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花開
遊一方真的很疲憊。
南海潮熱,遠不同於小五台山和姑蘇,已讓他痛苦不堪。每天沒覺睡,還要幫小旻替那金不戮銀不戮的爹爹看道場念經。
這便算了,辛苦一晝夜,連塊肉都沒得吃。
又是一個疲憊的上午。早茶時分,遊一方在鄰桌食客驚愕的眼神下,幹掉一桌子茶點,又灌了一肚子茶。打著飽嗝回到規嶼,回到自己的客房。
遠遠地,溫旻坐在門口,打了個哈欠:“一方師兄回來啦?”
遊一方不擅撒謊,囫圇道:“嗯。吃飯去了。”
“吃的什麽?”
“下島吃肉去了。”
溫旻黠慧一笑:“吃一晚上?”
“什麽一晚上?!”
“我等了師兄一晚上。”
遊一方再實在,也明白露餡兒了。裝了好幾天,簡直白費。頓時喪了氣:“你怎麽發現的?”
溫旻揚起一側眉毛:“師兄告訴我你去幹嘛啦,我就告訴師兄怎麽發現的。好不好?”
“不是……這事,這事不能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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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摩宗春季姑蘇一行,明為赴約取斷劍。暗地裏,簡易遙卻早做了一番部署。幾批先遣小弟子,在三錦囊指揮下,不知不覺參與了一番嚴密偵查。
簡易遙料事如神,通過耿燁給遊一方的三錦囊,分別指向杭州沈知行遇後最可疑的三方:金不戮目的何在,爨莫揚和江南暗樁的關係,萬品樓對維摩宗的不利舉動。
一番排查,線索不斷。鎖定金家堡疑點最多。經姑蘇弟子稟報,立刻在南海埋伏了探子。不然,也不會第一時間得知金泰去世。
沈知行強去南海固然令人不快,卻有了口實多派弟子。為避人耳目,另有因材部署的緣故,派出了紀佳木和遊一方等四人。
遊一方,便是來查賬的。
查金家堡的賬。
不錯,遊一方武藝固然還不錯,性格也耿直。但其最大的優點,便是得師父耿燁真傳,學得一手好賬。
——維摩宗降龍伏虎兩堂,地位在天幹十堂之上。原因無他,分別負責了立宗的根本。
降龍堂掌管教訓,是選拔棟梁之根本。
伏虎堂負責賬目,是經營之根本。
簡易遙心思獨到,掌管賬目的不選那八麵玲瓏之材,卻偏偏選耿燁這般性格憨直、一絲不苟的漢子。用他的話說,“經營之道,選人在巧;收支記錄,卻需選那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
姑蘇江宅一案之後,眾人推測,能部署如此強大機關,還要在江南雇人幹活,定然是財力雄厚的工匠世家才能出手。簡易遙得到弟子傳信稟報,結合後續查驗結論,鎖定從錢入手。
若要花錢,必先有錢。金家堡的賬目裏,或許會有線索。
溫旻聽完這番來龍去脈,心中暗歎宗主七竅玲瓏。笑著說:“師兄說不能告訴我,不如說是不想讓我師父知道吧?”
已經因“大事不妙”被叫來的紀佳木,側目一笑:“你都已知道了,就別裝不知道了。”
遊一方聽得雲裏霧裏,一拍大腿:“什麽知道不知道的,你們到底都知道啥?”
溫旻笑而不語。
若金家堡和江門一案有關,十有八九和杭州一案有所牽連。隻怕最後關聯到孤山。
沈知行單聽金泰死訊已然不聽指派,若是真查出蛛絲馬跡,還不瘋了。
一行人經簡易遙明裏暗裏地授意,連虎伯的可疑都不敢詳細說與他聽。這也便是為什麽姑蘇一行的三個錦囊由耿燁交給了遊一方,卻不是牽頭人沈知行交給了溫旻。
溫旻問:“可查到了什麽?”
遊一方欲言又止,垂眉耷眼。臉上寫明了“進展不順”。
溫旻沉吟片刻,道:“金家道場共七七四十九日,現在已經過了十多日。隻怕道場結束,師父便要回程了。師兄師姐便也沒有理由留在南海。”
紀佳木難得露出苦笑,搖搖頭:“唉,盡人事,聽天命吧。”
遊一方幾日徹夜不歸,想去吃肉是真;借吃肉去查賬也是真。
之前早有探子圈定金家堡賬目存在規嶼西北幾個不起眼的小島上。他一來,便圈定了最小一座,名曰珍島。離海岸較近,負責貯藏部分兵器和礦石,更有賬房在內記錄開支。真正的管賬人,正是虎伯。
查到這一點,已經非常不易。更何況金家堡的鎖,哪是那麽容易開的。幸好有紀佳木在,深夜造訪“修煉”少不得開鎖的本事,幾番研究才打開了鎖。這幾日剛能自由拿出賬簿。
最近島上喪事繁忙,虎伯難得來管賬,遊一方這才有機會每夜潛入多看幾眼。可賬務繁雜,更兼時間緊張,不少記錄還是用粵地俚語寫的。別說給他一個月,再拿一個月出來,恐怕也核不清這份賬目。
溫旻追問:“可疑賬目有多少?”
