訣別信
“好擔當!”爨莫揚撫掌讚了一句,放下水煙,摸著刀柄,“溫少俠乃沈叔叔首徒,今日便權當你我兩人之事吧。其他人也不必離開,做個見證。”
說罷,霍地收起長腿,站直身:“今日便說清楚了——萬品樓一事已真相大白,不必多議。而梅塵斷劍,乃殺害我阿姊凶器。莫揚不欲讓給任何人!”
高高身姿挺立如山。出口一字千鈞,猶如刀刻千年磐石,不容辯駁。
小七站在最後首,遠遠地喊:“爨少莊主,我也是沈護法的徒弟,容我說一句吧?”
說罷顛顛跑到前方:“道理不是這樣的。爨小姐遭遇毒手,我們也難過得很。但是梅塵劍本來就是顧大俠送給我師父、又請不戮親手遞過來的信物。所以這劍,十分不好意思,終歸是我們的。”
大眼看了看四周,又繼續道:“另外,蘇梨姑娘對我旻師兄曾有救命之恩,今日他替朋友兩肋插刀了。其實蕭二公子這事也是一筆糊塗賬。不如等一切結束,請我師父同大家一起仔細商量?”
爨莫揚笑了。
朗聲貫徹全場,帶著深深的嘲弄:“好啊,既然你們小孩子做不了主,便散了吧!蘇姑娘仍然留在這裏做客,等沈叔叔來了再說。”
溫旻長眉一軒:“這斷劍我們是必然要拿的。爨少莊主要怎樣才肯給?”
“我說過了,不欲給任何人。”
“爨少莊主話裏有話,不如明說吧。”
爨莫揚覷著他,笑了:“怕你說我強取豪奪。”
他想打。
這是一場早就預定的戰爭,宿命裏的敵意。
兩人打了無數次,沒有一次不是有人作梗。不是溫旻有傷在身,便是金不戮阻攔。再往前更是因人命在身諸多顧忌。
這一回再無旁騖,新仇舊恨混在一起。斷劍是口實,更有些埋在心中的不明恨意添柴加油,令這烈火旺得焚了萬物。
刀來劍去,二樓勁風陣陣。木屑紛飛,瓷皿盡碎。黑影與白光繞在一起。
晝月斬上古神器,綿密細膩不輸七寶鐮月刀的鋒利銳氣。
溫旻經由姑蘇曆練,得師父指點,功夫見長,與江宅前相鬥又不可同日而語。令爨莫揚暗暗提神。
而七寶鐮月刀更是威名赫赫,在場眾人沒有不被刀鋒教訓過的。今日再現,萬物失色。
一晃之間,百招已過。溫旻開始不支。但他機智異常,稍有敗意便騰挪緩解。爨莫揚緊追不舍,整個二樓都攏在刀光之下。
周圍幾人看得目不暇接,岩祝更是起身待命,以備照應。小七趁其不備,率先跑到蘇梨跟前去救人。
這一來,明月山莊的人立刻反擊,竇胡也馬上去接應,遊一方也拔刀去幫小師弟。明明說好的隻有兩人之戰,瞬間又成一團修羅道場。
木範婕護著蘇梨躲在角落,想辦法解毒。因為兩人都是沒殺傷力的小姑娘,還有一個昏著,也就沒人在意。形成一個暫時的避風港。
刀光劍影,呼號重重。麒麟鎮太小了,盛不下當今天下兩大魔宗的戰事。若非萬能神祇臨世,恐怕就要塌了。
就在天崩地裂的前夕,終於有個慵懶的聲音歎道:“現在的年輕人,唉。打架也不叫我,是覺得老人家太無趣了?”
此聲一響,明月山莊一側無人不在心中一駭。
江湖中萬能的神,真來了。
爨莫揚更是當機立斷,立刻退至窗邊,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絕佳位置。
岩祝站在他身側不遠處暗暗呼應。其他人也紛紛圍到爨莫揚身前兩邊,全神戒備。
陣勢頃刻已變,呼應得當。大敵當前,明月山莊訓練有素可見一斑。
溫旻一側人人很矛盾,也都停了手。
心裏明明鬆了口氣,卻有種灰頭土臉的緊張。
森嚴戒備裏,有人緩步踏上二樓。一腳踩在半截短椅背上,嘖嘖了兩聲:“好好一個茶樓,打成這樣。一會兒要賠多少錢啊?”
