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還是情人
餌料一撒,池中迅速簇了團暗紅的影子。追著鬧著做一團雲,紅鱗與白鰭互逐著示好,是這遊園中屬於動物的老練事故。
金不戮又抓一把,撒遠了些。那些遊魚錦鯉便遠去了。
他瞥了眼花&徑後的姑娘,又看了看假山環廊上的小夥子。個個身手敏捷,暗含氣勢,都是練家子。
隨著姑蘇論道的開始,也由於平安治牽連朝堂與江湖的雙重關係,一到春天,遊園的江湖人士便多了起來。
大家想看看,一旦進了十錦繡小榜之後,那些記錄大名的冊子將要呈到何人麵前。
從蕭大人的園子,似乎可以窺得一二。
平安治掌管江湖事。是江湖的朝廷,也是朝廷的江湖。五年前方才成立,由內閣首輔提名長官,直接匯報帝王座下。
一手輔朝堂,一手握江湖。大獎姑蘇講武試藝十錦繡榜上的武林世家,低調參與江湖事務。是平靜水麵下遊動的潛龍。
金不戮看著這園子,試著猜想執掌平安治的蕭梧岐的為人。
忽而他發現阿鷹神情有異,下一刻,自己便被人拍了肩膀。輕輕的,帶著十足的友好。
“久違。”蕭蘭卿托著支白銅水煙筒,似笑非笑。眉目舒朗,帶著三分紈絝姿態。身著懶散常服,是湖綠薄綢。
他一掃阿鷹,再看看四周:“今天自己來的?”
的確久違。
金不戮定了定才站起身來,握著他的手很是不知說什麽才好。知他意有所指,坦誠:“莫揚哥還沒到。”
蕭蘭卿抬手示意他先停止,又看看四周,而後壓低聲音:“想去內園看看麽?”
金不戮明了一笑:“蕭兄——莫非你是……”
蕭蘭卿也不打算隱瞞什麽,道了聲:“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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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園更精致,卻不鋪陳。
這方點綴幾叢青草,不著修剪,自在可愛。那方幾杆細竹,不經意間將空間隔了內外。
繞過了幾籠竹,穿過小塘,湖中有一涼閣躍於碧波之上,欲展翅而翔。
金不戮被引至這座涼閣。湖麵清風習習,四周疏朗開闊,的確是密謀的好去處——誰想偷聽,先要躍過這片水,再做好被閣中人居高臨下觀賞的準備。
更何況還有阿鷹站在閣下相候。
在這絕對安全與靜謐裏,蕭蘭卿拿出小爐煮茶,掰了塊茶餅,卻神遊天外:“爨老莊主……一定極其嚴格。”
明明想問的是爨莫揚,卻先來問老莊主。眼神閃爍間,有些說不清的意味。
金不戮見他一片關切並非造作,便如實相告:“我和莫揚哥通過信。他年前重新為少環姐辦了葬禮,一路操持就到了年根。而後因為退婚一事,被罰禁足在家。”
蕭蘭卿啊了一聲:“他還被罰了什麽?被打了麽,挨罵了麽?他……他沒事吧?”
“細節無從知曉。不過爨伯伯曆來嚴格。”
蕭蘭卿麵露憂色:“他就是這不管天不管地的性子。婚雖然退了,卻少不得挨罵挨罰。不知……他還會來姑蘇麽?”
說著斟一盞茶送到金不戮麵前。
金不戮望著動蕩的茶麵,琢磨蕭蘭卿真實的身份。於是試探:“莫揚哥言出必行,說來姑蘇,必定會到。就算錯過了本次姑蘇論道,他也會來踐與蕭兄之約。你住在姑蘇,總能遇到。”
“不是……”蕭蘭卿想了想,還是坦誠說,“我近來住在鄴京。平安治蕭大人正是家兄。”
金不戮心下暗暗一震。
細細回想當日在濟南見他和爨莫揚假意交手,有一件事似通又未通。便問:“蕭公子此行前來,便是為了踐莫揚哥之約?”