遊一方攤手,表示完全不知道。
溫旻忖了片刻,斂起嬉笑神情,嚴肅道:“師兄再去查賬時,叫我同去看看。”
紀佳木妙目將師弟一掃:“你知道得越多,簡宗主越不高興。”
溫旻又恢複笑嘻嘻的小孩子神情了:“我隻是幫師兄師姐看看,誰說要知道很多了?再說了,我知道的多少,還不全賴師兄師姐掌眼?”
意思是賣個人情。簡易遙跟前的一份功,他不要了。
紀佳木見他小小年紀,如此懂得施惠於人,笑問:“小旻也懂賬?”
溫旻無辜道:“不懂賬,總能幫忙商量商量吧。”
紀佳木沉吟片刻,痛快道:“好,那便博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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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魔宗互不對付,明月山莊沒少布眼線盯人。盯梢重點便是溫旻師徒。
為了避人耳目,溫旻特意睡了三天懶覺,每天都睡到下午。睡醒便和遊一方同去麒麟鎮裏,專門守著吃那淩晨剛剛宰殺的豬雜鍋。其實,自己卻隻點了幾樣素食,恪守吃素誓言。
第三天,吃完夜宵,又繞了幾圈,將盯梢的人繞翻煩了,這才換了一身衣服,神不知鬼不覺來到海岸渡口。早有探子準備好竹筏,以便二人渡至珍島。
紀佳木在島上等待。三人藏好竹筏,來到賬房。甫一進入,溫旻便“謔”了一聲。
印象裏的賬房,一冊冊賬目在書架或櫃子裏擺放,前麵必然要有張大桌子,陳列文房四寶。
金家堡的賬房,卻是在一座高高石洞內。石岩分三層,每層近百個大小格子,格子裏陳列的是一卷卷鋼簡。更兼一股藥味。
島上收藏賬目固然引人耳目,卻極潮濕,紙張容易受損。金家堡善於鑄造金屬,竟然用鋼做簡來記賬。藥味是為驅趕島上大小昆蟲,避免損傷賬目。
賬房一腳也並無什麽文房四寶。一塊大石做桌,陳列鑿鋸錐鉗等工具,想來便是刻字的。
沒個內力,還真沒法記賬了。難怪一般的賬房先生管不了金家堡的賬。
原本想要偷幾冊出去,也偷不得——回程輜重太沉,就太可疑了。
溫旻攤開一卷,果然如遊一方所說。不僅繁複異常,還夾雜方言俚語,顯然是不欲外人看懂的意思。
他隻看了一眼便放棄,站起身四處轉圈。遊一方歎了聲:“小孩子非要湊熱鬧。”便蹲下身繼續研究賬目,不搭理他了。
溫旻還在旁邊添亂:“小格子上都用天幹地支刻了年份。”
遊一方嗯了一聲,讓他自己玩。
溫旻心算年份,道:“這賬房存了五十多年的賬。但從十年前開始,賬目多了一倍。”
紀佳木也是頭一次來洞內看帳,聽聞此言,豁然睜大眼睛。
溫旻道:“孤山的事,是在十一年前吧。”
遊一方大驚。他每天來看賬目,卻沒往這層想。聽溫旻這麽一說。再看看賬目,果然從十年前開始,鋼簡每年增加,近幾年尤甚。
溫旻繼續道:“每個年份格子裏至少有幾十卷賬。其餘格子貌似都是碎賬,不值一看。這樣一算,便有幾百卷賬冊要看。”
遊一方抬起頭:“怎麽著,小旻還打算把所有賬目都核了不成?”
溫旻一笑:“核不完。就算抄,一個月內恐怕也抄不完。”
遊一方差點沒跳起來打他:“核不完也要看!先幫我算手頭這個。”
溫旻卻不聽話。反而拿出十二年前的一卷賬,坐到地上:“這裏教給我。勞煩師兄師姐幫手放個風。”
遊一方莫名其妙:“你要做什麽?”
溫旻故作深沉:“山人自有妙計。”說罷,也不多做解釋,卷開賬目看起來。
這一看,說笑眉眼頓時凝成肅然。整個人一動不動,唯有一雙好看的眼,目光深如夜海,又犀利如刀,不停在一行行刻字上滑過。修長手指穩著卷軸,不停向右卷。
他看得認真,也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的速度。不多時,已經看了幾十行了。
遊一方開始還不明白,戳過他幾下。溫旻絲毫不動,當他透明。
紀佳木拉著遊一方說:“出去放哨。”
遊一方大急:“師姐。我還要算賬!”