一見他,溫旻先開了口:“師父……”
來者正是沈知行。四周看了一圈,當頭給溫旻一個爆栗:“你這臭小子,背著我跟人打群架。還打輸了?”
從爨莫揚手裏討便宜很艱難。溫旻肩頭、後背和大腿,都有幾處見了紅。可仍能仗劍而立,還能再戰,其實算不得全輸。
但他向來乖巧,該挨罵時低頭挨罵,一句也不回口。
倒是明月山莊的人,被沈知行這番點評唬到了。
更有小七在旁邊煽風點火,氣也不喘地說明月山莊欺負人,不給斷劍了,還給蘇梨下毒、主動約架。自己家旻師兄多麽勇敢,兩肋插刀,單刀赴會,簡直是曠世第一英豪。卻將蘇梨所作所為全部省略,更不提萬品樓的一筆爛賬。
沈知行仍舊一臉慵懶,聽罷,衝爨莫揚轉過身來。一見他全神戒備的樣子,笑了:“怕叔叔以大欺小?”
爨莫揚遠遠地拱手:“沈叔叔。莫揚失禮了。”
卻並未對今日之事多加解釋。在別人家長輩麵前,有什麽好解釋?隻是說:“莫揚一人做事一人當,和明月山莊其他人無關。”
沈知行也不回應。找了個半邊尚好的椅子坐下,眯起眼睛,輕輕一歎:“莫揚,你是個好孩子。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喜歡你。”
爨莫揚聽聞此言,並無喜悅。反而以更加用力的姿態握緊了刀。
果然,沈知行話鋒一轉:“若無斷劍一事,想必你我能做個忘年交。”
“沈叔叔要搶我殺姊凶器?”
沈知行依舊搖搖頭,從懷中掏出酒壺,擰開喝了一口:“不戮也是個好孩子。現在成了孤兒,可憐得很。他爹爹喪期,我什麽也不做。”
爨莫揚的心已經沉入穀底。
沈知行的聲音陡然提高:“但是,梅塵斷劍對我而言,有個無可放棄的理由。喪期之後,叔叔我隻能說聲對不住了。將來有一日,我定會到明月山莊向爨老爺子賠罪。”
此言一出,明月山莊所有人的雙目都已染成血紅。
道場結束之日,便是沈知行動手之時。他一動手,誰能全身而退?
這可是在天下人麵前都敢取笑景千裏和司徒安然的魔頭。一夜之間屠戮別人滿門。
快劍沈知行從未公開想要一樣東西。如今一開口,恐怕是血洗明月山莊也要拿到了。
爨莫揚絲毫不懼:“莫揚不才,誓死護衛此劍!在此一事,明月山莊上下一心,絕不會有半句懦弱之言!”
沈知行沉聲道:“叔叔我願與你同仇敵愾,尋找凶手。卻一定要在今次拿劍回去。”
揣酒壺回懷中的同時,於無人知曉處觸碰一方信紙。
岩祝幹脆哈哈大笑起來:“擇日不如撞日。大家都到齊了,我也想看看聞名天下的沈護法,能不能走出麒麟鎮!”
這笑聲十分爽朗,持續曆久。到最後開始變得尖銳,淒涼,甚至不像人類。
笑聲之下,簌簌響動。就聽四合樓下方尖叫不斷,窗外更是人流奔逃。紅紅綠綠的軌跡從四麵八方蜿蜒而來,匯一片,匍匐上了樓,
岩祝的招牌蛇蠍花毯又來了。將二樓層層包裹。
爨莫揚一方個個改守勢為攻,是想在今日,借南部梟雄實力強勁之時,幹脆殊死一搏,將大魔宗右護法永遠留在麒麟鎮。
維摩宗眾弟子立刻改變陣勢,以沈知行為中心,圍成圈向外防禦。
竇胡抱起木範婕和蘇梨,將兩個小姑娘護在懷中,也打算拚死相互。
溫旻突然失神地想:阿遼知道今天是我輪崗,一會兒會去道場看我的。
哢噠一聲,木質聲響。沈知行身下的半張椅子,終於裂了。
他站了起來。
許久之後,麒麟鎮都流傳著一個傳說。那日仲夏午前,日頭正高,暑期將盛。那滿街滿樓的毒蛇蠍子啊,淹沒了人啦。
如果沒有那個少年的話——
“住手!”
