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膽子
爨莫揚終於是做了蕭蘭卿的鄰居。
或許有品位的宅子,在選地上都有相似之處。爨莫揚的宅子和蕭園正好一個坡東,一個坡西。
今日爨少莊主搬家。蕭蘭卿便把府上最好的大廚請了出來,親自送到爨宅。蕭園的大廚師傅,自然非同一般。做了一桌子地道的蘇幫菜,精致合時令,就連一根火腿絲都有講究。蕭蘭卿還把他請到旁邊講解。爨莫揚也讓隨行大廚做了幾樣雲南菜,大家互通有無,交流愉快。
隻有金不戮,也沒錢,也沒有廚子。隻帶了件賀禮過來。
層層包裹精致,染藍棉布紮成個吉祥扣。打開後,是個精鋼小擺件。拳頭大小,作煙霧騰騰的形態,下方似山又似海,浪花活潑,連個浪尖兒都彎著幾彎,很是細致。有意做舊,往書桌上一擺,顯得滄桑又而古樸。
他道:“若早知莫揚哥有喬遷之喜,定要送份大禮的。而今身在旅途,別無長物。這小擺件是我自己鑄著玩的,怕路上沒勁帶了過來。雖然醜陋,不過是身邊唯一可拿得出手的了,你可別嫌這舊物寒磣。”
爨莫揚端著擺件認真看了會兒,用指肚順著紋理上下撫了幾遍。低頭看著他笑:“既是阿遼親手鑄的,還千裏迢迢從南海帶到姑蘇來,想必是你的愛物了。現在這摯愛之物送給了我,我可該怎麽辦?”
金不戮愣了愣,以為他就是客氣幾句。結果他真的不說話了,笑著看住自己,等回應。
“……要不,要不你請我吃頓好的吧?”
果然不負所望,席上精致素菜一道接著一道,專往他麵前送。金不戮隻管吃,也不插嘴。時不時看看交談中的爨莫揚,又看看蕭蘭卿,高興極了。
爨莫揚吐了口煙圈,用筷子碰了下他的筷子:“讓你陪我來住,你也不肯。一說有吃的就跑來得歡。”
金不戮大感冤枉:“明明你叫我吃的!現在又嘮叨我。”而後對著蕭蘭卿說,“蘭卿哥,莫揚哥凶得很,想必你也見到過了。這裏也隻有你能降得住他。日後做他鄰居,可要勞你費心。”
爨莫揚嘖嘖兩聲:“我哪凶你了。”
“蘭卿哥你看!”
蕭蘭卿看著他們兩人一來一往,有點發怔。聽到一句“隻有你能降得住”,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阿遼兄弟說笑了。我哪能……”
這一聚到夜深才得結束。爨莫揚親自送了出來。先把蕭蘭卿送回蕭園,又送著金不戮回危然客棧去了。
蕭蘭卿有些醺然,沒來由地心裏一陣喜悅,一陣惆悵。但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喜悅從何而來,惆悵又從何而來。
進了門,下人立刻稟報:“仇先生到了。”
他心下大驚:怎麽現在這個時候來了?趕緊收了心神,整頓行裝,換了身衣服,這才疾步來到書房。
書房本有左中右三間,中間為一小花廳。還未進門,便能在遠遠的位置,看到條傴僂身影在花廳內負手而立。那身影不瘦,卻顯得清臒。不挺拔,蕭蘭卿卻從來不敢輕視。
他再次定了定神,才畢恭畢敬走上前,輕輕地,又極尊重地喊了聲:“先生。”
仇先生轉過身,是張平淡無奇的臉。有些蠟黃,有些瘦削。五官不突出,掃帚似的眉,掃帚似的胡子。隻有倏忽一亮的眸光,似乎穿透千年般清澈與鋒利。
他一看蕭蘭卿走進來的步伐,再認真看了看蕭蘭卿的臉。眸間一亮,但無人察覺,也什麽都沒說。
蕭蘭卿心虛地在原地站了會兒。看仇先生沒有多問,才說:“徒兒隻是想請一位擅獵捕的人來看看江家慘案,畢竟在這節骨眼上發生了這等事,也太過囂張。但您怎麽親自來了。”