“一時半刻也算不完,還不如去放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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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一開始算賬,就沒停過。除了輪崗看守道場之外,每夜都隨遊一方潛入金家賬房,偷看賬目。中間兩天碰到有人來察賬房;另一晚虎伯進入,留了一宿。都因放風周密,並無任何敗露。
遊一方問他核出什麽問題沒,他笑而不語。再問他幾個算賬的常識,溫旻幹脆顧左右而言他。
搞得遊一方差點抓破了頭,覺得此番回小五台山,一定要被宗主和師父雙雙降罪。
紀佳木卻永遠是那個態度,不準他花時間核賬,反而趕出去放風。
其餘時間,溫旻便是找金不戮聊天。
金不戮本不知該怎麽麵對他。但每次去道場,溫旻都帶著正兒八經的問題跑過來。今天問佛經怎麽斷句,明天問幾句咒讀音對不對,後天問功德回向是個什麽意思。完全沒法拒絕。
一來二去,還被他找到機會抱一下,搞得金不戮甚為緊張。如果不是仇先並未隨蕭蘭卿住在規嶼,簡直要擔心被他撞見了什麽,一掌將誰拍死。
後來聽說溫旻經常隨遊一方出去吃肉,金不戮一哂:“這裏海魚新鮮,他喜歡吃便多吃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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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荔枝正好。
水潤彈軟,糯著一層脂。冰鎮過後,如淩厲而甜美的清風掃過夏日黏膩。
蕭蘭卿親手剝了一顆水東元枝,用筷尖頂掉了核,放到了爨莫揚麵前小碟裏。
爨莫揚剛吸了一口水煙,緩緩吐納。見荔枝到了自己麵前,急忙伸手扶碟以示感謝:“蘭卿不必如此客氣。難得離島,你自己多吃一些。”
蕭蘭卿垂下眼睛:“離島?我恐怕一輩子都住這裏了。”
爨莫揚一笑:“怎麽會。金叔叔道場即將結束,到時不就可以回姑蘇了。”
說到姑蘇,蕭蘭卿馬上想到兄長的震驚和失望。若不是師父阻攔,自己恐怕早被打死了。賭氣道:“不回去了。”
“蘭卿——”爨莫揚諄諄勸慰,“蕭大人身為長兄,所做全為擔心你。縱然說重了幾句,不過是心疼而已。想我……想再被阿姊罵上一句,卻再也聽不到了……”
蕭蘭卿見他說到傷心處,急忙握著他的手:“你向天下懸賞,頗有成效。不久定能抓獲那凶手。”
爨莫揚這才斂去愁思:“此番姑蘇之行,的確有些收獲。已有人提供線索,說去年中秋前後,有可疑人員向西湖聚攏。但這些人從何而來,還未可知。再者,趙廷宴一線也露出蛛絲馬跡,我已派人盯著。”說罷,歎了一聲,“隻可惜在群英燦跟丟了那放冷箭的賊人,失去了一條線索。”
蕭蘭卿安撫道:“線索如此之多,總能再有新機會。更何況,還有其他收獲……”
爨莫揚不解,一時想不起這句“更何況”指的是什麽。
蕭蘭卿道:“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和大哥,有多讚賞你。”
爨莫揚一哂:“多謝蕭大人與仇先生擔待我唐突粗俗,不懂禮數。這其中,定也少不了蘭卿美言。“
蕭蘭卿臉龐微微發熱:“莫揚……好容易下了島,隨我去見見師父吧。”
爨莫揚一怔,隨即笑了:“仇先生貴為你的師父,蕭大人是你的兄長,我本都該登門拜謁。隻不過莫揚一介草莽,不堪登堂入室。想必仇先生不肯上規嶼,而是住在鎮裏,也便是如此擔心。”
“什麽擔心。他是因為我同你在一起,放心。”
為避免拒絕得生硬,爨莫揚又說:“我此行從直接從姑蘇來,明月小山種帶得不多,但都算佳品。若蘭卿不嫌棄,我便叫差人整理些,還請代為贈送仇先生和蕭大人。就說我這一介莽夫獻醜了,請兩位長輩喝茶。”
明月山莊曆來不與官府打交道。如今爨莫揚說得委婉,一言以蔽之:盡量不與平安治任何人有交流。卻於細微處禮數周到。更讓蕭蘭卿覺得可惜與不甘。
蕭蘭卿不肯放棄:“莫揚,我明說了吧——平安治求賢若渴,維摩宗卻見罪於朝廷。你若此時多和我大哥、師父走動,於明月山莊有百利而無一害。”
爨莫揚笑意裏有感謝,更有種蒼鷹在天的倨傲。卻全都化在氤氳的煙霧裏,少了大半犀利:“多謝蘭卿惦記。”
他這句話說得非常平淡。蕭蘭卿卻總覺得話裏有話,心頭不由跳得厲害。也拿出水煙筒來吸。吸了兩口,覺得渾身燥熱,一陣一陣熱流往頭腦和下腹躥。不由撫了一把額頭。
抬頭一看,爨莫揚的眉眼深邃,麵容英挺。因雲煙而籠了一層柔柔的光,顯得溫柔而又可親。
修長手指捏起一顆荔枝,輕輕捏開,纏繞剝皮。如此好看,如此有力,又如此靈巧。
荔枝凝著一滴水珠,從他指尖緩緩流動,滑到了指根,滑到了腕骨……
“莫揚……”
蕭蘭卿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突然大起膽子,身子一歪,靠在爨莫揚身上。伸出舌尖,舔向那滴要流下的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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