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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木錯銀

  江南的可愛,就在於一切都溫柔。包括雨。


  絲絲纏繞地漫了庭院,讓那玉蘭的驕傲香氣也多了三分繾綣。


  金不戮望著那株玉蘭。它倦了,早晨挺拔的花瓣,一朵朵收了起來。在燈光掩映之下顯得縹緲。明明那麽近,卻不可得。


  他看得太入神,以至於有人輕輕走到他身後、又輕輕攏起他的雙目,他還愣了片刻。但馬上就明白了。也沒急著轉身,隻是反握住那雙溫涼的手掌:“傷剛好就出來淋雨。我看你一時半會兒是好不利索了。”


  溫旻低聲笑:“明明自己笨得很,還說我。傘都不打就跑這裏發愣。”說著把外衣脫下,罩住了金不戮和自己的頭頂,摟住他的肩膀,“阿遼知道是我?”


  金不戮望著頭頂的衣服。溫旻特有的冽然青鬆流雲的氣息,便飄了過了來。


  “除了你,誰還玩這麽幼稚的遊戲。”話語裏雖然都是嫌棄,但端詳他的眼神,滿是關切。


  溫旻低頭湊近,笑嘻嘻地:“阿遼心疼表哥啦?”


  金不戮也不搭理他,垂下眸子,沉默地隨他往回走。


  溫旻見他心有餘悸,安慰說:“吃過解藥就完全沒事了。再說,有小婕在這兒呢,表哥還能毒發不治了?”


  金不戮嗯了聲:“倒也是。蘇梨妹妹和竇胡大哥也在的。應該沒什麽大事。”


  “阿遼宵夜吃了什麽?”


  “想吃什麽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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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夜裏,金不戮到底是憋不住,做噩夢了。


  溫旻覺得懷裏的人不住發抖。上手一摸,滿頭大汗。


  金不戮雙目緊閉,皺著眉頭,壓抑又痛苦。溫旻抱著他揉後心,一遍一遍在耳邊喚阿遼,過了好一會兒才把人叫醒。他猛地一睜眼,連人都認不得了。怔忪地盯了溫旻一陣,喃喃地問:“我說夢話了?”


  “沒有,你就是魘住了,一聲也喊不出來。”


  金不戮看了他一會兒,才把臉埋他胸前。


  溫旻聽著他在懷裏的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促,最後吸鼻子的聲音響了起來,胸前便溫溫熱熱的洇開了一片潮。


  “阿遼不哭了。有表哥呢,什麽也不怕。好不好?”


  金不戮不答,啜泣更重,連呼吸的節奏都沒了。身上發冷發抖。


  溫旻趕緊把他抱結實了,裹緊被子,一遍遍揉他的肩膀和後心,親他頭發,說表哥在這兒呢。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平複。最後,啞著嗓子說:“我夢見,夢見……再也見不著你了。”


  溫旻心裏被狠狠一擊,手都僵了。


  “……表哥錯了。我不該讓你擔心。以後再也不讓阿遼擔心了。”


  有微風從細細窗縫吹來,筆洗小小水麵微起漣漪,半開的玉蘭花輕輕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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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旻越發懶了,學會了賴床。一連幾天都是大睜著眼,卻不肯起來。金不戮想起床,還被他拉住說多躺一會兒。說阿遼就要走啦,多陪表哥一陣子吧。


  原本約定,金不戮照顧他到傷好就走。可他這樣一說,金不戮便不說什麽了,默默躺回去,和他在一起靠著。


  他還學會了耍賴。摟著金不戮說,不讓他回南海。就算姑蘇論道結束了,也要跟他一起回小五台山,永遠不下山了。


  “也不要去什麽南峰的客房別院了,就和表哥睡通鋪。阿遼小小一隻,藏表哥懷裏,什麽事都不礙。”


  其實金不戮隻比他矮一小截。身量是正常孩子的身量,身材是欣長的身材,看起來還比同齡人高些。哪裏小小一隻。


  金不戮回敬他:“是呀,等你們都長大成人了,這通鋪就是小小一隻的我一人的了。”


  “那不成。過兩年表哥成人了,自然就要帶著阿遼一起搬單獨的屋子裏去。阿遼不是要解決終身大事麽?好好看看小五台山的師姐師妹們。看上誰了,表哥幫你就地說媒。”


  金不戮冷笑兩聲:“我看上佳木姐姐了,可她沒看上我。小婕麽,你讓我別打她主意。宋秋離師姐麽,我怕夜裏被她一劍捅死。不知貴寶地有幾個姑娘?我是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


