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樸的快樂
危然客棧一事的消息,是蕭蘭卿放出的。
爨莫揚聽聞之初曾有震驚,沒想蘭卿居然有此謀略。但又一想,就算蘭卿不說,也總有被人知道的一天。反而他略有任性,對維摩宗又有舊怨,一直為其保密才奇怪。便安撫了一陣,勸他莫再介懷舊事了。
隻是不想,這件事也被群豪拿出來發難維摩宗,反倒像是自己操縱的一般。便有心將此事替他扛下。
溫旻今日筋疲力盡,更不想在師父來前再生事端。得了爨莫揚這般回應,隻冷冷一笑,起身準備離開。
他已全身繃直,做好最壞的應敵打算。可出乎意料地,順順利利來到了金不戮身邊。
屋內所有目光都紮在溫旻身上,全都不想理他,全都巴不得他快些滾蛋。卻不敵金不戮拿低垂的眼眸,留住了他。
那參不透表情的麵容,令溫旻覺得自己像一方溺了水的帕子,吸了一肚子的憋屈。但他又忍不住,走到金不戮麵前,握了一下他的手。
那手掌冰冷,有一瞬的顫抖。
溫旻輕輕用力在他掌中捏了捏,便鬆開手,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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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一方自落腳姑蘇以來,從未如此暢快過。他坐在群英燦的大堂,享受窗外灑進的晨光。吃著小包子,能一口塞進嘴裏四個。喝著鹹豆漿,能一口灌半碗。粢飯團也來了一大摞,一個一個往嘴巴裏塞。仿佛每一個被吞下肚的,都是那醜態百出的的江湖群豪的腦袋。
還時不時給旁邊默默吃飯的小七也添一筷子。
到他嘴巴再也騰不出空間,而不得不停下來嚼一嚼的空檔,看見溫旻從外麵回來了。垂著腦袋,走得分外沉重。
“小旻?來吃早飯啊。”遊一方喊他。
溫旻聞言抬起頭。一雙眼血絲遍布,寫滿哀傷。
遊一方從沒見過師弟如此不加掩飾的樣子,騰地站起了身:“怎麽啦?受傷了?累著了?”
溫旻艱難地張了張口,一出聲,哽得仿佛要哭了:“師兄……我把人跟丟了……”
遊一方花了好大力氣才明白:“嗐!沈右護法就要來了,講武試藝小壇也快開始了,爨莫揚那廝的所有招數我們也見過了。什麽金不戮銀不戮的都不重要了!跟丟了就跟丟了!”
溫旻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丟了全天下那般。垂頭喪氣地上了樓,像一支被暴風吹亂的蘆葦穗子。一聲也沒有再回應。
遊一方看著他一步比一步頹萎的背影,歎了口氣。坐回來,見小七正用碗擋著臉呢,那樣子似乎是十分心虛,十分害怕。
“我說你怎麽一早上不出聲呢!”遊一方搶過了他的碗,“誠然,小旻一向精益求精,對你們要求也很嚴格。可這件事,真的沒大礙!吃飯。”
小七望著溫旻消失的那高高台階,說:“不,師兄。有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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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梧岐幼時是個神童,中進士隻十四歲。當年曹相主考,親自點了他的卷子。等見到考生本人,發現是個身量不足的少年。但對答機敏,做派沉穩,不知道有多喜歡。便親自提攜。
是以,兩班大員裏隻有他,起初每年新製官服都要大一號。因為升官飛快,本人卻還在不停長個子呢。就算而今,為官十多年,也還未足而立。
曹相攜他一同輔助新帝登基、親政,籌辦平安治。直至他親手接管平安治了,終於感慨一聲:“梧岐終可為陛下分憂一二了。”
蕭梧岐便更為嚴格要求自己,極其勤勉,做事一絲不苟,以報師恩以及皇恩。也以此要求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幼弟。
可惜蕭蘭卿是個二世祖。因為誕下時哥哥正在外求學,弟弟獨在爹娘膝下,便被寵壞了。等過了十歲來到哥哥身邊,說是曆練曆練,卻發現染了一身浪蕩習氣,吸煙喝酒學會了,還嬌氣怯懦得很,動不動就害怕,什麽事都沒主意。蕭梧岐事務繁忙,沒空管他。若非有幸遇見了仇先生這位明師,真不知要如何麵對父母。
現今,蕭梧岐望著弟弟呈上的弩&箭,捏了捏眉心:“這維摩宗的兵器怎和軍械如此相像?”