仇先生的聲音低沉暗啞:“今次維摩宗與明月山莊都來參加講武試藝小壇,注定不會太平。你大哥本就遣我先來看看的,不算是特意為你而來。不必多想。”
蕭蘭卿仔細觀察仇先生的臉色。可他的臉色萬年如一,不是輕易能看透的。便說:“若平安治軍得以順利籌建就好了。”
仇先生撚須笑了:“你這孩子,無非想問本次我叫了誰、幾個人同來。卻不明說,真是拘束得緊。”
蕭蘭卿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就聽仇先生說:“手下真是沒什麽人可出,我便讓楊槿跟著來了。他在後麵候著,你要是有主意了,就叫他出來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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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先生是個喜歡清淨的人。雖是平安治卿蕭梧岐的座上賓,又是蕭蘭卿的師父,卻並未住在蕭園。
小毛驢穿過了最清幽的園林一代,又穿過了繁華的街區。複進入城另一端蕭索的山區樹林。曲曲繞繞,終於來到一座荒涼的院落。
他看了一眼門,開鎖,推開院門,拴好小毛驢。又放夠了足夠的草料和清水,才踱著方步來到臥房。
站在房內,關上房門的刹那,傴僂的身形站直了。就連身量,都似乎比原來高了一頭還多。
他一開口,聲音如水一般好聽,卻帶有一絲歎息:“我都知道了。”
一切都不一樣了。隻有那張蠟黃的臉,沒有變一下。
沒有點燈。月光緩緩流過,這才照得站在牆側的三條身影現出了形。
他們的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臉上的麵具是憤怒惡鬼相的馬頭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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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在床上盤膝打坐,沒有睡覺。
已經幾天了,他的休息全部來自於打坐,沒有睡眠。今日一如往常,羅手素心經練了一遍,忽然聽到一陣篤篤聲。在這沙沙的春雨之夜,竟然比往日幻聽真切得多,而且越來越接近。近到讓他不得不躍身而起,霍地打開門。
門口倚著紀佳木,準備推門的手還未落下。笑裏是一絲莫測,還帶著點兒別樣的深意。
固然,群英燦客棧是維摩宗的產業。固然,這幾日大家都在追查江家血案的消息。再固然,維摩宗全員入住後大家便不鎖門,有急事可直接推門而入……
可今日沒什麽特別的事。佳木師姐深夜來訪,很是讓人奇怪。
溫旻和紀佳木從小熟稔。雖然不太明白她身上功夫的細節——好吧,經曆過澄水堂死牛鼻子一事,他似乎也多少知道了些。不過重點在於,他知道,師姐每晚都很“忙”。
如此忙碌的師姐,如此普通的夜晚,往他門口一站——
溫旻立刻覺得事情不簡單。
要不是宗內有癸字堂外不準互相采補的規矩,要不是他自己實在還是個娃娃,真以為她來找自己修那個“雙”什麽的了。
於是,他也一笑,但全身繃了起來,眼睛向紀佳木身後飛快一掃。
紀佳木偏偏一側身,不讓他看。
溫旻更覺得事情不簡單,又往另一個方向探身。紀佳木卻往前一踏,把他堵在門內。
她這樣的舉動,再加方才的“幻聽”,讓溫旻頓時悟出了什麽。可他又不敢信:這怎麽可能?
