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無眠
第一天大小魔宗的人未來,群豪們尚心存警惕:如若猛然殺出個程咬金,我等便當如是如是,這般這般。
第二天大小魔宗的人還沒來,群豪們便如那臨刑的囚犯,想著遲早總是要來。為何不趕緊兜頭一刀。
到第四天五天,眾人已將此事看成一個傳說:大小魔宗也隻是約定姑蘇論道上打一架,不一定會來講武試藝小壇的是不是?
到了三月二十八,眾人已將此事忘記了。距離龍虎丘還有幾裏地便擺開的茶水攤子,餛飩挑子,紛紛流傳大小魔宗的小子們,早被武狀元和蕭大人嚇得屁滾尿流了。聽說就連那沈知行啊,都沒來呢。
賣糖果的,賣酒的,賣小玩會兒的,賣各種會在廟會上、集市上出現的稀罕物什的,甚至連在這些場合都不曾有的攤子,更洶湧地支了起來。算命的擺開了陣勢,預測今年誰會贏。說書的鋪開了攤子,唾沫橫飛講述十年前那幫英雄豪傑:知道麽,老爺爺我,親眼見過顧白顧大俠的喲。那叫一個豐神俊朗,那梅塵劍瀟灑如風,真是沒人能比得上呢。
即便不是江湖兒女,老百姓們也洶湧地來了:知道麽知道麽免費看打架,還有稀罕東西可買呢。台上那都是鼎鼎大名的英雄啊。關羽秦瓊這輩子是沒指望活著見到了,當世的少年英雄總可以見兩個的吧!
三月三十日這天,本年十錦繡已定下種子。爭奪前四的分別是關外一刀斬飛鷹的封駱少俠,陌上花開堪折枝的邕州柳小佛姑娘,洛陽司徒世家的少年英豪司徒皓,以及濟南靈蒼門那首年參加便嶄露頭角的小公子景豐。
司徒皓與景豐爭奪的是探花之位。榜首與榜眼則將在封駱與劉小佛之間產生。如此盛況,熱鬧空前。擂台之外的姑娘們要咬碎了帕子,想看一眼今年才得十五歲的景豐的瀟灑。也有小夥子們想要看看柳姑娘那堪折春花的美貌。狂傲不羈的封駱和溫文爾雅的司徒皓,也是眾人關注的焦點。若非外圍一圈看場子的小夥子們一個個壯碩如鐵塔,將那鋼絲圍欄拉得筆直而堅硬,隻怕人們都要撲到場子裏來了。
就連江湖萬事屋的執事人萬三爺萬玉檸也已到場,坐在專為看擂而搭起的二樓高台上,與平安治卿的親弟弟蕭二公子談笑風生,猜測今年武狀元的是哪一位。平安治的楊槿默然在後,銀槍在手,冷眼四顧。
二樓還有被請來鎮場子的守軍大都督手下副官謝良羽將軍,有川陝二十八路英豪的話事老當家魏老先生,還有去年榮登十錦繡小榜的世家族長。
萬眾期待,就看今年的少年英豪之首,花落誰家。
將開未開,四位少俠即將入場的空檔,一陣空靈悠揚的之聲忽然傳入。是白鷗過江汀,是秋風弄玉竹,是最後一片秋雨落入江湖,滾滾東逝無可挽留。
一陣蕭聲。
有人莫名其妙。有人被它迷住了。一浪接一浪的嘈雜,壓不住這蕭聲似從天邊傳來。不知吹簫人身在何處,竟能傳音數裏,這是何等的漂亮功夫?
有人通識音律,大驚失色:“是《碧波流雲》!”
十多年前,孤山掌劍大弟子一管弄玉簫名滿江湖,吹的正是一曲《碧波流雲》。
可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再吹這曲子的,便是那每年在西湖月白樓閑逛一天的沈知行了。
眾人驚魂未定,就見一黑色小雲朵飄飄而下,身法漂亮得似水中蓮花。黑衣勁裝,腰纏赤帶,一個玉琢般的少年落在了擂台正中央。他背負長劍,手持玉簫,一雙似笑非笑的眼似仙家之畫,眼尾拖出了春日旖旎的全部。那清俊的麵容,挺拔的身姿,將在場好多姑娘的心,都收走了。
人與人真的生來不平。女媧捏他時恐怕都比平日心情更好,更仔細用心吧。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知道那身黑衣赤帶門道的,已驚呼出來:“維摩宗!”
小少年立刻回眸看向那方向,微微一笑,驚落三春飛花。
他的聲音也是那般好聽,少年人特有的沙,像雪花,像流水,冷而清澈:“在下維摩宗溫旻,前來講武試藝壇討教。”
來了!這該死的魔宗小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來搶榜首風頭是不是?
銀光一晃,場外一紅臉壯小子躥了上來,背後一對看上去就沉死人的流星錘:“你們參加講武試藝壇,原本無礙。可早也不報名,晚也不道歉。想砸場子不成?”
溫旻恍若未聞。先向遠處二樓一揖,是衝萬三爺去的。再一笑,給了蕭蘭卿一個麵子。接下來依次行禮。
穩當當將二層閣樓上眾人都照顧到了,才再次回過頭來對上紅臉壯小子,嘻嘻一笑:“在下來晚了,在下道歉。”
“你……”紅臉壯小子以為他要跟自己嗆幾句,沒成想是個耍無賴的。
就見溫旻一臉無辜:“你不是要我晚來了道歉麽?在下道歉了。不知接下來該當如何?”
“你來晚了!今日決的是十錦繡前四!”
“所以,我要道歉多少次,才能道進前四?今年參加講武試藝的共一百二十八人,減去四個,難道要道歉一百二十四聲?”
