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麽呢
溫旻灌得豪邁。鬆子燒一半灌進肚,一半灑了出來。順著唇角、下頜流至脖頸,匯成涓涓細流。酒泡透了前胸。
他從小到大都不是衝動的人。沒有把握的事,智取方為上策。
但可能鬆子燒太烈,可能夜色太暗,可能太想知道敵人的動向……
總之今晚突然有股戾氣撐底,發誓要把這壇囂張的酒喝光。喝不光就倒掉。一滴也不想剩下。
然後,就如同曆史的循環,什麽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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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眼前出現了一朵水仙。透著蜜樣顏色,縈繞的卻是青草、橙花和海藻的甜。
他眯起眼謹慎端詳,疑心這糖衣陷阱的不真實。卻一不小心踩了空,卻反向摔上了天,跌在軟軟的靛藍雲朵裏。
飄飄蕩蕩不知未來方向,大驚之下睜開眼。
靛藍床帷,掀開即見窗外日頭刺眼,屋內的少年正坐在椅子上看書。
“醒了?”金不戮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的動靜,從書前抬起眼。
溫旻這才覺得腦仁突突地疼。宿醉的確不好受。
金不戮勾起唇角:“你真是沈叔叔的親傳弟子?”
沈知行酒不離手,縱然酗酒毀身,仍舊千杯不醉。
溫旻躺回去。瞪著床帷,聲音很是憤恨:“師父說過,每個人一生裏,都有座無法逾越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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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過後,方覺清爽一些。
溫旻穿好已經漿洗又烘幹了的衣服,低聲問:“衣服,昨晚你幫換的?”
金不戮點頭。
他想起些什麽,有些想笑:“還是我摟著你睡的?或是你摟著我。”
金不戮橫他一眼:“哪敢跟溫少俠爭床。這間房昨天歸你了。”
溫旻緩緩哦了一聲。
金不戮叫虎伯傳夥計拿了白粥鹹菜,配著清茶,送進屋來。一邊看著溫旻吃,一邊道:“早晨小七來找過你。”
溫旻本在偷睞虎伯凶悍的臉,目光轉回:“他知道我在這?”
“難道他不知道?他還告訴我,讓我告訴你,一方師兄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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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一方孤獨地吃著早飯。
小七去買不知什麽甜食。小婕還在睡覺。小旻昨晚進屋後就沒再出現。
莫非今日還要度過一個孤獨的白天?先探小隊四個人,他最長。真是大哥難當。
但小旻一向最早起床,從來都第一個叫自己吃飯。怎麽今日還在睡?
他鬱悶吃著餛飩,決定吃完去敲敲房門。詞都準備好了——維摩宗開派嚴謹,三更睡,五更起,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更何況今次前來還有要事在身,到了溫柔江南也不能懶散。
這麽想著,就聽見有人叫自己師兄。
溫旻和一個少年並肩而立。背後還站著個凶悍的大漢,捧著大大小小滿懷的錦盒。
金家少堡主陪著溫旻來探望維摩宗眾弟子了。
禮物大大小小帶了一堆,就在虎伯強健的臂彎裏。是些精致點心、肉脯幹果,還有鹽漬蜜餞。真是很懂寒夜孤單,唯有美食不會辜負遠途。
外加一些小風車小娟人之類的玩具,專門送給木範婕。
師弟小妹們歡聚一堂。小七買糖歸來,在遊一方和溫旻應允之後,好一通歡喜,把禮物塞了滿嘴。木範婕聽見金不戮來了,更是抱著“香香光光膏”,臭臭地展示了一番。塞著讓不戮哥哥帶走。
溫旻一旁挑眉:“大夥兒不要客氣,有不合胃口的盡管明說,重買便是。”
很是大言不慚,好像請客的不是金不戮,倒是他拿了本次出的行款項揮霍用度一樣。
金不戮瞥他一眼:“若碰見不喜歡的,自然是溫少俠挑的了。跟我沒什麽關係。”
溫旻居然沒回嘴,笑著拿起一塊牛舌酥。
遊一方心裏卻驀地一沉,一顆心已經不在這裏了。方正麵容上,差點出了汗。笨拙地試探了一下:“金少堡主也來參加姑蘇論道的麽?”
“不敢當,叫我不戮就好。之前在小五台山承蒙沈叔叔和諸位師兄照顧,匆忙一別不曾道謝,今次是想來看看大家。我腿腳不便,喜歡凡事提前,便來得早了些。沒想昨天居然在街上碰到溫旻,邀他一起說話。太久不見,說了一宿——原來大家也這麽早就來了。”
小七在遊一方斜後方啃蜜餞,聽了後很是複雜地看了旻師兄一眼。
溫旻正吹著茶,頭也沒抬。
遊一方這才明白為何師弟徹夜未歸,問:“爨少莊主可還好?”
金不戮搖搖頭:“我同莫揚哥分開後便沒再有他消息。畢竟……他家中有事。對了,今次隻有一方師兄你們四位來了麽?”
遊一方一愣。
當然不是。雖說維摩宗從不介入講武試藝小小壇,可一旦參與定是誌在必得。本次層層部署,宗主好生重視,就連師父也沒少叮囑。而他自己,隻是這縝密設計裏的一隻小榫卯罷了。
但這些話,並不能直接說出來。無奈他從小耿直到大,向來不擅扯謊。被這麽一問,有點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但聽輕響,溫旻放下了茶杯:“知道我來了不就好,還想見誰?”
