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咬金
一條霜色身影從遠處飄飄而來。像腳踏蓮花,又如行雲流水。仙人般緩緩落地。
在場所有人都不敢認他。卻又都因看清了他而凍在原地。
現場頓時陷入詭異的安靜。
隻有金不戮,用一種複雜而奇怪的聲調,喃喃叫了聲:“小旻……”
溫旻立刻看向他,笑盈盈地。
他身上還穿著金不戮幫忙換上的長袍。手裏握著晝月斬,身姿靈活,顯然穴道也解開了。
金不戮腦中轟地一聲,似乎有人在臉上重重錘了一拳。兩眼金星亂冒,一時間想不明白當前的狀況。他大喜,又大驚。恐懼,又絕望。後退了一小步,踩到了爨莫揚的靴麵上。
猛然抬頭,爨莫揚望著他,兩眼明顯也很訝異,但更多是關切。似乎在說:溫旻沒事了,不要擔心。
他又回過頭去看虎伯,虎伯身形不動,但眼神和他自己一樣莫可名狀。
維摩宗眾弟子,終於爆出了喜出望外的歡呼。小七撲上去抱住了溫旻,紀佳木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可同時也隱隱提起警惕:旻師弟回來了,維摩宗所處的劣勢頃刻消弭於無形。
但他是怎麽出來的還不清楚。如果爨莫揚以此發難,恐怕要喜事頃刻變喪事。
眾人的表情與眼神,盡數收在爨莫揚眼底。顯然看得出,這並非一出調虎離山。
剛才溫旻失蹤,居然是被救了?
是什麽人所做?好一身鬼魅的功夫。和傷害阿姊的是不是一路?
溫旻和他什麽關係?
溫旻緩步走到維摩宗眾弟子前方,和紀佳木並肩而立。麵容稚嫩,神態舉止卻隱隱有領袖之大氣與深沉。笑容卻是很親和:“佳木師姐,這幾人已不堪大用,莫要髒了你和一方師兄的手。”
他這樣從外圍一勸,紀佳木立刻從善如流。便不繼續殺下去了。
他又轉過身,遙遙地對爨莫揚一笑:“承蒙爨少莊主照顧,溫旻傷勢已無大礙。”
這是一番明確的示好,化幹戈為玉帛,接下來就要告辭回家了。
可爨莫揚正要追查此事,怎能輕易放人就走。當下說:“我與溫少俠之間,還有許多話沒有聊。何必著急回去。危然客棧已無閑雜人等,大家舟車勞頓,不如下榻歇息。”
此言一出,維摩宗眾人全部伸手去摸隨身兵刃——爨莫揚要動手了。
但他們摸兵刃的速度,遠不如爨莫揚移形換位的功夫。很多人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他已經先把金不戮交在虎伯身邊,而後猱身竄出,七寶鐮月刀劈了下來。
明明是好幾個動作,可飄身至溫旻麵前時,隻是瞬間的功夫。
溫旻揮劍格擋,遊一方和邵子鵬從斜刺竄出助陣。另一邊岩頌岩祝也都掠了過來,紀佳木迎著岩祝,隨她同來的苑平揮鞭朝岩頌衝去。
明月山莊其他人等也都跳出來,宿吉祥馬上帶著維摩宗眾弟子和他們打在一處。沸反盈天,刀光劍影,金戈倥傯……是翻湧的海水沸騰,地獄的業火燒了上來。
虎伯將軟劍捏在手裏,左右環顧著防備。護著尚在驚愕中的金不戮,步步後退。
可下一刻,金不戮卻猛然栽倒在他肩上。雙目緊閉,牙關格格咬得嚇人,渾身抖得像篩糠。
臉更可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青紫了。
虎伯驚呼:“少爺!”同時警惕而憤怒地四下觀望。他守得再仔細不過,少爺怎會突然中招?