是一聲中氣十足的呐喊,卻糯著一把南國特有的柔軟。更帶有聲音之主特有的溫柔,以及少年人的沙。似一朵雨露之花開於岩漿崩裂的瞬間。
金不戮站在四合樓窗下。
他也不懼毒蛇蠍子,高喝之後,拄著拐杖大踏步走進茶樓。身後跟著虎伯和阿鷹,倒是緊張地驅趕蛇蠍。
岩祝急忙口哨呼嘯。蛇蠍花毯立刻辟出一條小路。金不戮便借這條路從容上了二樓。於戰火之中站定,腰杆筆直如標槍,瘦削的小小身軀裏充滿了倔強的力量。
像一株定海神針,壓製萬丈狂濤。
溫旻忍不住喊了他一聲。
金不戮看他一眼,而後馬上撇開目光,衝沈知行喊了聲沈叔叔。
然後又按照眾人輩分、年齡依次喚了莫揚哥,岩祝三哥……一圈下來,直到竇胡大哥和小婕妹妹都叫了,還問候了蘇梨的情況。就是一聲都沒搭理溫旻。
溫旻卻覺得,一股暖流自心頭癢癢地流過——若金不戮鄭重其事,按序叫他一聲溫少俠,那才大事不妙呢。
不由過去拉著他的手,笑著說:“阿遼別怕。我沒事。”
明月山莊幾個人沒氣爆。岩祝更是直接開口:“果然是一代少年英雄,審時度勢無人能及。在南海地頭上,及時對地主動手動腳。”
金不戮耳垂微紅,橫了溫旻一眼,抽手走向岩祝和爨莫揚:“岩祝三哥,莫揚哥。對不住,我招待的不好。”
岩祝頓覺無趣:“阿遼少爺,我不是這個意思。”
爨莫揚苦笑:“這次將事情鬧大了,是我失算。阿遼,沈叔叔十分疼你,你莫要擔心。”
說罷看向沈知行,意思要把金不戮摒除在外,其他幾個人找時間繼續算賬。
金不戮不等沈知行反應,立刻說:“怎麽算鬧大呢。天下再大的事又怎敵得過人命?少環姐姐遭奸人所害,梅塵斷劍正是凶器。你拚命護著,又有什麽錯?之前我還隻是同情,而今爹爹去世,更是感同身受。若換做我是你,恐怕也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此言一出,維摩宗眾人,包括沈知行,無不暗暗沉下了心。
金家雖然遠不及大小魔宗的地位,但金不戮是本地地主,更得雙方幫忙操持喪事,按理說應該不偏不倚。如今話語裏全部向著爨氏,怎能不令維摩宗眾人心中波濤洶湧。
小七幹脆說:“不是啊不戮,這劍是我師父的!”
隻有溫旻,仍然定定看著金不戮,等他回過頭來。
爨莫揚不由動容,上前握住金不戮的手。
金不戮隻是輕輕回握了他一下,便轉身對小七說:“小七說的是。”
而後,走到沈知行麵前,拱手道:“這柄劍我最熟悉。當年顧大俠托劍、留劍,我雖因年少,不曾件件親曆。卻終究是由我爹爹親口吩咐、由我親手將劍從南海帶至杭州的。如今爹爹西去,這劍的來龍去脈,便隻有我最熟悉了。這劍,我證明,確然是顧大俠贈與沈叔叔的信物——說到底,都怪我護劍不利,否則怎會有後續重重事由?”沈知行聽他有說和之意,轉憂而欣慰,拍著他肩膀安慰道:“好孩子,叔叔不該在你家門口動手。但此事,並不是你的錯。”
溫旻更是擔心他卷入其中:“阿遼不要這麽說。劍送走,你便履行了顧大俠所托。其他事和你沒關係。”
金不戮望著他,突然一笑:“謝謝你,小旻。若你們都能來常常看看我,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