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兩處欄杆
爨莫揚輕輕按住金不戮的拳頭,溫言:“我想對你說的是,這是俄裏的祈請。”
金不戮猛然抬起頭。
“俄裏原本讓我綁著他上小五台山,負荊請罪換你回來。但明月山莊的人,做錯了事可以打、可以殺,萬萬不可能的就是折辱。更何況此事關鍵在解藥,綁著他上山,我萬萬做不到。隻是……隻是俄裏心傷已深,可能你也略微猜到,他……或許這便是他最好的歸宿。”
爨莫揚的眼眸看住姐姐的牌位。話是說給金不戮的,卻似希望她也能聽到。
金不戮哽咽:“你和俄裏大哥,為了我,為了我……”
“說這些,就是不想讓你有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的想法。萬事自有自己的因緣。明月山莊與維摩宗摩擦不斷,數年後必有交戰,而今因此事碰到一起,可能全是天意。我上小五台山,也是篤定了簡易遙不敢動我。”說到最後,爨莫揚眸光亮起豪情。
金不戮神色略有質疑。
爨莫揚轉而一笑:“好吧,本次上山,我的確隻有六成把握。另外四成……”說罷,又看向姐姐的牌位。
另外四成,則在俄裏貼身藏好的匕首。他早就決意赴死,這是一趟有去無回的征程,一場算計好的壯烈犧牲。小五台山上的對決不過是因尊嚴而起的最後努力。
金不戮搖頭,掩住自己的眸色。一言不發,隻有眼淚撲簌簌落下。
爨莫揚沉默片刻,而後說:“總之你切不可再胡思亂想。這些都是我和俄裏的選擇。”轉而認真看著他,握住他的肩膀,“倒是阿遼,你這段時間過得如何,有沒有受人欺負。”
目光關切,含有探究。卻未逼問。
這是屬於從小到大一貫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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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處塞外的上穀入九月已寒,房內小小炭爐燃了起來。
店裏夥計拿了小凳進來擺好,又伺候金不戮把雙腳放在火前烤著。翠珠幫爨莫揚倒了酒,點好水煙,退下去用晚飯。
爨莫揚把玩著溫旻送給金不戮的玉牌,而後又放回到金不戮手裏。
聽阿遼所述,經過木清風診治,他自己已完全恢複。溫旻的嗅覺也已無異樣,眼睛怎麽可能到現在還沒痊愈。
而萬品樓那個叫蘇梨女孩子,甚有意思。但他決定押住不問,伺機再說。
金不戮麵有憂愁:“如果溫旻好不了。我們會不會……”
“不可能。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誰服了解藥好不了。”
房內一片寂靜,唯有煙霧氤氳,濃成一片。
金不戮閃爍的眼神漸漸轉為堅定,似乎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自煙霧中看來。
“莫揚哥。”他定了定,說,“我也可以學他們,畫一張維摩宗的地圖給你。雖然見得不多,但五座山峰相對位置,以及主峰大概情況,我還是略知一二。”
爨莫揚悠悠噴了口煙霧,說:“甚好。不過,阿遼——那個溫旻,真的當你是好朋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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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伴秋雨。矮草沙沙,夜色中翠綠枯黃混成一片模糊。
溫旻靜靜坐於黑暗之中。
聽嵐別院已重新收拾一番,等待迎接下一波貴客入住。而今燈滅階冷,唯有秋雨打在青石上,留下歎息般的聲響。
他坐在空曠的別院屋內,臉衝著門前落雨的地方。陰影裏看不清麵色。
有微弱燈光晃動,由遠及近,照射雨絲成線。一柄油紙傘下露出小七的麵容。站在門口,有些小心地問:“回去嗎旻師兄?通鋪要熄燈了。”
溫旻點點頭,站起身來。
守院侍者在身後合上院門,於無人處一聲,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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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而濃。
金不戮畫下最後一筆,放下手中狼毫。拿開鎮紙,將畫有小五台山地形的宣紙提起。
爨莫揚坐在他身邊,也湊過身。隻見落筆之處,每一條索道,每一條道路,纖毫畢現。有岩底甬道的,則標注後另做一圖描畫清楚。金不戮沒有走過的,留了白。
他的每一個腳印,如今都已躍然紙上。
爨莫揚細細研究,眼中光芒閃動。先是審視,後是嚴肅,最後有讚歎的喜悅,如灼灼月華,投在金不戮臉上。
金不戮則一如以往沉默,垂下眼眸,透出些看不透。吹著宣紙,又將它壓在桌上。等待墨幹。
爨莫揚在十歲初見金不戮。
南海濕潤炎熱,蟬鳴鳥叫,奇異植物五顏六色,是和南寧州不一樣的風情。
剛到金家堡,金泰沒能有機會介紹兒子給爨小莊主認識,不知那別扭孩子去了哪裏。隻能送上冰鎮的西瓜荔枝,新鮮熬製的涼茶給客人們敗火。又找出新買的玩具——竹製十二連環,華容道逃生等自家兒子一向青睞的物什,希望爨小莊主喜歡。
畢竟金老爺子自己小時候隻對刀槍劍戟感興趣,能在鑄爐和圖紙邊一坐一天不動身。而自家兒子並未繼承這份天性,是以更不知道要給貴客的兒子準備什麽。
而爨莫揚早叼了一顆荔枝,跑到金家堡的後花園去了。
巨大鐵樹,連綿榕樹,他決定先爬了再說。蹲在樹上,就見花園東南角有條小小身影,坐在地上,肩膀聳動。
爨莫揚不明就裏,悄悄躍下樹,走到那小小背影身後一聲大叫。
對方真的嚇了一跳,轉過身,臉上充滿驚懼,還有斑駁淚痕。唯有一雙眸子,明如星子籠了霧。
是剛哭過的姿態。
“我爹說,哭鼻子的都是可憐鬼。”爨莫揚一揚下巴,“你有什麽可憐事哭成這樣?”
