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獨秀
爨莫揚濟南提親,有個小少年橫插一刀,與他摸臉互相說一生摯愛。
“他在等我長大”“幸好你在”——這事在江湖素有流傳。
隻是一來這消息被景家封得嚴,未大肆流出濟南。二來爨莫揚少年英雄,江湖中頗具美名,謠言有些不攻自破的意思。
而今景颯親口道出,竟然是真的!連那小少年是誰都落定了,原來是南海金老爺子家的兒子!
人群從轟然炸裂,到炸裂轟然。輪番爆了幾次,聽完這個消息,卻突然詭異地沉寂了。似中了邪一般,成百上千雙眼,帶著鉤子釘子刀槍劍戟,帶著戲謔嘲弄驚悚和色情,帶著世間最陰私的窺探之意,齊刷刷順著景颯所指,看向了後方。
看向了金不戮。
金不戮陡然抬起臉,不可置信地望向台上景颯。正好被眾人看個清楚。
他萬萬沒想到會有今日。自己無聲無息坐於台下,遠遠避開那恩仇紛爭,竟然也有戰火燒來,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正因為他的驚詫。那略有惶恐的神情,那精致的五官,那將要長成卻還未及的稚嫩麵孔,那因震驚而有些脆弱的表情。置身於凡人當中,分明就是漫天霧靄中最亮的星星。
肆意的目光將他看透剝光了之後,那詭異的沉寂終於斷了。人群沸騰到達今日的頂峰——
啥?!他是爨莫揚的那個?!
爨少莊主愛好不同凡響!一生摯愛竟然是個小少年!
難怪爨少莊主對紀佳木沒意思。他愛的是男人啊!還為此被景大小姐退婚啦!
那金少堡主還是個小孩吧?
小不小有什麽關係!爨莫揚不覺得小,他就不小!
不是說等他長大嘛!
聽說了,去年爨莫揚從杭州到濟南一路上都跟他一塊兒的!還為了他去小五台山打了一架!
跟誰打?跟趙廷宴?!大魔宗左護法的首徒?和這個金不戮也有一腿?!難怪爨莫揚要找他單挑啊!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金不戮吃驚的眸色在一眾圍觀中,生生地冷下去,硬下去。他雙臂一展,如倔強的幼鷹,將欲上前做點什麽的虎伯和阿鷹攔住了。而後便流出那股特有的決絕和倔強。
雙目複又垂下。分明是生生地全扛了。
爨莫揚在台上,隻覺有個重重的耳光打在自己臉上,大聲辯駁:“我和阿……和他,並非你們所想!”
爨少莊主磕巴了!
——悠悠眾口,哪聽辯駁呢?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說,在眾人看來簡直欲蓋彌彰。乘象踏蛇而來,擲千金尋凶而大義凜然,吐口唾沫也能在地上砸個坑的爨少莊主,卻在這小少年的事上磕巴了!
你說他是不是心虛!
五湖四海的朋友無不感慨:今年這講武試藝小壇來得太值了!今後這一輩子,就靠這一天吹牛吹水侃大山了。
一聲驚呼,兩處電光。維摩宗一側竄出朵黑色的雲。
等眾人明白台上又熱鬧起來的時候,那黑色雲朵已閃電般躥至最前。電光暴漲,雷霆萬鈞,將景颯籠在死亡的冰冷之下。
溫旻出手了。
眾人都知道他神勇,知道他快,卻從來沒見他如此狠辣過。不管爨莫揚在身後抽出了七寶鐮月刀橫向阻來,不管身後紀佳木喊停,也不管景豐就在跟前,似乎連死和傷都不要顧了,以從未用過的鬼神之速圍著景颯一通點劈砍削。
景颯連還手的功夫都沒抽出,就覺得頭頂與手中多處同時一涼。等回過神來,發現長劍不知如何,竟然節節寸斷了。
她一低頭,立刻叮叮當當墜落一片——那滿頭的珠花、鬢邊的耳墜,全都好好的掛著。可頂端的珠子、顫動的步搖,耳墜上的玉葉子,全都碎成細小的屑,飄落了。
全都被溫旻斬於快劍之下。
景颯臉色慘白,如風中碎絮,無法站穩。
碎了的不是她身上的珠子,而是嬌縱於天下的她的尊嚴。
靈蒼門的大千金,被魔宗的小子不費吹灰之力便削碎了一身飾物。溫旻隻需再用力一點點,碎屍萬段的便是她本人了。
眾人隻道溫旻為師姐紀佳木出頭,要給全場人點顏色給看看。卻根本看不清他快成一團雲的身形中模糊的表情。
他碎了景颯之後毫不停歇,立刻反身體衝離自己最近的景豐刺去。
景豐為了護姐,長劍已到溫旻近前。溫旻竟然能在劍尖兒點中後心的刹那直直拔高,如維摩宗憑空放出的暗火之花。
一高,再高,更高——
高到幾乎與太陽相齊,景豐因為日光刺眼而眯了一下,立刻覺得周身一涼。發髻散了,長劍脫手了,就連腰帶也頃刻碎成了數段,衣衫頓時爆裂。
劍鋒掃過,一無保全。
場下馬上爆出驚呼。原來溫旻最開始還是給景豐留了麵子呐?!