  “打光棍怎麽了?解決終身大事不一定要成親。表哥照顧阿遼一輩子,不也是解決啦?等表哥建功立業有了自己的家產,就帶著阿遼一起搬過去。要是表哥成家立業了,就和你嫂子一起照顧你。”


  金不戮回他一聲滾。


  金不戮很少說粗口。溫旻也不知他哪來這麽大起床氣,笑嘻嘻地說:“擔心嫂子不喜歡阿遼啊?那好,表哥不娶媳婦了好不好?親自照顧阿遼一輩子。”


  “可我是個老古板,就喜歡兒孫繞膝。成天看著你一個人,煩都煩死。”


  “那有何難!到時候表哥有錢得很,開十座大善堂。不,一百座!開滿全天下!就叫金門善堂,專救治那些個不知道爹娘是誰的小孤兒,統統讓他們姓金。這不就是老金家兒孫滿堂啦?”


  金不戮被他一通胡攪蠻纏,噎得一個字都回不出。悶悶地僵了會兒,嗓子突然哽了。窩溫旻懷裏,模模糊糊地說:“好。我不走,和你回小五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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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起了床,金不戮發現薄荷草有些發蔫兒。天青筆洗裏的玉蘭花開全了,隻是花瓣邊緣有些卷。洗漱過便趕緊去侍弄這些花草。衣衫不整理,早飯也不要吃了。


  溫旻在一旁閑的發慌,要幫他梳頭。這也不是第一次,金不戮沒搭理他,便任由他在自己腦袋上東刨一下,西刨一下。好在手法夠輕,全程也沒讓自己疼一下。


  等花草侍弄完畢,溫表哥的梳頭大計也完成了。金不戮覺得他看自己眼神有異,笑裏摻著看向心血之作的得意,又有一些些壞。拿了鏡子一照,才發現鏡子裏的自己要去煉丹似的,一對烏油油的圓發髻,像兩團小雲朵般束在腦袋兩側——溫表哥給阿遼表弟梳了一對雙抓髻!


  溫旻見他對著鏡子,臉上五光十色,這才終於釋放了。哈哈大笑。也不準他拆發髻,壓住手就罩上了一件衣裳。然後強行托抱出去,說今天到外麵去吃早飯。


  其時男子的發式,單髻雙髻都有。江湖兒女更加不羈,全束半束也有,像溫旻這樣幾乎半散著的也有。


  金不戮希望自己看上去成熟穩重堅強一些,可偏偏是個娃娃長相。故而過了十歲後就再也沒梳過那種雙抓髻了。這回可好,又被溫旻梳了個娃娃頭,強行扛出去遊街。


  溫旻為了防他怒而拆髻,跑得飛快。到了街上,金不戮總是不願意散著頭發的。雙抓髻就雙抓髻吧,也就忍了。隻能被扛到了一間據說是姑蘇第一的麵館。


  “表哥到姑蘇第一天便在這裏吃了鱔絲麵,但是沒吃痛快。今天阿遼再陪表哥吃一次好不好?”


  金不戮紅著臉,垂著頭。莫名覺得全店鋪的人都在看自己。又覺得這一定是錯覺,我自巋然不動便毫無可懼。於是要了份素麵,默默吃著。


  然而他的感覺沒錯,確實大半間麵館的人都在看他倆——今日溫旻給他套上的,不是別的,正是青陽十鑽錦做成的袍子。華貴卻內斂,靚而不豔,帶著些雍然氣度。襯著金不戮頭上一對烏油油的發髻,以及他精致的臉,簡直是哪個王府家的小世子偷跑出來吃麵了。


  再加他是被托抱進店的,看不清身高,臉也隻有巴掌大,就更顯得小。小麵館裏的吃客見慣了熟麵孔,對生客最為敏感,便鎖定了這兩個“相親相愛”的陌生兄弟。就連端麵的小夥計也對金不戮擠眉弄眼:“小公子,你哥哥好疼你啊。不要太挑食啦,我家鱔絲麵好吃的!”


  金不戮剛吃了半筷子素麵,差點吃鼻子裏。一口惡氣都發溫旻身上,拿起醬油給他麵裏倒了半碗。心疼得溫表哥連連慘呼,迫於金阿遼威懾,還是齁鹹齁鹹地吃光了。


  吃了麵,剛要走,聽到隔桌有幾人低聲議論。口音裏帶著西北關外的硬,討論的事情也大義凜然。


  “你知道麽?江門四十三口慘案,昌隆大街七十八家店鋪,如果再加上這陣子被禍害的少年郎君們,那簡直是罄竹難書!”