那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一邊驚魂未定地繼續抽泣,一邊伸出雙手。手裏捧著一隻眼睛緊閉的小鳥。
爨莫揚對哄小孩並不擅長,莫名其妙:“死啦?貓抓的?隼咬的?還是你用彈弓打的?”
小孩的聲音帶有南國的清甜軟糯,卻問出了一個他至今都回答不好的問題:“小鳥為什麽會死?如果要死,它又為什麽要生?生生死死,不痛嗎?”
此時金老爺子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阿遼——”
而今那會問古怪問題的小孩已經長得這麽大。一筆地形界畫,幾個時辰之間,小五台山已從紙上立了起來。
而在當年最親的阿姊卻不過隻落一抔塵土。如果沒有俄裏這忠心人陪在身邊,還能剩什麽?
爨莫揚看著金不戮,有種浮生若夢的虛幻感。而後一笑,摸著他的頭發:“辛苦你了。現在終於肯睡了吧?明天再細細講解給我聽。”
金不戮這才點點頭。
窗開著,秋雨寒氣緩緩滲入。
金不戮掩上窗子,秋雨便打在窗紗之上,點點斑駁,與燭台淚痕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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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中,右護法行止院內一點殘燈如豆。
沈知行灌下一壇酒。倒過來晃了晃,喝下最後一滴,然後放下。再拿一壇。
簡易遙按住他的手:“你不能再喝了。”
沈知行看著他,一言不發。空閑的另一隻手探進懷裏,麵無表情地掏出一個小小扁酒壺。用牙拔掉塞子,把酒灌入自己肚裏。
簡易遙放棄。
沈知行說:“今天旻兒嚇壞了我。”
簡易遙緩緩地哦了一聲。是個疑問的語氣。
沈知行看住他:“你知道旻兒心裏不痛快,就不該讓他說話。”
簡易遙緩緩道:“溫旻是個聰明孩子。你的徒弟,不會說錯話。”
沈知行卻說:“不戮和他交好。萬一因為旻兒一句問,今天真的不走了。看爨莫揚的脾氣,還不要鬧翻了天。”
簡易遙靠回椅背上:“我會怕他鬧翻了天麽。”
沈知行歎口氣:“可為難的是不戮啊。”
簡易遙眼皮一抬,眸光有些深:“你對這孩子,還真是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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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爨莫揚到上穀郡城外的慈恩寺找到法師代為主持俄裏火葬。
紙蝶紛飛,火苗蒸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飄搖而不定。
爨莫揚從翠珠手裏接過一個白色錦盒,雙鯉魚銀飾靜靜躺在其中。兀自熒熒映照日光,魚身濺起水花生動,卻沒有人再巧笑顧盼。
他默默地將銀飾放進盛放俄裏骨灰的瓷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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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輪朝陽之下,溫旻由小七扶著,呈上一疊標注詳細的圖紙。
“弟子猜測,殺爨少環的人不是爨莫揚。但和他之間必有關聯。”溫旻聲音朗朗。
坐在上首的簡易遙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你懷疑過爨莫揚?”
溫旻沉吟:“爨氏族內糾紛實難揣測。而爨少環一事最大疑點有兩個——一是凶器梅塵斷劍,凶手必須篤定,爨莫揚認定弟子找到了斷劍,否則栽贓的對象便成了孤山派;第二個是,弟子上爨莫揚的船純屬偶然,賊人要麽篤定爨莫揚一定會邀弟子上船,要麽便有能力唆使爨莫揚邀請,才能做此設計。所以最開始弟子的確懷疑是爨莫揚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