溫旻卻像一顆點著的小爆雷,四周散發殺氣。連挫景氏兩姐弟後還不停手,淩空折身,自上而下衝爨莫揚劈下。其時因爨莫揚出手欲阻他傷景颯,被遊一方和紀佳木攔下了,溫旻再加入,便是以三打一。但他毫不顧忌,旋風一般圍著爨莫揚狂刺,似乎要和他同歸於盡。
可越是在此時,他卻越是想回眼去看。遠處的金不戮兀自垂著眼眸,對台上情況看也不看一眼。
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何心情,冷聲高喝:“取劍!”
台下苑平一直在暗處守著,聽聞此令立刻竄上,揮鞭衝毒蛇斷劍而去。邵子鵬也被征調來了,同時躍上,雙刀翻斬,護在苑平周邊替他掠陣。
爨莫揚以一敵三,寶刀冷光無缺,還能錯身推刀衝苑平和邵子鵬橫向劈去。
紀佳木也高喝:“你還愣著幹什麽?!”
一直神神叨叨的司徒皓發現佳木妹妹對自己說話了,中邪似的淩厲起來,翻手拔劍也衝爨莫揚刺去。全然不顧自家叔父大罵畜生住手。
爨莫揚以一敵六,卻毫不露怯。寶刀揮得密不透風,勁風獵獵,台上周卷起風沙,離得近的人臉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明月山莊眾人一見如此,不經少莊主作聲便做出反應。岩祝先飛身上台,一雙青掌攏住紀佳木,將她從戰團分開——他未滿二十五歲,雖然是三十二路匪幫之首了,卻仍然算是少年英豪呢。
遊一方刀刀致命,卻撞在另外一柄長刀上。抬眼瞧見的竟然是封駱。原來他看不下去了:“以多欺少算什麽好漢!”
遊一方氣得大罵:“你護好自己老婆得了,管什麽閑事!”
而劉小佛正扶著又驚又怕又傷心的景颯,拉著尚在愣神的景豐,緩緩向後撤去。
白祈躍上,將邵子鵬和苑平擋住了。他並不是兩者對手,勝在身法如風,掠得兩少年不得不警惕暗算。喻修上台,鬼魅身法纏住了司徒皓。
對陣爨莫揚的又隻剩下溫旻。
如無數次的交手,又遠不同於以往。爨莫揚深知溫旻戰術詭譎,每次對戰都留有後手,時刻準備脫身,劍法也是虛虛實實不勝縹緲。而今他卻如拚命一般,毫不掩飾地殺意外露。連防守都不要了。如此拚命,讓兩人在一時間打成了平手。
他要為別人護駕,為師父拿那柄劍?
爨莫揚如此暗忖,著意抽身向旁邊的遊一方砍去,試探溫旻的意圖。豈知溫旻連這也不管了,爨莫揚砍遊一方,溫旻還是刺他,似乎不一劍穿透了他不算罷休似的。
此時場外一聲喝,有道白影以鬼魅姿態,不知怎麽東晃西晃地就上了台,抬手衝溫旻便打,口中還說:“爨少莊主去護劍,我來同他較量!”
