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青鋒猶在
金不戮被問得一怔，喘著不怎麽勻的氣：“……溫州吧……怎麽了？”
“聽口音就像江南一帶。”
虎伯嗓音低沉，聲音渾厚。說起官話字正腔圓，沒什麽口音。
溫旻這樣一說，金不戮有些不確定：“我從小便聽慣了。沒感覺。”
溫旻突然認真看著他。看到金不戮心裏發毛，發涼。
“阿遼長高了。”
“……你才有沒有良心？”
金不戮正是長個子的年紀，三個月來躥了一大截。但是今次見到溫旻，還是矮了他不少。似乎不論麽長，總要籠罩在溫表哥的陰影之下。
更何況溫旻還小他一些，竟然老氣橫秋地說你長高了。
溫旻不以為然，大剌剌摸他腿：“阿遼腿這麽長了。幸好表哥手長，不然還攏不住了。”
金不戮又想蹬他幾下。
忽而，溫旻眸光一沉，摟緊他的腰飛身後退，順勢抓起手邊的劍。
“爨莫揚在這？”溫旻小聲問。其實是個肯定的語氣。
金不戮莫名地望著他，隨著他的目光望。
榻腳一側，一隻大蜘蛛悄然而臥。灰身，白頭，八條長腿匍匐蔓延，比成人的巴掌還大。
金不戮哦了一聲：“小毛。”
溫旻的心更冷。
金不戮被他箍在懷裏，動彈都有些困難，笑得卻一點不困難：“我是說，它叫小毛。”
溫旻已經準備拔劍斬巨蛛了。側目上下一掃，看哪裏還有埋伏。
金不戮繼續說：“不是岩祝三哥的。它是這島上土生土長的住戶。小毛，是我給它取的名字。”
溫旻睜大眼睛，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規嶼小蟲甚多，這種大蜘蛛尤其特產。無毒，不結網，膽子小，徒有其表。
“小毛”從三年前便來金不戮房間，每日遊蕩一圈，風雨無阻。金不戮打小見慣了，知道大蛛並不傷人，也不傷它，還取了個名字。
金泰喪期，岩祝上島，眾生退散。島上除了他養的毒蛇毒蟲，什麽都不見了。金不戮曾暗暗擔心了一陣小毛的安危。
岩祝離開後十多天，小毛又來天天靜臥。孤獨之下，竟然成為最可靠的陪伴。
溫旻將信將疑，將劍鞘在地上一頓。
小毛果然膽小。被頓地聲嚇得僵了一瞬，而後驚悚地舞著八條長腿逃走了。
直到小毛躥離窗台，溫旻還沒緩過神。背對金不戮靜了片刻，突然扔了劍，撲進他懷裏：“阿遼，表哥好怕！”
聲名遠揚的溫少俠竟然怕這小蟲。金不戮覺得他縮在自己懷裏，揚起臉的模樣分外生動可愛。柔聲安慰：“不礙事，小毛不咬人。”
“那不行，表哥還是怕。”
“小旻別怕。它走了，今夜不來了。”
“阿遼要親一親表哥。你親了，我才不怕。”
好麽，埋伏在此。
金不戮都不知方才那一腔溫柔潑哪去了。
溫旻還在耍賴：“阿遼親親表哥吧。自從姑蘇分開，你還沒親過我呢。”
望著他黠意畢現的俊臉，金不戮突然想治治他。
低頭……
在溫旻臉上輕輕咬了一下。
直到金不戮抬起頭，退回原位，溫旻還在發愣。捂著臉，半天沒弄明白：“你咬表哥？”
金不戮揚起下頦：“怎麽了。你又不是沒咬過我。”
“膽子肥了你！”
溫旻撐開手掌，到金不戮麵前比劃，“就你這小模小樣兒的，小臉兒還沒表哥巴掌大。當心我一口吞了你。”
金不戮仰起頭，表示毫不畏懼。
溫旻見他唇角掛笑，一副橫豎不信的樣子。突然有一股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感覺，想把他摁在下麵。
於是一把將人摟過來，狠狠壓在榻上。張大嘴，啊嗚——
金不戮的臉的確很小。一個巴掌便可攏住了。
溫旻明眸皓齒，根本不是血盆大口。
但溫表哥拿出狼吞虎咽的勁頭，使勁張大了口。
連鼻子帶嘴，金不戮下半張臉，現在含在溫旻口裏。
上半張臉，也被他壓住了。
看不見東西，喘不了氣，昏天黑地。仿佛陷入一個熾熱的陷阱。金不戮一動不敢動。
溫旻自己也為如此成功而驚訝。好容易清醒過來，怕嚇到人，趕緊收口。見金不戮瞪著雙濕漉漉的眼睛，又驚訝又懵懂，好像隻小鹿似的。
於是又沒忍住。俯身，啊嗚——
攏共啊嗚了五次。
第二次開始，金不戮就知道罵人了：“你咬人！”
啊嗚——
“你……”
啊嗚——
直到把人啊嗚乖了，溫旻還多啊嗚了幾次。
因為金不戮口鼻都在溫旻口裏。怕憋到他，每次時間都不長，吞一會兒就趕緊鬆開。
金不戮則像隻被拎了後脖子的小貓。驚訝過頭，連反抗都不知道了。