  昌隆大街,正是永豐昌所在的街道。


  幾個詞往出一蹦,顯然高度相關。溫旻和金不戮對視了一眼,又要了一份油豆腐粉絲湯,繼續喝起來。


  兩少年的名字若說出去,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頭。但沒人將“溫旻”“金不戮”和眼前倆神仙娃娃對上號。是以那義憤填膺的討論,當著他們的麵,仍在機密而低聲地進行——


  “但還是有些些危險,不如再觀望一陣吧?別人都去了,我們再悄悄地躲在後麵。參與即可,參與即可。”


  “這話怎麽說的!他大魔宗再厲害,還能殺了我們所有人不成?江湖好漢圖的是安逸嗎?還不是這口氣!”


  “對,不能讓魔宗為所欲為!”


  “據說今天下午就開始,是否同去,兄弟給句話吧!”


  今天下午?要幹嘛?


  溫旻和金不戮再次對望了一眼。默默付了飯錢,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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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陽小齋是方圓十裏內最有名的點心館子。最出名的是“玫瑰豆蓉糕”“水晶馬蹄粉”之類專為姑娘打造的精致細點。常吸引小姐太太們,托下人來買一口新鮮。


  紀佳木自詡是位好姐姐,便帶著兩位心裏話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妹妹,來吃點心。


  為了避人耳目,她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正常款式的淡黃櫻草色衣裙,配淡紫鞋子和同色隨身挎包。蘇梨戴了個單帽子,蒙著臉,做風寒剛剛好的樣子。木範婕還和平時一樣打扮,梳著兩條小辮子,正在吃櫻花糖。


  即便這樣,紀佳木颯而嬌媚的氣質也掩蓋不住。甫一上樓,還是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一眼一眼往這邊看。見的確是位姐姐帶著兩個妹妹來吃東西,衣著打扮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們,也就不便過來搭腔,吃完東西便走了。


  蘇梨最敬佩的便是她這莫名吸引人的本事。


  紀佳木笑裏盡是雲淡風輕,眸色裏卻有些鄙夷:“這種目光是最不值錢的,若不是為了練功,他們就是跪在我麵前,我也不要看一眼——妹妹,你以為他們看的是我嗎?”


  要不然呢?蘇梨眨著眼睛,妙目裏全是不明白。


  “我倒希望有個人,根本看也不看這樣的我一眼。若他有一天願意看我了,看的一定不會是這些肉眼能見的東西。”紀佳木眸光轉開,有些遼遠。


  蘇梨費勁想了想,想到“不是肉眼能見”,突然與一個人說過的話不謀而合了,臉色有些微微發紅。


  紀佳木一掃便知她在想什麽,笑了:“妹妹,你還小,什麽都不懂。你想讓他移轉目光的那人,我最知他的性子,不是個容易打動的。”


  “我沒打動他?他,他……明明好關心我的。”


  “你要這麽想,那就算是吧。”


  蘇梨聽了這話,看了看專心吃糖的木範婕,惆悵了。覺得這世界都黯然無光。愣了半晌,抓救命稻草般抓住紀佳木:“姐姐快點告訴我,我要做到什麽程度才能打動他?他,他喜歡什麽樣的性格,喜歡什麽樣的裝扮,喜歡什麽樣的食物?喜歡什麽玩具?他在乎什麽樣的人?”


  紀佳木見她小小年紀,竟然當真了。正色道:“切莫將一顆心係在男人身上。姐姐我見過太多,深知女人要做自己。即便沒打動某個人,至少也別丟了自己。”


  木範婕終於抬起了圓圓小臉,搖搖頭:“女人啊。”


  紀佳木噗嗤笑了:“你個小丫頭。你就不是女人了?”


  木範婕伸出圓胖手指,搖了搖:“我誌不在此。我要做天下最好的大夫。”


  紀佳木摸摸她的小辮兒:“真心一事,無關男女。等將來有個人,真的掏心掏肺地對你好。你就會知道,他和天下最好的大夫,那是同樣重要的兩件事了。”


  三個姑娘坐在窗邊,一邊吃點心,一邊說說笑笑地討論,要紀佳木講講姑娘們如何才不動聲色地撩人,又說滿大街的小夥子小青年,哪一個最好看,哪一個值得佳木姐姐上陣去試試他是否穩得住。卻見三三兩兩地,一些江湖人士朝一個方向湧動。懷裏或者腰間、背後鼓鼓囊囊,顯然揣著打架的家夥。還有些人幹脆背劍拿刀,激動地問:“在哪?在哪?”


  她們本當熱鬧看,卻覺得越看越不對。那紛紛聚攏的人們口中越來越多地出現了一些字詞。


  “大魔宗”“群英燦”“鐵蒺藜”。


  更有個聲音如黑錨沉水,鐵口直斷:“那鐵蒺藜是魔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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