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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和大王

  常去的茶館來了位說書人。


  雖是一口吳儂軟語夾半白,但好歹靠近官話。往日聽著評彈隻能呆坐的兩少年,終於聽懂了一回。


  說書人花白頭發,兩眼全盲。但聲音娓娓魅魅,攝人心魄。在他口裏,那蕩氣回腸的故事,也讓人如親曆一般,難以自拔——


  故事說的是兩國交戰,弱國學臥薪嚐膽,送公主做西施給敵國第一將軍,以求消磨其鬥誌,同時刺探軍機。


  不料公主竟然與將軍真愛了。


  故事如到這裏結束,便是老套劇情,西施與吳王相愛,也算圓滿。


  可強國遭遇千年不遇的天罰,有神軍來襲——將軍蓋世無雙,如果隻是凡人兵將,奈何不得他半分的。


  國危矣。將軍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把公主送給了唯一可解此局的巫師。


  後麵的故事就波瀾壯闊起來。


  先是巫師幫將軍蕩平神軍。而後將軍臥薪嚐膽,刺殺巫師又救出了摯愛公主。此後國富民強,空前繁盛,兩人終於可以長相廝守了。


  可公主自被送走的那一刻,重新燃起了仇恨。回到將軍身邊,轉為密謀行事。最終,強國不再強大,將軍也被臥薪嚐膽的弱國君主射於馬下。


  公主和將軍,便在這樣的時刻,於死屍如山的戰場中央,相視而立。


  他們都死了。


  其他人挪不動他們的屍體。最後發現,他們的心已成石頭,堅硬而沉重。


  金不戮聽後,也不知錯了哪根弦,當場竟然熱淚盈眶了。回到客棧還傻傻愣愣的,對著博山熏香爐走神。


  回頭一看溫旻,正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兩眼都是不明白。


  萬千思緒如無頭遊魚,緩慢遊過留下殘影。金不戮望著他絕塵仙人般、卻寫滿不懂的容顏,幽幽道:“你心腸好硬。”


  “我又……”哪裏錯了。


  自從牛鼻子唯薪那事之後,溫旻總是莫名其妙被罵。並不是拌嘴,而是真的被嫌棄。


  以他的性子,本是不受這些的。要麽明麵上懟會去,要麽暗暗找機會讓對方付出代價;再不然就是確認對方毫無價值,走開算了。


  可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他罵也不想罵,報複也不想報複。雖然一氣之下想過走開,也沒走。


  今次也是。被金不戮這麽一說,本想回句嘴。見他兩眼通紅的樣子,又說不出口。


  於是收回了那半句“哪裏錯了”,反而柔下聲來:“好啦——隻是個故事而已。”


  金不戮難得沒再罵他。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萬千言語湧上雙眼,又驀然黯沉下去。


  溫旻看他這樣子,心中突然一動:“阿遼,這故事裏的公主——可謂咎由自取。”


  金不戮霍然抬眸,眼裏都是震驚。


  溫旻誘導:“你看,將軍是不是吃這一套?所以弱國沒做錯。那巫師是不是稀罕她?是不是幫忙解了強國之圍?所以將軍也沒做錯。而她,接近將軍是為了什麽?所以最後她也沒做錯。她的過錯,就在於最初——居心叵測接近將軍,卻妄圖獲得真愛。”


  金不戮聲音有些發顫:“那,這是個合情合理的故事?”


  “非常合理。他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必然悲劇結尾。”


  “你的意思是,將軍和公主活該變成石頭?”


  出賣了靈魂又想要什麽兒女情長,簡直天真,自尋死路。溫旻心裏本這麽想,可一看金不戮好像又要哭了,就有些說不下去。轉而柔下聲音:“但也隻是個故事而已,又不是真的,笨。”


  金不戮含義不明地笑了一下。


  “阿遼怎麽聽個故事就這麽難過。”


  金不戮回了句:“睡吧。”


  躺在床上,金不戮還是很沉悶。貼牆麵衝裏,背對溫旻。直愣愣瞪著帷幔的碎邊兒:“溫旻——如果,你是故事裏的人,你會怎麽辦。”


  溫旻也對外躺著,背對金不戮。


  他雖聰慧,但比金不戮還小,更兼有其他想法,哪能回答得出這種愛恨情仇。可又想到了那再也吃不到的轉轉糖。頓了頓,悠悠說:“我也不知道。”


  “如果呢?隻是如果,你是那公主……”


  溫旻深深呼了口氣:“其實,那公主也太過較真。既然愛他,被他送人怎麽了。什麽滔天仇恨,什麽恥辱榮耀。最後將軍不是來救她了?兩人在一起不就夠了。”


  金不戮沒想他不動容則已,一動容竟如此結論:“那如果,如果你是那將軍呢?被公主……算計,被公主報複。”


  “那我也不變石頭。自己的女人,騙騙怎麽了。就算騙到眾叛親離,天下皆失,那也是自己選的不是?就愛她,認栽。”


  金不戮簡直要刮目相看:“你是這樣的人?!”