蕭蘭卿搖搖頭。沉思片刻,目光探究:“為何你單獨前來。還這麽早?”
金不戮笑了:“蕭公子覺得我一定要和莫揚哥同行的麽?還是覺得我在為他探路。”
蕭蘭卿眼底蕩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波,而後說:“隻是隨口一問。見你們親如兄弟,好奇罷了。”
金不戮道:“我此次前來,的確是想看看姑蘇論道,但並非和莫揚哥約好。隻是自己身有不便,習慣早動身而已。我也還沒有他的消息。”
蕭蘭卿點點頭,望向湖麵,拿起水煙。
煙霧繚繞之後,眼底也有雲霧飄過。如花落流水一樣,帶著些難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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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閑聊半晌。日頭偏西,金不戮告辭,婉拒蕭蘭卿晚飯邀約。
原路折返,來到外園。遠遠就看到下午停留過的池邊,有一欣長少年身影。玉立而笑,朝著他們的方向:“玩得開心麽?”
金不戮訝異:“你怎麽也來了?”
溫旻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拉住他的手:“你說過要來蕭園,我記著的。這不辦完事就來了?”而後望向蕭蘭卿頷首,“蕭公子。”
蕭蘭卿心裏湧起一絲驚訝。
這小少年好俊逸。麵龐分明稚氣,比自己還小了幾歲。可那春風般的笑裏,又好像帶著點深。眸光似洞悉一切又不可究測,讓人不敢輕視。
當下看看金不戮,又複看看溫旻:“閣下認得我?”
溫旻彬彬有禮:“從蕭園內園走出來的翩翩佳公子,當然是蕭公子。”說罷笑嗔,“阿遼有朋友在這裏,也不介紹給我。任我一人瞎猜,萬一猜錯了該多丟人。”
他看著金不戮這麽一笑,雙目澄若寶石,又似乎是個小小少年了。
蕭蘭卿回笑:“在下蕭蘭卿。不知閣下尊姓大名?也是來參加姑蘇論道的麽?”
“在下閔聞,是阿遼的表哥。今次陪他一起前來。不參加姑蘇論道,就為好好照顧他。多謝蕭公子款待我家小弟。”
金不戮一口老血悶在心裏——溫少俠當夠了便宜師兄不過癮,又來當便宜表哥了。
但他對溫旻性子了解個七七八八。不知他此來蕭園真實用意何在,就不便插嘴。隻好沉默不語。同時看了阿鷹一眼,示意他莫要生事。
阿鷹很是不喜溫旻,隻能狠狠瞪著一池花團錦簇的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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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過蕭蘭卿,金不戮與溫旻緩緩外行。
阿鷹跟在背後五步開外,哢吧哢吧捏著拳頭。就聽溫旻那小子放肆異常:“聊完莫揚哥哥了?”
少爺每當此時一準吃癟:“你跟我?”
阿鷹也在回憶——自己有一百分警惕,連個蒼蠅也沒見飛到涼亭裏去。這小子又從哪裏聽來的少爺和蕭公子聊天?
溫旻故作驚詫:“哪有,我可也是光明正大的遊客。”說罷真的從懷裏掏出枚刻了遠山的竹牌,正是蕭園在入園時發給遊客的身帖。
隻聽他又道:“既然是老相識,又神秘兮兮進了內園,我想你們十有八九會聊到明月山莊吧。聊起莫揚哥哥多正常——抑或,你已經忘了他了?”
還看見他們進了內園?這小子什麽時候躲起來的?
