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
沈知行遠在人群的另一頭,聽見一陣稚嫩的山呼,似乎是被驚到了。站定了身,也不往前走,遠遠地衝徒弟一笑:“臭小子,和誰學了這些?都快給我站起來。”
這一招本來就是幾個小孩子偷偷商定的,決心要用右護法名頭好好震懾這所謂江湖的群豪。見沈知行這般說,趕緊都站起了身,依次不好意思地卻挺直腰杆笑了。
溫旻更是,站定了身看看沈知行,又看看遠處金不戮。閃動的眼神在說話:我師父來了!威風不威風?他很喜歡你的!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金不戮看見了沈知行,也似大大鬆了一口氣。重新坐回輦中去了。
沈知行好容易才慢行到景千裏和司徒安然近前,向兩人拱手行禮。
先衝景千裏道:“我徒弟傷了令愛和令郎?”
景千裏肅然不語,卻全身繃緊,做足了最強的戒備。
沈知行又衝司徒安然道:“我師侄女誘了令侄?”
司徒安然冷哼一聲,並不回應,卻也不敢不回應。有些假惺惺。他未和沈知行交過手,不知對方真正的實力,暗暗考慮是否有必要虛與委蛇一下。
“我很想賠個不是。但是——”沈知行一歎氣,陡然提高了聲音,“傷得好!”
好字未落,趙廷宴率第三批維摩宗弟子四散,圍出一個圈子來,真正地將這塊場地圍成獵場。
遠處眾人看不清圈子裏全貌,隻聽沈知行朗聲大笑:“擂台上打架都不能傷人了,你們這些正派豪傑是不是太虛假了?!”
又聽他笑著說:“連自家侄子都管不好,卻來管我家侄女了麽?!”
最後他大笑數聲,而後停下。那聲音似乎是喝了幾口什麽,爽快地哈了口氣,才繼續說:“一別十幾年,你們這些正派英雄,一如既往啊一如既往!比我懷裏的酒還醇厚呐!”
這是人話嗎?!
圍觀人群道德受到強烈衝擊,幾近崩潰了。可同時,大家又緩過神來——
沈知行果然是沈知行。
大魔宗的沈知行。維摩宗的右護法。
縱然他笑嘻嘻,縱然他放浪不羈,縱然他親近和藹慢吞吞。可他手下冤魂何止百千,指望他以理服人或當場賠罪?
景千裏和司徒安然已經出手。
不為別的,隻為這天下正義,要製止魔道囂張。講武試藝壇上都製不住他,何談其他?
沈知行卻未出手。
不緊不慢地將酒壺扣好,裝回懷裏。眼看兩柄劍要到自己的鼻子尖兒了,寒光已經刺得肌膚發冷,才非常遲緩地從腰裏拔出那把破爛劍。
拔劍之後,便再無劍。
隻見藍影漂浮,銀光晃動,將正派兩位大俠籠在一團錯著銀絲的藍光裏。但聽呼喝陣陣,衣衫勁風四起,卻聽不見兵刃碰撞。可見趙廷宴等弟子鬢發因勁風而搖晃,卻不見一招一式。
站在外圍的人簡直不知道他們打了沒打。莫非靠意念交手的?
沈知行知道。因為他已經站回原位了。
景千裏和司馬安然,原本一個做蛟龍出水,自下而上攻沈知行腰部。一個力劈華山,自上而下攻沈知行天靈。陡然之間不知為何自己打向了自己。猛然後撤,又發現敵在前方。一通對戰,什麽也沒打到。停下了身,也沒覺任何不妥。
終究是景千裏先發現了異常。他回頭一瞪沈知行,卻看見一道溫柔的光芒,自頭頂而下。
景千裏頭頂青雲珍珠冠。造型極其靈巧,不用任何焊接、穿眼等工藝。冠頂一顆大珍珠被四個玳瑁小螺絲擰著,固定在中央。
溫柔的光芒是那大珍珠滾落下來。他伸手接住,卻未發現有任何損傷。正出了一身冷汗,不知沈知行怎麽挑下來的,就見對方笑嘻嘻地伸出左手,掌中四個玳瑁小螺絲盈盈潤潤,毫無損傷。
“好漂亮,好工藝!”沈知行說笑間,便將螺絲拋了回去。
景千裏接過螺絲,冷汗真正淌下。
這螺絲一無任何損傷,連螺紋都完好無缺。不是被削下來的,而是被起下來的!
沈知行一團藍霧四散飛舞,原來沒做別的,而是起玳瑁螺絲去了。
這是何等的身法,何等的速度,又是何等的靈巧,何等的神思。
難怪他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又在魔宗擔任要職,卻沒什麽其他諢號,隻得一個“快劍”。
快劍這兩字的含義,今日方被領悟。
他那徒兒溫旻碎景颯裂景豐的本事,相比之下,真的隻是徒弟了。
站在高處的人已經倒吸冷氣。再一看沈知行手裏掄圓的東西,更驚悚了——
一枚鮮紅的、飄逸的、絲絲順滑的寶劍穗子。來自司徒安然的劍。
那穗子也一例完好無損,不是被斬斷的,而是被解下來的。
爨莫揚遠在擂台高處,將長輩的對戰看得清楚,深深一凜:沈知行劍法如此,非父親恐怕無人能敵。自己縱然於小輩中找不到對手,在他麵前根本無法全身而退。
又不禁想,這樣的武藝,竟然能在杭州被襲?定然是有人趁其不備,不然便是有什麽事擾了他的心誌。
趙廷宴又為何會隨他出現?