  溫旻嘖了一聲:“你不說‘如果’麽。如果我喜歡——我都喜歡上了,動心了。還有什麽其他重要的?千金難買我喜歡。”


  金不戮略微明白。溫旻是個不易動心的。所以他這番“如果”,也隻能在如果裏了……


  果然,溫旻後半句就接了個:“隻是——”


  忽然間,他發現金不戮轉過來了。瞪著一雙水汽迷蒙的眼睛,正對著自己出神。黑亮亮的,透出些複雜的失落和無助。顯得小了好幾歲,傻乎乎的。當下覺得好玩,作勢向裏一撲,假裝要親他。嚇得金不戮退避三舍,又躲回牆根去了,還橫他一眼。


  這一橫,又是那個會揶揄他反抗他、有土性子的小泥菩薩了。不再是動不動就說離我遠點的莫名苦主。


  溫旻也跟著高興起來。偏偏緊緊抱住他:“躲什麽躲,小哭包。”


  金不戮掙了一下,也沒掙動。就低下頭,默默靠他懷裏出神。


  溫旻勒了勒手臂:“睡啦——這幾天困死。”


  “其實我這些天也好困……”


  “我知道。你晚上翻騰得很。”


  “嗯。”


  “那還不趕快睡。”溫旻捋著他的背,這才說完之前的後半句話——


  “隻是——能騙你表哥動心的人,還沒生出來呐。”


  &&&


  夜裏,金不戮還是不太踏實。


  睡到一半忽然轉醒,想到那公主複雜的身份和永遠得不到的真愛,心裏揪得一陣一陣發疼。便再也睡不著了。


  他翻騰了幾下,小心坐起身來。輕手輕腳地退到床腳,又輕手輕腳地從溫旻腳邊下了床。走到桌邊拿起水杯,靜靜喝了一口。再輕手輕腳地原路回去。


  剛躺下,忽然被從背後牢牢摟住了。


  溫旻溫涼手掌把他眼睛蓋住,下頦抵著他的頭頂,模模糊糊地說:


  “笨。”


  &&&


  是第七天出的事。


  當夜春雨如煙。


  姑蘇藥商江定海,走南闖北經營奇異藥草,兼結交黑白兩道。生意排場不大,盛在見多識廣,是維摩宗在姑蘇結交的暗線。


  蒙蒙雨霧裏,溫旻和金不戮跳入江宅。


  甫一落地,便覺異樣——


  太靜。


  沉默的寂靜如海中黑金,緩緩沒頂,不得生機。飛鳥不驚,六畜不叫。


  溫旻立刻打起精神,重新攬起金不戮,幾個縱身躍入最後一進院子。


  是個花園,鮮花繁盛,池塘水麵反射遠處昏暗燈光。雨夜裏有種異樣的疏離和莫測。


  溫旻驟然覺得腕上一緊。是金不戮握住了他,滿目警惕,指指水塘。


  他也已經發現。池塘怪石一角漂著個黑影,還未及到跟前,已經聞到濃重的血腥氣。


  急將金不戮攔在身後,四下觀望一番,才謹慎向池邊移動。果不其然,一具男屍浮在水麵,看衣著是個家丁模樣。


  又快速掠過其餘幾進院子。無一不死氣沉沉。推開其中一扇房門,滿屋粘稠,血腥撲鼻。


  江家被人滅了門。


  在姑蘇論道甫一開始的煙花三月,在維摩宗和各路江湖人馬的眼皮子底下,在平安治卿馬上要以欽差身份來訪的節骨眼,竟然發生此等慘案。


  不對勁。


  是真的不對勁。


  溫旻的考校任務隻是個虛招,其實另有重要事項在身。最繁重和危險的工作,本都在遊一方跟小七那邊。因此,除了牛鼻子唯薪這種出奇製勝的,他是怎麽都不可能遇到大事兒的。


  而江定海一屆藥商,又有維摩宗暗中撐腰,更不可能得罪人到滿門滅絕。


  這怪事,莫不是衝著維摩宗?

  溫旻當機立斷,也不再繼續勘察。抱著金不戮躍上屋頂,準備離去。可剛一落腳,便有股陰風兜頭而下,帶著利刃的冷峭。


  金不戮也喊了聲小心。


  晝月斬出手,舞做一團亂銀,同時護著金不戮擰腰翻下。隻見一名黑衣人手持長刀,躍身追來。


  又有三點疾風從左後倏忽偷襲,溫旻揮手要打,卻聽叮當聲響,金不戮以杖為刃,已打掉三枚鐵寒星。


  溫旻把他護在懷裏,連續後翻:“當心。”


  金不戮聲音沉穩:“我不要緊。”


  兩人空前默契,一攻一守,以溫旻雙腿為軸,格開敵人刀風,背部相貼,形成暫時的安全防勢。


  再次回到院落中央,已看清形勢。兩名黑衣蒙麵人持刀而立,一瘦者自前方持刀攻來,另一魁梧者站定左後,死守退路。是要殺人滅口的架勢。


  溫旻邊估量退身路線,邊飛快思考:這兩人殺了江家滿門?是衝維摩宗來的麽。這武功路數好生奇怪,怎地從未見過。


  不管怎樣,快速回去通報一方師兄為上。


  心思方定,立刻動手。溫旻看準了中間一處空檔,對金不戮說了聲小心,而後一把將他拋到空中。同一時刻抖出劍芒。


  瘦黑衣人中計去追金不戮,魁梧者來攻溫旻。本想分而治之,卻已然中計。隻聽暗聲驚呼和咒罵,兩人雖然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卻同時感到冷風襲麵,被劍風所籠罩。


  飲冰飄雲劍法奧義即在以快打快,乍一使出便再也不見溫旻實形,雨夜之中徒留閃著冷粉的劍芒,團團宛如隔岸煙花。


  兩個方向三朵煙花。一朵挑向淩空那人前胸,對方一晃躲避,便再無法夠到金不戮。又一朵穿向前方那人麵門。溫旻卻沒刺到底,臨到跟前驟然翻身騰空,最後一朵在他後心挺出。


  那人骨碌碌翻身躲避時,溫旻已經接了金不戮在手。如風中飛花般向後飄行,幹淨利落地縱出江宅。


  終得逃出生天,溫旻剛要喘口氣,忽有股不祥預感從腳底直透頂門。金不戮也抱緊了他的脖子。


  驟然心裏一沉。


  ——下墜無盡頭,竟然沒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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