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

  講武試藝小壇向來單打獨鬥,從來沒有如此的熱鬧。角出的少年英豪也都規規矩矩,縱然大喇喇如封駱,也恪守規則、進退有度。打成今天這樣,恐怕是開壇以來頭一回。


  圍觀之人腦子有限,看得目不暇接,早把爨金軼事忘得差不多了。沒成想平安卿的親弟弟,風流倜儻的蕭蘭卿,慢吞吞爬上台,喝退了眾人,說的卻是這麽一句。


  頃刻之間,眾人又哄然了,吐血了,莫名其妙了。


  更有甚者,因他一句“莫揚”,早推測出一萬八千種奸情的可能。


  其中有聰明的,反應出了與眾不同的結論:蕭二公子叫景大小姐什麽?

  景蕭兩家啥關係?!


  哄地一聲,圍觀眾人的目光,頭一次從擂台之上,移動到二層看樓。


  要說二樓看台上下來人,第一個當屬司徒安然。但那時的好戲還在司徒皓如何尊嚴磨滅上。而今看台上幾次下來人,一個比一個重若泰山。到了景千裏,簡直將眾人的偷窺欲點燃到極點。


  景千裏之高大英武,從景颯和景豐便可窺見。長髯飄飄,氣質儒雅,更有種與世無爭的正派。年輕時如何瀟灑,不難窺見。


  這樣的他,與蕭小姐相識於趵突泉邊。一個隱藏了靈蒼門繼承人的真相,一個隱藏了官家小姐的身份。借泉詠誌,對了三天詩,又結伴共遊江南,直到要撮土為香了,才互訴真實身份。並約定,決不允許身世阻礙兩人之愛。


  其時靈蒼門與明月山莊便有交好,好友們脾氣如此一致:誓與朝廷遠離。是以景千裏成親沒宴請一賓一客,爨衡也隻是知道:好兄弟成家立業了,娶了一位不願意公開身份的弟妹,絲毫無損兩家交情。不然,怎能允爨莫揚和景颯結親呢。


  是以,到蕭梧岐這一代,和靈蒼門更不敢過多來往。就連平安治籌建,也被景千裏拒絕幫忙。


  至於蕭蘭卿,若非投無路,都不記得上次去姑丈家是什麽時候了。


  這回倒好,不知道蕭二公子吃錯了什麽藥,巴巴地跑到台上來給明月山莊少莊主做背書,還把景氏一門隱瞞了將近二十年的秘密公布於天下了。


  景千裏走上台,先是關切地看向一雙兒女,再淡淡一掃這不爭氣的侄兒,又瞟了一眼酷似好友的爨莫揚,最後卻將目光定格在溫旻臉上。


  他極疼愛夫人,更兼疼愛兩個寶貝女兒。倒是對兒子一番捶打,嚴厲無比。而今,不管是他疼愛的,還是嚴厲捶打的,都被這後生小輩盡數撕碎了。


  哪個父親看見掌上明珠挨了混小子的打,不出手教訓?更別說護妻女如命的景千裏。


  他手中靈蒼劍尚在鞘中,已隱隱透出寒氣:“維摩宗沈右護法,果然名師出高徒。”


  你教的好女兒,果然虎父犬女。


  溫旻在心中回敬他,臉上卻裝出無辜。眨著眼睛,拱手行禮:“溫旻失禮了。小侄自幼長在塞外,以為這擂台和我們小五台山一樣,上得台來便自負其責,刀劍無眼。對姐姐下了重手,傷到她了。”


  他哪下了重手,更哪裏傷景颯了?大家都明白,他要真下重手,景颯就得被拚著下台了。這麽一說,反而顯得厚道又天真,倒是那景千裏護女心切,失了分寸。


  紀佳木以群徒之首的身份向前一步,衝景千裏盈盈拜下:“我師弟自小是個癡兒,隻知道喊打喊殺的,以為到了擂台上便跟在家裏似的可以痛快較量。宗下失禮,還望景門主海涵。佳木給景颯姐姐賠不是了。”說罷盈盈一拜,真的衝景颯行了個禮。


  大家都知道,維摩宗弟子有幾個癡兒了?這溫旻剛剛單挑季賑紋的時候真正讓人明白了誰才是癡兒。但是這師姐弟倆一口一個“擂台之上”,還行禮作揖的,擺明了是站在道德上風,暗裏斥責景千裏以大欺小,景颯上得了台卻受不了輸。


  眾人目光便跟那風中拂柳似的,一會兒看看紀佳木,一會兒看看溫旻,最後還是看向了景千裏。


  景千裏絲毫不受道德要挾,微微一笑,還是看著溫旻:“景千裏不才,代靈蒼門向溫少俠討教。”


  紀佳木一凜:“景前輩要在這擂台上賜教?”


  “不!”景千裏朗聲回應,跳下擂台,站到維摩宗和明月山莊包圍之外更遠的人群中。


  刷拉拉——


  圍觀眾人都以怕死為主要性情。以他為中心,立刻自動辟出了一塊方圓幾丈的空地。


  空地之中,景千裏長身獨立,抽出靈蒼劍,冷光霍霍地衝擂台上的溫旻道:“講武試藝小壇的擂台為後生準備,景千裏絕不破壞規矩。便在這台下邀請溫少俠一戰!”


