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與纏
溫旻漸漸悟到了什麽,急切前行的腳步慢下去。在小七的攙扶下走下了台階。
一階,兩階,三階……
他以前沒有數過,泰嶽廳的台階有三層的九九八十一階。
他也沒數過,三層之間的每一層,都有十步左右的間隔。
他還沒特別在意過,最後一階和第一階,都有一個小小的凸棱。
就在走到最後一個九九八十一階之下,身後傳來了略有些急促的篤篤聲。
金不戮在身後說:“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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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嵐別院內,溫旻站定。小七去院外守候。
金不戮跟在旁邊,想知道自己落下了什麽。
溫旻也想知道。
他喉頭有些幹澀。有心去拿自己唯一的金鎖片,又覺得不合時宜。最後在懷裏摸了摸,摸出了徽識玉牌。掏出時,被身體捂得溫熱。
“這個,認識吧?”他說。
聽得見金不戮的遲疑。
他又說:“求神佛不如求自己——我答應過請木先生為你爹爹醫治,但現下不方便請他隨你們一起走。回到南海,給我回信,我請木先生去金家堡。玉牌算是,算是憑據。”
他又補充:“聯絡我。”
金不戮終於開口了:“一定。”
溫旻覺得手中涼涼地一空,是金不戮接過了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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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一直不近不遠地送著。
簡易遙在遠地跟著,章文棠隨在身側靠後的位置。其他弟子就在更靠後的地方遠遠跟隨。
這長長的隊伍,最開頭不過爨莫揚一行。
兩人,一屍,終於到了山門之下。
已近傍晚,天邊亮起火燒雲,鋪天蓋地要燒了乾坤。爨莫揚肅穆的麵容映上些許空寂。
眼看著已經到達山門盡頭,沈知行終於開了口:“爨少莊主……”
爨莫揚回頭,眸光如刀銳利。
沈知行一笑,眼角眉梢有黃昏的黯:“傷害爨小姐的奸人,在下也願一道尋找。而那半柄劍……”
“那柄凶器乃沈大俠舊物。莫揚知道。”爨莫揚挑起眉,“但凶徒未見,恕難以歸還。這凶器,要呈在我家廳堂之上。何時大仇得報,莫揚親自來還。”
沈知行沉默片刻,道:“那,可否容在下,看看。”
半截梅塵劍是舊物。是舊日。是顧白在千山萬水之外帶來給他的種種過往。
但還沒體會過它的重量與溫度,便沉入未知的漩渦裏。一如西湖的水,看似碧綠澄澈,卻難以真實觸底。
沈知行甚至有種錯覺,此生此世,恐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他抬起頭,天邊晚霞漸漸散盡,烏雲攏了過來。
爨莫揚眯起眼睛望著他,片刻後說:“今日家中有事,未得與各位詳敘。明春姑蘇論道,講武試藝壇若得相見,維摩宗人才濟濟,梅塵斷劍自親手奉上。”
沈知行笑裏有些無奈:“年輕人的論道之會……爨少莊主想知行來喂招,隨時找我就好。”
爨莫揚冷哼:“剛剛還見識了許多少年英豪。講武試藝卻沒人去的麽?”說罷向沈知行身後掃了一眼。
曾經圍攻他的眾弟子無人應聲。
沈知行於笑中輕歎。
姑蘇論道,是一場交易的盛會。各門各派除刀柄上懸腦袋的生意,也經營正當的買賣。如皮革之於維摩宗,水煙、銀飾之於明月山莊。
各門派天南地北,於煙花三月齊聚姑蘇。互通有無,聯絡情誼。往來有詩情畫意。
所以叫姑蘇論道,不叫姑蘇論劍。
在此之中有個小壇,是唯一的講武試藝壇,由各門各派小輩出麵互相較量一下功夫。
小輩並無權做生意的主,卻又想尋得一席名聲。而在這臥虎藏龍的盛會之中,沒有什麽比打架這種無腦的事更容易出名了——苦練十幾載,便有可能獲得“青年才俊十錦繡”的好名聲。
三年前開始,第一名的還有可能得禦賜免試武狀元。其他人也著雁翎信親傳姓名,平安治記錄在冊。可著實比機關算盡的成人世界容易很多。