阿鷹內心湧起一種殺人滅口的衝動。
就見溫旻又和少爺小聲說了幾句,金不戮便回過頭來:“阿鷹,你先回去陪虎伯吧。今晚不必等我一起吃飯。”
他和虎伯是陪少爺來的,不等少爺吃飯等誰吃飯?剛要反駁,少爺已經過來拍拍他的胳膊:“有溫旻在,沒事的。”
阿鷹脖子一梗:“少爺在孤山時他也在身邊。可沒見沒事。”
馬上感到臉上一涼,溫旻目光刀一般在自己臉上走了一圈。
這小屁孩,什麽眼神。阿鷹目光如火,瞪了回去。
金不戮微微一笑:“不打緊。”
阿鷹呼哧惡喘了片刻,又了看少爺眼中萬分深意,這才點點頭,極不服氣地離開了。
望著幾個縱身就消失不見的背影,溫旻很是感慨:“你家仆人莫非戀主,看我好像看到情敵。”
金不戮笑笑:“你莫非戀弟。看見蕭蘭卿和我走在一起,也好像看到了情敵。”
溫旻一噎,轉而哈哈大笑:“所以,你當我是哥哥?還是當我作情人。”
“當你債主——若非上輩子欠你太多,可能不至於被你逮住欺負。明明是你在人前冒充便宜表哥,現在倒要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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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蕭園一路向南,街道息壤,清水繞街。一方石拱橋下,兩三白鵝遊弋。
碧水遠去,一直向東。拐到一座寺前,繞出個輪回般的圓。
寺內有座九層舍利塔。每層簷外銅鈴叮當,風中搖曳出一陣梵音。和著暮鼓,萬裏彩霞之下,悠闊遼遠。
走在寺外,聽聞暮鼓銅鈴,金不戮不由駐足。出神地望著塔尖。
溫旻知道他小和尚一樣,肯定喜歡,便說:“不如上去看看。”
金不戮搖頭:“算了,不必擾人清修。”
“上午路過這裏,見他們接香客的。允許進去。或者——”溫旻湊到他耳邊,悄聲慫恿,“偷偷進去看看。看過就走,誰也不擾。”
金不戮動心了,長長睫毛簌簌微閃。但最終卻還是搖頭:“爬上去,恐怕天都黑了。寺院山門也要關了。”
“有我,哪要那麽久。”
金不戮略帶疑惑地看向他,忽而輕聲驚呼。溫旻已經攬住他的腰,縱步躍身,翻過院牆,踏上塔簷。
借力一登,直接縱上三層。
驚呼隻持續了一半又戛然而止。是金不戮還未做好準備,又擔心吵到僧人,生生自己憋了回去。
銅鈴叮當依舊,春風拂麵。他鬢邊碎發飛起,眼裏驚喜如鳥兒雀躍。
溫旻已經換手,讓他麵向高塔。腳點蓮步青雲,在三層簷上一踏,折了個方向縱上六層。卻在騰空時故意往下一墮。
金不戮嚇得趕緊轉過身,狠狠抓住他的衣服:“怎麽了?!你是不是學藝不精?!”
“好像忘了怎麽換氣,也可能是你太沉。”
金不戮已經沒空瞪他,緊緊環住他的背。任由溫旻重新從三層到九層,帶著自己一級一級往上躍。
溫旻也收緊了手臂,將金不戮按在胸前,折著方向“之”字形縱身。如一隻靈巧白鴿,又如淩波白虹。
縱然是一級一級跳,依舊還是極快到達塔頂。
金不戮一落地,大刑過後般輕鬆。狠狠舒了幾口氣,但依舊緊緊抓著溫旻衣角,生怕慘遭不測。
溫旻瞥著他,無聲大笑。
一隻烏鵲於空中飛過,長聲清鳴,劃出溫柔弧線,直向夕陽飛去。
兩人一起回首,沿著它的身姿遠眺。黑色雙翅劃過的姑蘇城盡在腳下。
水網交錯,煙霞點點。似乎可以看見石磚上溫柔的青苔,看到水中活潑的蝌蚪,以及聽得見滿耳吳儂軟語。
風鈴陣陣,晚風是溫柔的手。
金不戮突然凝了神,收回目光,看住溫旻飛揚的眉眼,神情有點訥訥。
溫旻一凜:“怎麽了?”
“那個……不過……我是想去參拜,卻沒想跳到浮屠頭頂上來……”
溫旻氣笑了,摟著他腰的手抓了一把:“就你規矩大。”
“手往哪抓?!”
“不抓你要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