原來是左良,氣惱上次溫旻莫名其妙來打自己,今天準備出氣了。
他一出手,不同凡響,兩掌一錯立刻是一團黑氣,看著就毒辣辣的。要是被劈一下子,估計不死也要掉層皮。
圍觀眾人嘶聲吸氣,仿佛看他一眼便要中毒,立刻渾身發黑又痛又癢了。
溫旻受過他這一掌之毒,應當知曉厲害。可還是不管不顧,將後背亮給左良,追著爨莫揚猛殺,惹得爨莫揚暗讚一聲驍勇。準備抽身阻止左良,將這決鬥交還自己。
可台下有個人看不下去了,也用鬼魅的身法飄上台。落地略顯幼稚,卻極其實誠啪地一對,接住左良一掌,蹬蹬瞪後退了三步。
又有個不怕死的!圍觀眾人眼睛亮了。隻見那是個小少年,頭戴帽子,臉蒙紗。衝著左良大喊:“背後暗算,算什麽英雄!”
“你誰啊!”左良也驚異於對方被自己震退,卻完全沒中毒。
驚呼的卻是正在和司徒皓纏鬥的喻修:“蘇梨?!你這臭丫頭終於露麵了!”
“無恥!背後偷襲!”那少年也不回應對自己身份的質疑,隻是叉腰,“不準你們欺負溫旻哥哥!”
此言一出,溫旻立刻冷靜下來:她怎麽上來了?!還怕天下人不知道和維摩宗的關係?!
回首一望,幸好蘇梨還蒙著臉戴著帽子。溫旻立刻晃劍離開爨莫揚,將她護在身後,以防被人識破真實身份。卻突然感應到一束目光,似從天的另一端看來。
溫旻馬上回過頭,看見金不戮抬起了臉。遠遠地,直直地,從如海之浩瀚的人群後望了過來。
轟地一聲,溫旻覺得心頭一晃。
阿遼看我了。
剛到場時他沒看過來。被景颯挑釁時他沒看過來。幫他出氣時他也沒看過來。卻偏偏在護著蘇梨的時候,看了過來。
那眼神會說話一樣,情緒翻湧,含著驚訝,卻也有一絲明白和理解。更多則隱在這兩層含義之後,無法窺見。
溫旻站在台上,幾乎要大叫了:為什麽啊!我更會護著你的!我說了會照顧你一輩子的呀!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他也搞不清自己這是什麽情緒,隻覺得不太能站穩。連對麵的喻修攻來都不能作出反應。直到台下另有一條影子躍上和喻修對了一掌,低聲罵了他一句才清醒過來。
“臭小子,你自己死沒關係,當心我師妹!”竇胡戴鬥笠蒙著臉,拉著蘇梨往下躍去。
喻修跳著腳地追:“竇胡!你還不承認背叛師門了——你給我站住!”
竇胡永遠有耍不完的花樣,仗著自己沒露臉,捏著嗓子扮女人:“少爺,這裏的小子姑娘們都好凶,挑不到合適媳婦啦!快隨奴婢回去吧!”
還邊跑邊扭起腰來,搞得喻修追了一半,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認錯了人。
倒是爨莫揚眯起深邃眼眸,看了他們一眼。
台上酣戰半晌,方才那一聲驚呼兩處電光中的另一處電光,才慢悠悠到來——他隔得太遠,是從二樓看台上跑下來的。已經算不得電光了,更像是一道發自破爛牛車的慈祥之光。
蕭蘭卿從二樓看台跑到擂台邊,終於由楊槿護著上了台,高喝:“住手!平安治在此,都給我住手!”
說罷抽出了楊槿的腰牌:“我叫你們住手!”
爨莫揚本守在斷劍邊,一見蕭蘭卿上台,立刻垂手而立,給他壯個聲勢。
其他人也便三三兩兩地,停下了攻勢——平安治的麵子,還是要給一個的。
一時之間,萬眾凝目,全都將目光聚在蕭二公子臉上。期待在這百年難得一遇的混戰裏,平安治痛罵大小魔宗。
就算無法令那鐵塔銀槍的大漢將其他人綁走,平安治卿的親弟弟罵一句“藐視規矩,胡亂混戰”,總是不過分吧?
蕭蘭卿明顯有一瞬的緊張。看了爨莫揚一眼,然後壯起膽子,直愣愣地衝著景颯去了。聲音有些怯懦,卻很大,很清晰:“颯表姐,莫揚和金不戮公子,不是那樣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