沒成想這個溫旻長得一副人模狗樣,說話這麽胡攪蠻纏。壯小子氣得無話可說,拔出背後流星錘就衝他砸:“滾出去!”
溫旻雖然身材欣長,可那臉還一團稚氣呢,看樣子不過十三四,身量遠未長夠。紅臉壯小子足有十七八,大溫旻好幾歲不說,個子高他兩頭,肩膀寬他兩個。那雙錘,恐怕更是單個便要過百斤。要是這兩錘砸中了……
眾人驚呼。場外的大小姑娘們都要哭了:那麽好看的一張臉,我們還沒看夠呢。這是要開花了?
驚呼未定,錘勢未落,那紅臉小子已經……騰飛了。
溫旻身法快如閃電,黑雲一卷再一頓,眾人圍觀,什麽都沒看清,隻覺觀了場寂寞。
溫旻麵色不變,笑容不變,就連臉眉間那倜儻勁兒都沒變。改變的隻有上托的右手——紅臉壯小子被他單手夾起來了。
流星雙錘,被溫旻單手一握,似一雙碩大的筷子。壯小子就是筷子下一塊肥滋滋的紅燒肉,被夾腰舉過了頭頂。哇哇亂叫,卻怎麽也掙紮不動。
“現在要不要報上名字?”溫旻抬眼問他。
“我,我是今年維護擂台周邊的季賑紋!你這小白臉,快把我放下來!”
講武試藝小壇,因是江湖的盛會,是以每年奪榜十錦繡的世家自發出人組成隊伍,照看第二年比武的場地,並輪流出一家當值打理一切。今年當值的,正是西北雙雄一門。季振紋,是季春秋膝下螟蛉義子。
小白臉,自然是長得好看的意思。溫旻從小到大,沒少被人誇好看。生生覺得這句罵自季賑紋這大老粗口中說出來,也不算難聽。便手下留情,留了兩成力,將他丟回人群裏了。兩把錘子依次落在彈軟的肚皮上,一個摞著一個,像兩顆碩大的糖葫蘆。
季賑紋甫一落地,眾人如一鍋被澆了水的螞蟻,躲開了,鼎沸了,看溫旻的眼光多了三分可怖。兩把流星錘外加季賑紋,少說也有四五百斤,這小孩竟然單手托舉又輕鬆地把人扔了!像丟草球似的,這人還沒受半點傷。
這是什麽力道,什麽樣的內力?
圍觀的姑娘們卻竊竊私語乃至輕笑出來。這是什麽樣的少年英豪,為何從來沒見他出現過?維摩宗有這樣的小英雄,怎麽年年都把人藏起來不露麵呢。不知道他長大了又要多好看,多威風呢。
與此同時,溫旻已沉了麵色,驚落飛花的眼眸罩上了霜雪,目光所及,被掃過的人無聲驚出冷汗。
再一開口,氣勢已大不相同:“我宗下與明月山莊少莊主相約姑蘇,借貴寶地決定一把斷劍的歸屬。今日並無爭奪榜首之意,隻有快速了結之心。若各位想做個見證,宗下不勝歡迎。若覺得無趣,在下也不多留客了。”
好大的口氣,這是要趕人走。什麽十錦繡,也不要比了。維摩宗來此,隻等明月山莊一家對手。
不錯,這才是維摩宗。什麽公平較量,什麽打擂攻台。大魔宗出手,要的就是一鳴驚人,滅絕全場。規規矩矩比賽,不存在的。
有人麵有難色,看向二層閣樓。萬三爺有些累了,正在打盹。謝將軍剛好去了淨房。蕭二公子咬牙切齒,卻不時向遠處張望。其他長輩們倒是有管事的,他們的子侄已經在下麵了。
就聽一聲呼喝,有人上了擂台。沒過多久,便被溫旻打下來了。再有人上,再打下來。叮叮當當一通折騰,上台的已經被他打下去六個。
按照講武試藝小壇的規矩,再厲害的擂主,或是再初級的首輪,為了保存體力,也不會有人單輪打過三場的。
而溫旻,六輪下來,反擎長劍立於台中,麵色不變,大氣不喘,春風吹起勁腰赤帶下的短擺,更顯得他穩如泰山,小小戰神似的英武不凡。
這六個,有的隻耗費他一瞬的功夫,有些與他纏鬥了稍許,還有講武試藝壇上已經得了十幾名排位的,可以算是非常靠前了。可無一不在他手下落敗——一連打六個有什麽稀奇,冬臘試煉時,他至多曾在台上打了一天呢。魔鬼曆練立見成效。今年的姑蘇講武試藝,不論最後是何結局,都將因這小小戰神的到來,青史留下一頁。
這時才有人在台下議論,他呀,那是沈知行的徒弟!
天啊,快劍沈知行?沈知行像他這麽大,也能殺人如麻了吧?
殺人如麻不至於。但據說魔宗有個修羅場,那兒的曆練,沈知行也是從來沒輸過。
溫旻見在無人上台,從後腰的箭筒裏抓住一把箭來。轉身一甩,那十多支箭瞬間散開,砰砰砰依次在擂台上排開了,又圈出個小圈子來。穩穩當當,入地尺寸一分一號也不差。
他秀了這一手擲暗箭的功夫,便朗聲道:“這擂台太大,熱鬧也太多。再有想過招的,不如以此為界,速戰速決吧!”
剛才讓大家滾蛋。現在看趕不走人,這是要快刀斬亂麻了。台下一片喧鬧,有人在驚歎,有人在崇拜,還有人幹脆罵出了聲。
就聽周圍突然呼喝四起,四名青年躍上了台。於此同時上來的,還有個著杏色裙衫的姑娘,嫋嫋婷婷飄下來。她一落地,台下一片輕聲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