小七可能是被梅子酸著了,在後麵嘶了一聲。
遊一方看他一眼,暗示莫要太失禮。
金不戮牽了牽嘴角:“今日你們可有其他安排?聽說蕭園這兩天正開著。花園裏的各種奇花異草正鼎盛,一條通幽小徑十八種景,很美。如果隻有你我四五人,剛好成行。”
當然有安排。
但還是不能明說。今天好憋屈,說話好艱難。遊一方啃著佛手糕,再次哀歎領頭師兄太難當。
金不戮已然明白:“哦,我唐突了。一方師兄盡管忙,我們另找時間再聚。”
又是溫旻解圍:“晚上陪你吃飯好不好?”輕描淡寫避開白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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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一直把金不戮送到客棧外的路口才折回來。還沒走到自己房門口,便被遊一方叫走。進了師兄的房間,見他麵容嚴肅,似有千鈞係在心尖兒上。
早就看出他眼神不對。難道發現了自己昨夜未歸的真相?
溫旻有瞬間擔心,不動聲色想好如何解釋。
可遊一方既沒問責,也沒多問。而是從貼身包袱裏拿出一個錦囊。很小心,很慎重。像交付一個會導致天下坍塌的秘密:“看看。”
錦囊純黑,粉色內裏。樣式古樸而神秘。外麵毫無藻飾,隻大大繡了一個字:一。
溫旻肅著神情,謹慎拆開。從裏麵拿出一張折成元寶的字條。拆開看過後眼神刺地一跳:“這是誰的意思?”
遊一方道:“師父給我的。”
溫旻沉吟片刻,眼神莫測。有沉鬱,有疑竇,有明了。最後轉為倏忽一過的喜色,末了成為沉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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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和小七勘察東城三十街。
有花轎經過,素手掀簾露出張芙蓉麵。
倆半大小孩坐在街邊茶館,似懂非懂,但仍然覺得好看。目光追著看了好一陣。
小七瞟著看得沒那麽上心的溫旻,想起些什麽:“我覺得,不戮有點奇怪。”
“嗯?”
“今天看了你送他一程。街上那些個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沒少路過。但……他都沒正眼看一下。”
溫旻終於轉過頭,摩挲著茶杯蓋,琢磨清楚意思後,笑了:“我也瞅見了。”
小七咂摸了下意思,忽而驚恐抱住自己:“旻師兄,咱倆從小一張鋪上睡大。你不會也……你可別對我……”
溫旻瞟他一眼,笑罵著起了身:“想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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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掩窗,內裏晦暗。
書桌上一小盒,盒內若幹琉璃色珠子晦啞靜置。中間一點米白,如若琥珀裏凝的蟲。
金不戮指尖點著珠子,卻隔了一指距離,仿佛珠內有根毒針,碰到就會蜇到自己。
虎伯站定一旁,感歎:“昨晚真是好時機。若將‘藥’放在熏香內,掩上門,估計熏一晚上他也就著了道。那小子機警,錯失昨晚,以後再碰見他熟睡可能不易。”
金不戮垂下眼眸,道:“還是算了。他……年紀還小。喝酒都扛不住。若是染上了這個,真不知道以後怎麽辦。”
虎伯若有所思:“少爺厚道,念著和他共患難的交情。不放就不放了,饒那小子一回。”
金不戮眼神躲閃似地晃了晃:“不是,是我又想,我們本來也不是萬品樓的幫襯,魔宗幫萬品樓賣藥也可以找機會另談。莫要擾了我們。”
虎伯對少爺心緒洞若觀火。微微一笑,轉了話題:“魔宗斷然不會隻派四個毛孩子前來,八成後麵藏了陰招。”
金不戮這才抬起眼,眸光中焰色一閃:“能有什麽招。不過恃強淩弱罷了。”
敲門聲響,阿鷹進房。手裏一支火漆竹筒。刻有明月與茶花。
金不戮打開竹筒,取出字條,匆匆一掃複遞給虎伯。虎伯也瞅了一眼,而後攥拳,內力將字條和竹筒一並震成齏粉:“還有八天,爨少莊主就要到了。”
金不戮臉上浮現奇異神色,摻雜緊張和惆悵。沉默良久,才說:“莫揚哥此行隻是為了少環姐姐的事。他一旦查清,就不會再牽扯精力了。”
又仰臉看向虎伯:“師父怎麽說?”
“先生說,萬事有他。少爺隻需保重。”
金不戮似受到捶打般愣了一下。緩緩蓋上盒蓋,將那一盒珠子交給虎伯,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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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園,即朝廷機關平安治卿蕭大人——蕭梧岐的別園。
座落姑蘇東北。由前朝遺留、經朝廷賞賜、蕭梧岐親自設計改造而成。
園分東西中西三趟,暗含四季、十二時辰。因靈巧多姿,更因蕭大人不拘一格的開放態度,被稱姑蘇第一園。
每月逢二三七,是開放外園給百姓遊覽的日子。無論何人,隻要前往登記,便可領一竹製身帖入園遊覽。隻要按規定路線觀賞,莫打擾內園,竟然可以停留整天。姑蘇鄉老莫不誇讚蕭大人之大度。
遠在鄴京的蕭大人讀罷家鄉來信,朗朗一笑:“我不在姑蘇常住。若能造福鄉裏,便不枉在這園子花費一番心血。”
今日二月二十三。
春正濃,花方好,一切都在如意時。
金不戮坐在蕭園外園一方花池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