是簡易遙知道他們的不合,借機如此安排?還是章文棠另有所圖,安插了徒兒?
可什麽都比不上解救父親好友。便在台上朗聲道:“沈護法,久違!”
沈知行也早看見他了,更知道景爨兩家的關係。明確今日是都得罪了,便沒太顧及,再次衝景千裏和司徒安然道聲失陪啦,便又繼續緩緩向擂台上走。
這一回,他仍然走得那麽慢吞吞。但人群四下散開的範圍更廣,躲避的速度更快。圍觀的人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了,紛紛垂下頭,如烏雲壓頂之下的葵花。
沈知行似乎深感無奈,搖搖頭,無趣地上了台。衝爨莫揚一點頭,卻率先麵向擂台之下,遙遙地拱了拱手:“不戮?你還好麽?令尊還好麽?”
金不戮慌忙站起身,也衝遙遙還禮作揖:“沈叔叔好。我一切都好。家父也好。謝謝沈叔叔惦念。”
沈知行語氣和善,卻中氣十足地道:“在杭州,蒙你救旻兒一命。又幫了叔叔我。我不知道多惦記你!夏天再來小五台山玩兒呀,很涼快的!”
這句說完,突然神色一肅,灌了滿目的寒氣,一寸一寸將台下眾人掃過。
溫旻跟在師父身後,以不遜於其師,卻更多了殺氣的目光,跟著將四周掃了一圈。
全場眾人本想再議論議論金不戮這小少年到底和大小魔宗什麽關係,聽沈知行這麽一說,再經他這麽一看,一聲也不敢出了。
碩大龍虎山丘,一時四周寂寂。魚兒躍出水麵,鳥兒撲棱翅膀。卻沒有一個人敢抬頭喘一口大氣。更沒人敢回頭看金不戮一眼。
沈知行全都知道。
他知道金不戮被重口爍金,知道那四散的流言。卻並未如任何人做什麽澄清與狡辯。先力挫兩大掌門,再重待金不戮,同時道出了他與自己兩師徒淵源深厚。最後用著冷冷的眼神令所有人閉了嘴。
有敢亂傳亂看的,難道比景千裏冠上的珠子還結實,比司徒安然寶劍的穗子還難纏?
見四下服帖了,沈知行這才回過頭,準備和爨莫揚說兩句話。
卻忽然感到一陣銳利的殺意,激得他霍然轉身,重新向金不戮身後看去。隻見兩個仆人模樣的在他身後左右,恨恨地衝自己瞪來,似乎要將自己剝皮吃肉再敲骨一般。
他一愣,馬上意識到自己是魔宗的人,應該是讓不戮的家人為難了。
當下一笑,也不介懷,反而衝兩個仆人點頭致意。
阿鷹拳頭微微發抖,幾近撲出。虎伯遙遙衝沈知行一揖,算是還禮了。而後拉住阿鷹,讓他給金不戮整理衣服帶子。
阿鷹以極其僵硬的姿勢低下頭去,金不戮借勢握住了他的拳頭,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
爨莫揚在小五台山就對沈知行印象不差。現在見他於無聲中解去尷尬之圍,心裏生了些親近。卻因為雙方立場不同而不免遺憾,輕歎了一聲。
沈知行聽聞,好奇地轉過了頭:“爨少莊主,節哀。”
爨莫揚明白,沈知行還未正式以私人身份向自己致哀姐姐的事,當下一笑:“多謝前輩。不過,莫揚連殺姊凶器尚且護衛不住,又何可節哀?”說罷,振起一番豪情,“沈護法武藝無雙,莫揚卻不敢有絲毫委頓。縱然拚了性命不要,也要找到殺姊凶手!”
趙廷宴一步跨上,聲音如同他本人的神色一般陰冷:“你找你的仇人,我們拿我們的斷劍。不過這些事,都還不配請我家護法師叔出手。”
爨莫揚揚眉,銳意更勝一籌:“凶手未明,何以獻出凶器?”更上前一步看住趙廷宴,“趙兄分屬左護法座下,對江南應當並不陌生了?”
趙廷宴雖然同沈知行同到姑蘇,但章文棠眼線遍布天下,先探弟子又一直同小五台山有聯係,是以對姑蘇局勢了若指掌,更知江門慘案起出鐵蒺藜一事。早上又聽探報弟子說爨莫一直問自己的消息,現在竟然正麵來對峙了。
當下負起手,陰惻惻地笑了:“人道病急亂投醫,隻怕爨少莊主你麵對真的凶手而不知呢?”
而後不經意看向台下一眼。眼神未落,方向卻是金不戮所在。意欲將戰火燃回爨氏後院去。
爨莫揚見對方一如初見般難纏,也笑得穩如泰山:“好,莫揚受教。那便待莫揚尋到真的治病良方,再來尋你這事後醫生。”
“失禮,今天廷宴要拿這劍走,等不得爨少莊主痊愈了!”趙廷宴話音未落,腰間長鞭驟然在手,身形如鷹隼撲食,淩空躍起,自上而下分出四點黑影,攻向劍柄四個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