一顆心不由自主地激烈跳起來。要不是他曆來沉得住氣,都想一把將師姐推開了。
紀佳木見他這樣,知道他都明白了。笑嗔了句:“臭小子,就你聰明。跟猴子似的。”
說罷將身體讓開。就沒什麽能阻擋他的視線了。
一隻大紅的金魚風箏,尾巴上嵌著點黛藍。一捧鬱鬱蔥蔥的薄荷草,葉子上還掛著窗外的細雨。雨絲凝結成一顆顆晶瑩的珠子,就要滾落下來了。
而這些都不重要。溫旻第一眼看見的是雙星子樣忽閃的眼睛,飛快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那精致的小臉透著蜜色的清亮,鬢邊和額角的頭發有些濕,耳垂還微微紅著,好看的唇抿成線。
這不是一個幻覺。
金不戮,冒著雨來了。
腦袋裏嗡地一聲,溫旻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覺得自己已經耳鳴了。但他猶自非常警覺地往四周一掃,又疑惑地看著紀佳木。往前站了一步,有意無意離金不戮近了些。
紀佳木在他腦門上狠戳了一下:“別犯詭了,人不是姐姐我抓來的。我剛要出去,就看不戮小弟弟一個人在客棧門口傻站著。我是好心才把他帶進來。”
金不戮的臉已經全紅了。先小聲說了句:“謝謝佳木姐姐。”然後望了他一眼,再又飛快地移開了目光,“小旻,你的傷好些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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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草被放在窗邊,隨著春雨沙沙輕輕搖晃。大紅的風箏如在危然客棧那般,也被掛在床對麵。
溫旻擺完了這些,回過身,見金不戮還站在門口。拄著他那拐杖,襯著背後關嚴的門板,顯得伶仃仃又怯怯的。閃著含滿了星光和言語的眼睛,隻管看他。似乎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溫旻就再也沒忍住,跨過去一把抱住他,箍緊使勁往懷裏揉,揉亂他的頭發。
金不戮這才把撐住全身的力氣卸了,靠近他懷裏,拐杖也丟了。回抱著他,用臉蹭著他脖子。好一陣子才發出小小的聲音,帶著些哭腔:“小旻——我想你了。”
“我也……我也……”溫旻話都說不完整了。隻是把人往自己懷裏勒,臉不停蹭他頭發,“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天都沒法睡。一閉眼,就看見你倒在地上,全身發紫。每天都好像聽見你從走廊那邊過來了,可我又知道,你不可能來的……今天終於看見你全手全腳地站我麵前,我以為我在做夢。”
過了好久,金不戮才緩過來。臉埋在他懷裏,輕輕笑了:“還說。我渾身發紫,拜誰所辭。”
溫旻身體一滯,拉開了一些距離。扶著他的肩膀,看到他眼睛裏:“不是我。我發誓,我不知道他們要拿你……”
金不戮又笑了笑:“就算是你也沒什麽。如果當時換成我,至多也隻能想到這個辦法了。
“真的不是我!”溫旻嗓子都在發啞,“我有一萬個法子脫身,每一個裏麵都沒想過動你一指頭。阿遼,我發誓,我要是存了一點算計你的心思,就讓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金不戮倒是從沒見過他這副指天誓日的樣子,斜睨著他:“那你補償我——你們佳木師姐好漂亮,安排我和她單獨處處。”
溫旻震驚了:“佳木師姐厲害著呢,你給我離她遠點。”
“怎麽了,你說要解決我終身大事的,是自己師姐就舍不得了?我就偏看上她了。”
“你懂什麽!”
“怎麽不懂了。不就是那個什麽采髓蝕心功法?”
“知道還敢亂說話?吸幹你。”
溫旻一說完,覺得不太對付。馬上想到那天在澄水堂見過的驚悚一幕,臉就發熱了。金不戮顯然也想到了同樣的東西,臉也騰地一下全紅了。
溫旻生怕他再來句“離我遠點”,趕緊裝模作樣去整理床鋪。把自己那平平無奇的大床摸了一遍,把摞在一起的兩個枕頭攤平了。想了想,又摞回一起,並且拍得很扁。
無奈金不戮進步極快。本次非但沒有讓他“離我遠點”,還在一旁學他發壞:“吸幹就吸幹,我怕啊?人不說了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溫旻啪地一下就把枕頭扔了:“好哇阿遼,膽子肥了你。這才離開表哥幾天,跟誰學的這是。想在花下死?先跟表哥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