啊嗚到第五次，剛落嘴，就覺得金不戮在懷裏動。溫旻摟緊手臂，不準他逃，打算多嚇唬一會兒。突然後脖子一緊，緊接著身體一輕，整個人離了榻。
屁股上鈍鈍重重地挨了一下。
“臭小子，幹什麽呢你？”
這世上，能夠毫無感知地湊到溫旻背後，還能拎著揍他屁股的已經人不多了。
師父沈知行算一個。
沈知行剛到屋外，就看見兩小孩在窗邊啊嗚。飛衝過去把徒弟揪起來，照屁股來了一巴掌：“讓你來提前送信。你這是在幹什麽？！”
溫旻捂著屁股滿屋亂躲：“我和阿遼鬧著玩呢！”
“學會欺負人了你個臭小子！”
金不戮追不住兩人。坐在榻上，又驚且急。大紅著臉，怯怯地，但是很著急地說：“沈叔叔，小旻沒有欺負我。”
“不戮別害怕！叔叔幫你揍他！”
“我先咬他的……不怪小旻……”
沈知行驚詫了。停下來看金不戮，好似看見自家地裏的脆嫩小白菜，一夜間長毛了。
金不戮鼓起勇氣，指著溫旻的臉：“沈叔叔你看……”
那邊白嫩如玉，還留著一圈小小牙印呢。
＆＆＆
南海郡城內，虎伯收起信鴿，道：“沈知行到了金家堡。”
阿鷹眸光一閃，殺意畢現。
當日，一封軍門快報隨戰馬奔赴鄴京。
“沈知行至規嶼，歸期不定。請擊之。”
＆＆＆
魔宗右護法蒞臨金家堡。態度甚為低調，從院牆翻入。主人便不加聲張，隻是吩咐客房收拾一間屋，另囑咐廚房多備飯菜好酒。
粵式菜肴最講究新鮮。原本不過打算中秋了，備料也少得很。大廚一聽又要做大餐，兢兢業業下了規嶼，連夜準備食材去了。
沈知行站在樂晴小院外，望著匾上一對瘦金體大字，怔怔出了神。
金不戮上前一步：“晚輩寫的。沈叔叔見笑了。”
瘦金體極剛而易折，難練也難發揚，用的人不多。
而今金不戮一筆瘦金大字，讓沈知行站在牌匾之下，恍然如夢。昨夜前塵翻覆來往，胸口的信似乎都跳了兩跳。
金不戮道：“小時候見過顧大俠和爹爹通信，覺得好看，便拿來學了。照貓畫虎，什麽也沒學會。”
沈知行仰起臉，看不見表情。許久之後，道：“寫得好。”
溫旻在後一言不發，正抱著一大盒月餅啃。
也不好好吃。東啃一口，說“太硬了”；西咬一口，說“甜膩膩”。沒多久，將一盒月餅全糟蹋了。無他，鮮花月餅而已。
＆＆＆
八月十五清晨，白祈送來了明月山莊的中秋賀禮。
依爨莫揚本性，本能送來一條街。但知道金不戮不喜張揚，隻送了兩盒月餅。
一大盒月餅是雲腿的，足足五層，共一百個，送給金家上下分吃。另外一小盒八個，是蜂蜜鮮花的，讓金不戮獨享。
每一個月餅都獨立包裝，裹著鬆軟的紙。講究而精致。打開後，月餅無不圓潤潤、甜鬆鬆，散發撲鼻香氣，一絲也不曾損壞。
原來，為防顛簸損壞，白祈分別帶了十盒。臨到麒麟鎮，從每一盒裏挑出了最完整的，湊成一盒拿上規嶼。
爨少環周年祭典在即，爨莫揚仍能如此細心，金不戮感動不已，也早有準備。取出親自鑄造雕刻的一部精鋼《無量壽經》，替爨少環祈福，請白祈帶回南寧州。
白祈一走，溫旻便從後堂走了出來。說好餓，一路奔來都沒怎麽吃東西。又說好熱，不想吃肉什麽的。
他剛放下湯盅，喝的花膠燉雞湯，也不嫌撐得慌。
金不戮便將手邊鮮花月餅全給他了。雲腿月餅也問過了沈知行，留下兩個嚐鮮，其他的送給下人們分吃。
於是，溫旻抱著一盒月餅可勁糟蹋。吃完便要將盒子扔了。
金不戮接過盒子，隨便揀塊嚐了嚐：“先留著吧。”
溫旻望著金不戮落嘴的地方，眼神有點發直：“阿遼，那兒我咬過了。”
金不戮抿著嘴，看也不看他：“哪裏你沒咬過。”
不知何時，沈知行沉沉的聲音又從背後響起：“誰教你這臭小子的。糟蹋糧食。讓不戮吃你剩下的？”
“我不是！師父我沒有！”
＆＆＆
沈知行本說看看即可。
金不戮知道，他自塞外而來，馳馬千裏，遠觀根本不夠。便親自上了樂晴小院，取下梅塵斷劍。
劍一落手，沈知行目光陡變，粘稠熱烈，且纏且痛。
飄身而下，將一柄斷劍舞成一汪流水。
那劍法纏纏繞繞，綿密無邊。月光下如花開萬裏，又如不盡的時間。沒有開始，無從結束。隻有無窮的溫柔劃過指尖。
沈知行的瀟灑帥氣，帶著十分不羈的俠氣。中秋明月之下，他如謫仙一般。劍勢大開大合又溫柔纏綿。梅塵斷劍在他手裏，似乎悄然長出了三尺。流年倒轉，舊愛重來。
金不戮遠遠地席地而坐，疑惑看著：“這不是飲冰飄雲劍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