  溫旻和景千裏一戰?簡直不可想象。


  景千裏是和爨衡同輩的好手。溫旻連爨莫揚都打得吃力,想接景千裏?被揍得口鼻流血、肋骨盡斷說不定還是輕的。瞧景千裏那護短的架勢,別是要把這倒黴孩子廢了吧?

  那圍觀的姑娘們身在遠處而不識真相,又沸騰了,喊著景千裏不要打壓小輩。有的姑娘直接哭了,揮著手絹說溫旻年少耿直,被欺負了。


  景千裏卻不為所動,隻求為愛女報仇,什麽輩分規矩,全都不放在眼裏。


  溫旻早就恢複頭腦清明了,又受景千裏挑戰,本該全力迎敵。可千鈞一發的緊張裏,卻偏偏鬼使神差的,想去看金不戮。


  目光一動,四目相對——金不戮站起來了。兩眼晶亮,正直勾勾盯著他。連嘴也微張著,似乎要喊他名字。閃動的目光裏全是擔心和焦慮,生怕他受了半點兒欺負似的。簡直要立刻跑過來了。


  溫旻也不知自己怎麽了,心裏突然甜絲絲的:看看。表哥為你出氣,現在要挨別人家爹爹的揍了!


  又一想:我這是什麽賤想法,挨揍有什麽好高興的?

  便肅起神色,觀察虎伯和阿鷹。雖然隔得遠,不能完全分辨。但依稀可見兩人無不向台上看來,似關注事態發展。又不時看向金不戮,顯然擔心他衝出來。


  他們何以如此關注台上。是希望事情鬧大?還隻是單純幫阿遼一起擔心?

  “溫少俠?!”景千裏見溫旻心不在焉,以為他故意輕視自己。怒氣更盛。


  他這一叫,真的有影子飛下了台。卻不是溫旻。


  司徒安然站在景千裏身邊,也拔出長劍,卻是衝著紀佳木和司徒皓:“薄長老的兩位高徒,司徒安然也想領教高招!”


  若能將人的心情以顏色表示,司徒安然現在一定滿頭黑煙。他忍耐很久,卻不像景千裏這般有魄力。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和別人一起挑戰小輩,同司徒皓這畜生劃清界限,更要教訓這讓他丟盡了臉的紀佳木。


  一邊覺得自己動手晚了,太過丟人。一邊又恨自己怎麽帶了這個畜生來姑蘇:“怎麽?!你們敢當著天下做下作之事,卻不敢下來?!”


  “幾個小孩子乳臭未幹的,又有什麽好看?我同兩位大哥過兩手吧!”


  人群最遙遠的邊緣,一個聲音傳來。


  那聲音不怎麽大,不怎麽高亢,甚至不怎麽有精神。好聽,卻慵慵懶懶的,還帶著輕笑,有股玩世不恭的浪蕩勁兒,似剛喝了一壺尚好的陳年老酒。


  卻一絲一毫都不差地傳到每一個人耳朵裏。無論遠近,無論武功強弱,也無論男女與大小,一應聽到了一樣的音量、一樣的咬字,一樣的不羈。


  一樣的厲害。


  有識得這漂亮功夫的,立刻豎起全身的寒毛。人群中炸出了驚叫——


  一名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輕而俊朗的男子。負著手,掛著劍,無聲在人群的最後方挪動。見到大家都衝自己看來,還笑嘻嘻地撓撓頭,有點不勝其擾了。


  他的衣裳,是最普通的粗布藍袍子,離得近的還能見前襟一小塊酒漬。他的發式,簡直沒有發式,隨隨便便在腦後一散。他的劍,也是最普通的破銅爛鐵,市麵小攤輕鬆可買到,連刃都開得歪歪扭扭,連個劍鞘都無。十分隨意地插在腰帶一側,就此掛在腰上。


  就連他走路,都是慢吞吞的。明明一雙大長腿,卻邁著四方步,也不著急,也不炫技。一點一點向前挪動,還不時衝人群中有趣的東西轉過眼睛去,而後又笑嘻嘻轉回頭。


  可人群仍然無聲地,卻迅速地讓開一條路。一如定海神針分開了海水,強大風暴驅散了濃霧,讓他如一個帝王那般,毫無障礙地向前走。


  因為他身後跟著的人。


  他的身後,足足跟著二十號少年男女。無不黑衣赤帶,手持兵刃,眼神淩厲,太陽穴鼓出,一看便是內功精湛的好苗子。離他最近的更是身材高挑,兩手骨節錚錚,雙眼鷹隼般陰鷙,冷冷地打中台上的爨莫揚。


  趙廷宴,隨著來姑蘇的最後一隊維摩宗弟子,終於到場了。


  而能令這幫人全部俯首帖耳,又拿把破劍的,恐怕隻有一個人。


  溫旻跨步上前,以其為首,擂台上下的維摩宗弟子全部拱手行禮,單膝下跪,高喊:“恭迎右護法!”


  大名鼎鼎的魔宗右護法,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沈知行,來到講武試藝小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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