一團刀光劍影裏,爨莫揚竟已馬上發現了這個變故。立刻收手,躍回原位,將金不戮身體放平,探他鼻息脈搏。
第二個躍回去的是岩祝。看了一眼立刻判斷:“阿遼少爺中了奇毒。”而後趕緊拿出隨身的解毒藥物塞在金不戮嘴裏。並且撕了衣服塞在他上下牙之間,防止他打顫咬到舌頭。
可那解藥顯然不太對症。金不戮隻是沒有繼續青紫,但仍然醒不過來。
主帥不再動了,場下打架的明月山莊眾人也都陸續停了手。卻仍然形成合圍之勢,將維摩宗眾弟子圍在中間。
溫旻仗劍防衛,和遊一方背對而立。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住對麵的勢態。手上關節繃得煞白。
“拿解藥來!”爨莫揚高喝一聲,便要再次躍過來。
“再往前一步,你的寶貝阿遼弟弟就沒命了。”這聲音很陌生,自遠處響起,不屬於當前任何一個維摩宗弟子。
爨莫揚生生刹住了勢頭,森森目光逡巡著,確認聲音的方位。
那聲音像個飄浮的鬼魂,已在頃刻間又換了個位置:“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毒,不會立刻斃命的。但如果耽擱了,可就不好說了。也就一個時辰吧。”
一個時辰,是維摩宗眾弟子可以安然撤走的時間。
爨莫揚已經明確了對方的位置和大致行動軌跡,隻消一陣犀利掌風便可將他逼出來。
可那聲音明顯很了解他,馬上就說:“如果我被你打下來,這解藥不小心被震爛了,寶貝阿遼弟弟可就慘啦。”
爨莫揚立刻決策:“好。放你們走,留下解藥。”
那聲音笑了起來:“爨少莊主真爽快,真令人感動!好的,我便領了這份情——解藥就在我這棵樹上,以你的睿智,想必已經知道是哪棵樹了。我們安然離去之後,盡管來拿。但如果我們還沒走你便跑過來,阿遼弟弟就沒救了。”
一場可預見的慘烈惡鬥,被一個有毒的程咬金,就這樣生生阻止了。
臨離去時,溫旻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爨莫揚身形如電,竄到一棵枝葉濃密的枇杷樹上去找解藥。金不戮被眾人團團圍住,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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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人果然守信。金不戮吃了解藥,隻消半刻,便恢複了正常。
隻是之前被毒藥折騰得太厲害,又咬牙又顫抖,大汗淋漓。現在渾身都虛脫了。躺回床裏,一時半會兒沒什麽力氣。
對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金不戮就算好了,還要休息一大陣子。這麽一牽扯,就沒人有精神去追他們了。
爨莫揚摸著他的頭發,眼神痛苦而內疚:“這次沒能護住你。讓阿遼在我眼前被人欺負。”
虎伯也咬牙切齒:“我就守在少爺身邊,竟然,竟然……”
一旁的岩祝幹咳了兩聲:“私以為,大家也不必太過內疚——這下毒的家夥是個高手。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既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又能做到隻對阿遼少爺一人起效。就算是我用蠱,可能也做不到如此程度。”
爨莫揚拿起放解藥的瓶子,端詳了片刻。然後遞給岩頌:“找人拿給喻修,讓他看看。”
金不戮也看見了那小瓶。是個小巧的銀瓶,掐著絲,非常精美。
爨莫揚又道:“那人還十分懂我。知道阿遼最是我命脈,能令我立刻住手。隻是太過毒辣,竟對無辜的孩子做如此手腳。”
金不戮趕緊拍拍他的手:“我個跟屁蟲,成天跟在你後麵幹壞事,有什麽無辜的。莫揚哥疼我,天下皆知。能有這份殊榮,我便是就此被毒死了,也不足可惜。”
爨莫揚立刻道:“又說些孩子話。”
“不是孩子話。我認真的。”金不戮笑了笑,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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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揚離身去探望了蕭蘭卿,見他也嚇得不行,便把岩氏三雄全請來,到他房間內外守著。
自己則回到金不戮的房間守了一夜。把榻挪他旁邊,枕著胳膊看著。
金不戮神情恍惚。一時間擔心阿鷹到底出了什麽狀況,一時又擔心被爨莫揚發現什麽。又覺得內疚如熊熊業火燒心燒身,還夢到溫旻的箭傷噴血不止。整晚一陣一陣地驚醒。
爨莫揚便更擔心了,一個通宵也沒睡覺。但他也知道,對維摩宗的人來說,最重要莫過於全身而退。帶走了砍剩下的三個暗樁做人質便是證明,短時間不會再來冒犯了。便著人去把那一院子的骨碌碌趕緊收拾幹淨。
是以,第二天便恢複了正常。
經這一場,又有更多新端倪可查。爨莫揚著手部署,安排了一輪新的調查,暫時沒再對維摩宗發起明麵的挑戰。另外,他還有姑蘇論道大壇的生意要去談。於是又守了金不戮一天,便不得不去做事。臨走時果然問起了阿鷹。
虎伯老辣,說金家在周邊有幾家鑄兵器的老主顧,遣阿鷹去看了看。
這是個很寡淡的借口。別人家生意都是機密,爨莫揚不甚了解,果然也就沒再多問。隻是說:“勞煩叫他早些回來。多陪陪阿遼。”
金不戮哪裏需要陪。越陪,他越一天天難受。一天到晚佛經沒少念,越念越覺得自己十惡不赦。
如此過了幾天。一個春雨連綿的午後,阿鷹回來了。
其時,金不戮正在窗邊。他已重新把金魚風箏和薄荷草搬了回來。捏著金魚風箏尾巴上的黛青發帶,緩緩地揉著。
再進關押溫旻那間房屋。屋內完好如初,根本未被暴力破壞過。薄荷草兀自端放在桌邊,大紅金魚的風箏孤零零掛在窗上。可是那個一聽見他腳步就站起來的少年,已經不在了。
他不在是好事。總比關著好。
金不戮收回心神,正要給薄荷澆水,阿鷹就從旁邊的窗子滾進來。濕漉漉的頭發與臉龐,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衣服。蒼白得可以,盡是一股頹喪氣。好在沒受傷。
他一連失蹤幾日,謎團重重。金不戮和虎伯確認了他健康無虞後,便趕緊問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