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明
小五台山的十月,風大天寒。
今日,維摩宗冬臘試煉正式開啟。
十月初,報名。
十一月始,遴選。選定有資格進入修羅場的弟子。
臘月初一,冬臘試煉的正菜才終端上桌。
朔風之中,主峰之巔拜山大祭場。
強勁風聲吹不散賀南唐如若洪鍾的宣讀。掌管教訓的降龍堂長老,重複著每年完全不變的流程。似乎能重複到當今成了亙古。
溫旻站在隊伍裏,發絲飛揚。
宣讀完畢之後,眾子弟原地解散。
宋秋離的聲音不大不小,逆著風還是傳了進來:“聽說小旻師弟扔了明月山莊給的解藥。這眼睛也沒好,可怎生參加試煉。”
劉敬態度恭謙,聲音卻也傳得遠:“未滿十三歲本就不能參加。再說,眼睛好不了,就更不用去受這趟罪。這去不成姑蘇,便看不出是不是本事不行。”
小七嘿嘿地拉著溫旻,站在了上風向,讓自己的聲音傳得再遠一些:“能去姑蘇也沒用。爨莫揚多厲害呐,又斷劍又打人的。曾經輸給他也不丟人,是吧!”
曾被爨莫揚彈斷了劍的隻有一人。
劉敬方形的臉上騰起一股狠戾神色。
溫旻扶了扶依舊蒙在眼上的薄白紗,淡然一笑:“走,去找師父。”
因為他眼睛沒好的事,小七氣哭了幾回。大師兄卻不冷不熱地說,我們到了姑蘇為小旻師弟痛快報仇。
報仇,斷定他從此看不見了的意思。
每當此時,溫旻的笑裏都揉著雲淡風輕。
沈知行愁容滿麵,一個勁地灌酒。暗地裏不知找了木清風多少次。木清風卻隻是說,再過些時日看看,先用些冷蒼散。
沒人的時候,便偷偷地想,如果顧白在……是不是也能得他相助一二。
他也曾是一己之力救活了傷成血人的自己呀。
冬臘試煉,報名必須由各位師父考量後提名。
沈知行望著依舊需要人扶的溫旻,皺起眉頭:“旻兒,你生辰在正月,所以雖然未到十三歲,要想提前參加今年的臘月試煉本不是問題。但……”
“既然如此,弟子想要參加。”
“你雙眼尚未痊愈,恐怕連十一月的遴選也過不了。”
遴選是參加冬臘試煉的第一重考校。過不了遴選的人根本進不了西峰,算不上正式參煉。
沈知行不想看一向好強的徒兒自取其辱。
溫旻最近長得快。下頜硬朗,肩膀瘦削卻寬,個子不經意間已到沈知行眉間。
他沉默立在當場,有股小大人的架勢:“弟子會好的。”
聲音沒什麽波瀾。一如當時三日之後並未痊愈那般,平靜得好像永遠不會起皺的水麵。
沈知行知徒弟從來不會妄自吹噓。可本次他還是狠下心:“不準。眼睛一天沒好,一天不準你去。”
溫旻極懂事。聽師父如此嚴厲,沉默片刻,便行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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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寒涼,燈光晃動。金不戮為爨莫揚腫起的半邊臉塗上金創藥。
今夜爨莫揚未再留宿春黛閣。來到金不戮下榻的客棧。
他的眼裏滿是感激:“阿遼,我……”
“讓我做些什麽吧。”金不戮打斷他。目不轉睛盯著手上藥膏。一層一層細細塗勻,動作輕柔得像撫摸一捧新雪,“你送我到中原,又從小五台山接了我下來。這點忙算什麽。”
爨莫揚望向他的眼神晃了晃。便未再多說。
藥很快便塗完,兩人相對無言地坐著。
經此一戰,目的達到。但麵對從小便認識的金不戮,爨莫揚沒來由有些,不知是不是算尷尬的情緒。
爨少莊主從不尷尬。而今初嚐,無言以對。
金不戮倒是全無介懷。食指輕點著藥盒,若有所思:“蕭公子,蕭公子……蕭公子到底是誰?”
爨莫揚終回到可正視的話題,幹咳一聲:“遣岩差去請他了。”
話音剛落,門外已有岩差的聲音穿進來。說的是俚語,但下一刻金不戮便明白了那意思。
門推開,一抹藍影立於門外。
“蕭蘭卿見過爨少莊主。”
聲音朗朗,長身玉立。麵容清秀,眼神似水,全是風淡雲輕的瀟灑,又帶著三分深邃的複雜。
和幽州所見大不相同。
明月山莊手下的人,辦事果真利索。不知岩差蹲了多久牆根,人居然就請來了。
爨莫揚立刻站起身,拱手。
金不戮借著放藥挪了下身體,把主客座讓了出來。
蕭蘭卿牽起嘴角:“爨少莊主的衣服穿得倒嚴實。”
爨莫揚想起自己在春黛閣敞胸裂懷的樣子,一笑:“多謝蕭兄妙計。”
蕭蘭卿苦笑:“你還真狠得下心,豁出去了名聲不要,也不要這樁婚事了。隻可歎我難得到表姑丈家避難,還做了一把幫凶。”
爨莫揚暗忖:既然是景家的姑表親,很可能並未直接行走江湖。難怪他知道江湖事,江湖上卻沒蕭蘭卿這個名字。此前不知景家竟還有此背景。
而後便也抱以苦笑:“一番算計,若景小姐知道我是這般有意而為之,一定憤怒至極。到那時,是否傷風敗俗、厚顏無恥,是否喜歡第三人,好像都不重要了。”
蕭蘭卿看他一眼:“爨少莊主放心,我自然不會說出真相。我記著你的情義。”
爨莫揚神色一凜。這是他邀請蕭蘭卿上門的真意。
蕭蘭卿又笑了:“可歎,我還未揚眉於江湖。”
莫揚搖頭:“可我卻已經揚名於濟南。”
兩人對望,旋即哈哈大笑出聲。
爨莫揚又遣了翠珠上酒菜,備好煙。
金不戮便把藥留在爨莫揚的枕邊,說聲:“你們聊,我去睡。”
蕭蘭卿的目光移向他,望了望,然後借著喝水將目光移回爨莫揚身上。
金不戮關門回身,繁星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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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繁星之下,溫旻再次來到師父屋前。
“睡了一個下午,忽然能感光了。”他說。
沈知行無奈笑笑,手裏輕輕一動,揮滅燈火:“你這孩子忒心急,撒謊也要緩一緩。”
溫旻仰著頭:“師父方才不是剛熄了燈。”
沈知行心下一驚。自己的確是剛聽他說已可感光,便揮手試探。
於是不動聲色,又無聲將燈點亮,嘴裏卻說:“不要胡來,快去睡覺。”
溫旻道:“師父又亮了燈,不是麽。”
沈知行看住溫旻的臉。
玉琢的麵容,依舊蒙著白紗。薄唇抿著,沒什麽表情。唯有梗直的脖頸表明了一番誓不罷休。
“旻兒,你的眼睛什麽時候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