說罷還不忘誇獎一句:“蘭卿這次做得好。發現了一個大隱患。”終是沒有再隻顧著和什麽這少莊主那少堡主一起浪蕩了。
蕭蘭卿心虛地看了眼師父,才說:“那維摩宗野心勃勃,更兼與封疆大藩王暗中交好。現在武器都運進城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姑蘇知府歐澤林偷偷拭汗。明明已喊人收拾過場地了,怎麽還有這種要命的東西被蕭二公子撿回來?哪個膽子大的藏了這東西遞給他?不由也偷偷去看蕭梧岐身後。
仇先生向來極有分寸,在這種非正式的場合,也遠遠坐在蕭梧岐後首,一言不發。
直到蕭梧岐回頭,向他請教。仇先生也隻是躬身上前,對他一人單獨耳語:“以學生微薄淺見,維摩宗若無如此本事,幽雲王也不會把著不放了。”
蕭梧岐道:“先生言下之意,莫非是這維摩宗十分重要?”
仇先生撚須一笑:“皇恩浩蕩,普天之下莫不俯首而效力,正是我平安治的願望。那維摩宗隻是遠在塞外,見識淺薄,常見藩王不見皇恩罷了。若能借此良機懷柔寬容,他還一定要同小小藩王結交不成?”
蕭梧岐皺眉:“謝邕可不是小小藩王。幽雲一線乃是兵家重鎮,與維摩宗的關係也是自前朝就打下的基礎。我們又能耐之何?”
“前朝,維摩宗之祖可是效忠朝廷的。和幽雲藩王的關係也是一同戍邊結下的。”
“先生有何高見?”
“宜用懷柔。”
蕭梧岐對江湖中人,的確不是很懂。問道:“江門慘案證據確鑿,我們也按無主處理,壓住不發了。永豐昌,我們也未追究了。江湖群豪對其不滿,我們都充耳不聞。這還不算懷柔?”
仇先生笑了:“擒賊先擒王。懷柔,自然要那賊首可感知。說來說去,現在姑蘇地界的,不過是一群維摩宗的小孩子,有幾個能比大人當年神童及第、明曉利害?”
蕭梧岐恍然大悟:“此次前來姑蘇,維摩宗派了什麽重要人物?”
“維摩宗右護法沈知行,是其宗主簡易遙一同長大的,兄弟。可稱魔宗一人之下。約在這幾日到達姑蘇,不如請他一敘。”
“聽聞他殺人如麻,是個大魔頭。”
“不錯,是個魔頭。”仇先生的目光望向遠處,看不清情緒,轉瞬又回來,深深地一沉,“一將功成萬骨枯。現今殺人如麻,若為我所詔安,則可殺敵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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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佳木又帶著妹妹們來吃點心了。還是那華陽小齋,還是那靠窗的位置。
剛吃兩口,司徒皓跌跌撞撞地上了樓。瞧見了她,拚命地撲來,握住她的手:“佳木,你為什麽不見我了?我每天想你想的好辛苦,卻又不敢去群英燦尋你,聽說沈護法快來了。”
紀佳木臉色一沉:“皓哥,我的兩個妹妹在此。”
司徒皓眼裏早沒了別人。經她一提才發現,旁邊果然有兩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驚詫地看著自己。圓圓臉的那個糊了一嘴的雲片糕渣子,看他像看個傻子。臉上蒙著紗的沒吃東西,有雙好看的眼睛,望向自己,顯出……羨慕?
