正在哺乳的母羊,搞了一罐子羊奶回來。反複燒沸去膻,晾涼後灌進一個小瓶子裏,告訴溫旻這和師父喝的一樣。
溫旻也不懂。師父抱大壇,他抱小瓶。一對師徒相對而飲,咕咚咕咚的,一直喝到七八歲。
後來溫旻一直比同齡人長得高。沈知行說,因為他打小比別人喝了更多奶,當然比別人壯實了。看看那小臉兒,白嫩得跟小綿羊似的,也是喝奶的功勞。
聽得簡易遙經常哈哈一笑。
簡易遙並不多大笑。溫旻記得很清楚,師父將自己托付給他時,他一根冰涼的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
簡大宗主容貌如冰雪,冷而通透。彎下了腰端詳他,小聲說:“你是阿行的寶貝。”
鼻尖兒上的指尖,便有一絲絲溫熱了。
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夢。而是真的。一直藏在溫旻記憶深處,午夜夢回便得重現。以往,到此便結束了。
今晚不一樣。
不知為何,到了後麵似乎有人拍他屁股。是誰在打,不甚清楚。
那人一邊打,還一邊催促:“旻兒!旻兒!快醒醒!”
溫旻一個激靈,睜開眼睛。豁然見到師父仗劍在手,四周一片熒光。
圍滿了野狼。齜牙咧嘴,滿目綠光。
野狼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些野狼落地的四條爪子,是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