他不得不由此而收手,規矩地坐在旁邊一張桌上,巴巴望著她和她的妹妹們吃糕點。
咚咚咚,一個大眼睛小少年跑上了樓,拿了三個小糖人。可是紀佳木和那大眼睛的妹妹都說不要吃,最後全給圓臉小胖妹了。小胖妹樂得說謝謝小七哥哥。
小少年一見司徒皓,立刻緊張起來,伸手就往背後招呼。他背著一柄劍呢,是個小小劍客了。
小胖妹抬眼看了他一下,說:“找佳木姐姐的。”
小少年立刻哦了一聲,又看了他好幾眼。司徒皓覺得自己那點齷齪的想法,就要被這個小孩子看穿了。
紀佳木一直看在眼裏,末了對司徒皓笑了笑:“今天找你。”
夜裏,司徒皓終於如約,在一家陌生小客棧等到了紀佳木。可她沒逗留多久便要離開,連碰都沒有讓他碰一下。
“佳木——”司徒皓拉著她的袖子,不讓她走,“你要我怎麽做,才肯和我在一起啊?”
紀佳木抱著肩膀笑了笑:“你叔叔不喜歡我。你怎麽做也沒用的。”
“可是我喜歡你。”
“可是你的叔叔和爹娘都不會允許你我在一起。”
司徒皓氣餒了。
紀佳木冷冷一笑,朝外便走。
司徒皓突然靈光一現,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我和你回小五台山好不好?我也拜薄長老為師,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我叔父一定也害怕薄長老的!”
紀佳木見過不少哭天搶地的,卻沒見過這等不要命的。不由一笑:“我師父可不隨便收弟子。”
“要怎麽做薄長老才肯收我,才肯讓我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從挑水洗衣開始做起!”
紀佳木湊近了他,輕輕一笑:“是麽?”
“什麽都願意!”
小小客棧,肮髒斑駁。一隻小蟲緩緩於地板爬過,吃力地向桌角攀爬。
紀佳木望著那小蟲,緩緩笑了:“好呀。”
湊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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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在姑蘇結束的時節,講武試藝小壇緩緩拉開了序幕。
那從未涉足江湖的新秀,那英名滿天下的少年,那些美豔如花的少女,都在期待這落花繽紛的時節。想象自己的身姿與落英一同飛舞,名聲卻與春風同上九霄。
少年胸間激蕩的壯懷。就要在這個時節得以酬償了。
姑蘇城外的龍虎丘,依山傍水,從千年前便流傳下來的寶地。一應曆代文人誌士傳頌,到了現在,落劍池漸成一深不可測的潭。在這傳聞中斬潛龍、洗落劍的英雄之地,講武試藝小壇鋪開了最大的擂台。
按照賽製,小壇共開設十二天不休息。少年英雄們按照打擂人數,被依照雙數分組,兩兩對戰,經過周密安排,在上半場散場時,絕不會有人單打獨鬥超過三場,以保少年英豪體力,也保賽製絕對公平。上一年已獲得前十排位的,理論上常保榮譽。若今年還想參加,賽製將會提前安排,將去年的榜首與榜眼在比賽初期便分開。
是以,江湖常見的臨時上台,報名便打的場景在講武試藝小壇上不是沒有,但很少。因為甫一開壇便報名的,即可混編入場。若在後期才來攻擂的,守擂的都經過幾輪淘汰,也不是那麽容易打的。
真正爭奪榜首的對戰,在三月三十當日拉開帷幕。三十一日平安治大宴群豪。熱熱鬧鬧的姑蘇論道與講武試藝小壇才終落幕。
平安治卿與諸位少卿,每年重點要安排的也便是這些事項了。
今年的姑蘇論道,因傳聞大小魔宗將會參加,蒙上了一絲詭異的色彩,既緊張,又神秘,更令人神往。眾人四下打聽,卻不知魔宗派了誰來參加,也不知那明月山莊的少莊主被排在哪個分組。再加上此前鬧哄哄地抵製了一番,有命案,有折騰,一個念頭在在眾人心裏紮了根:魔宗就是魔宗,總非我類。
於是,小壇伊始第一天,中英豪喜聞樂見地發現,大小魔宗都沒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