所以世族名門子弟紛紛前往。
所以維摩宗和明月山莊從來不參與。大家都認為,自己的買賣自然有當地堂主把握,這“互通有無”就大可不必了。
“武藝高下是刀頭掙命拚出來的,豈是那種破爛場子鬥出來的。鬥什麽鬥,鬥雞麽?”十五歲的簡易遙曾冷冷一笑,和十一歲的沈知行說。
“遠在邊陲,要那勞什子狀元作何用。誰有能耐在明月刀法下走個來回,自己心裏清楚。”爨老莊主爨衡也曾如此點評。
其實連年沿襲,講武小壇並沒那麽水,反而有不少武學世家坐鎮,成為“正派人士”心中聖堂。家裏小輩能進入“青年才俊十錦繡”小榜,已經是門派興旺的標誌之一。
如此,大小魔宗更加不屑了。
根本從來也不會派人參加。
而今小魔宗的少莊主發出了戰書,想要在姑蘇論道的講武試藝小壇和維摩宗一決雌雄,並且以半把梅塵劍做注。或是想找個正當理由痛毆今日圍攻自己的所有肖小。
也或許是明月山莊準備進入中原武林的標誌。
也許隻是借這個兩邊都不會參加的海市蜃樓,婉拒沈知行。
沈知行太明白這裏的含義:維摩宗是不可能派人參戰的。受人逼迫,參加一個十幾歲時就看不起的挑戰,不是簡易遙的性格。
就算自己以個人名義應承下來這個挑戰,但他座下弟子都還小,隻有溫旻尚可一戰。
可旻兒的眼睛……
沈知行一笑。見金不戮拱起手,在夕陽下是個遙遠的小點:“這段時日承蒙沈叔叔照顧,請一定移駕到金家堡來。”
那小點越來越小,遠到融化在夕陽深處。沈知行仍舊負手看著。
烏雲裹著金邊悄然潛行。起風了,要下秋雨。
他緩了緩被秋風掃上陰翳的眉眼,轉過身,卻看見簡易遙一行遠遠站著。
簡易遙也負著手,看他。
沈知行搖搖頭,笑裏有無奈的痛意,開始往回走。走過簡易遙身側的時候,就聽旁邊涼涼的聲音說:“今年冬臘修羅場試煉,就選出幾個孩子去姑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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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山下,有小小馬車等著,隻有一名馬倌。放了俄裏屍身在車內,爨莫揚和金不戮坐在車外。
山風驟起,裹挾風沙,打在臉上有種細小針刺般的痛感。
爨莫揚抬起手臂,寬大衣袖迎風擋在金不戮麵前,遮蔽少許風沙。
金不戮從山上直接下來,沒有準備更厚的衣服,微微發抖。爨莫揚便脫下自己外氅披在他身上。
自始至終,金不戮都垂著頭。爨莫揚也不多說話,雙手纏繞,靜靜地將外氅帶子係好。
直至帶子係完,一滴溫熱眼淚掉在手上。他這才捧起金不戮的臉,看到滿臉淚痕四布,眼角還有大顆淚滴掉落。
金不戮一直咬著牙,憋著氣,一聲不吭。如今被爨莫揚看到自己哭了,再也憋不住,失聲痛哭。
爨莫揚一言不發,將金不戮摟在懷裏,任由他哭個痛快。
山雨凶悍落下,樹葉墜落,萬物凋零。天地間蒙了一片灰。
小小馬車於暴雨之中穩穩前行,不曾因狂風驟雨有片刻遲疑。
馬車行進上穀郡城內,到了一家客棧前停下。翠珠等仆從這才迎出,皆穿素色、係白帶。
看見俄裏屍體,難過卻不見太震驚,在爨莫揚麵前都很節製,隻掉了些眼淚。便有條不紊地張羅起來。
已經準備三間上房。爨莫揚一間,金不戮一間。另一件內安置了爨少環的牌位和骨灰。
而今聽爨莫揚命令,又安排了一間,安置俄裏的屍身。就在爨少環房間的旁邊。
客棧從小二到掌櫃被銀子安撫得妥妥帖帖,無人到附近閑逛,也就無從知曉這四間上房的住客已經隔了陰陽。
見到爨少環牌位,金不戮豁然想起這火一樣熱情靈動的姐姐,臉龐明媚。香煙嫋嫋,宛如她的手臂拂過頭頂;微風吹過,似乎是她又笑了起來。
霎時間,又無聲哭了。哭得越來越傷,無法喘上氣來,變作抽噎。婆娑淚痕遮蔽眼眸,沒人能看到眼睛裏的情緒。
爨莫揚就在一邊默默看他的側臉,也已經紅了眼圈。
許久之後,還是爨莫揚先開了口:“我已徹查花舫內外,杭州附近十二城也去探尋過,沒有找到可疑的人。安排人去了孤山,仍是什麽都沒有。這件事可能比預想更需耐心。”
金不戮攥緊拳頭,語調卻遙遠悠長:“沒有人會白死。血債必然血償。”恨恨然從眼底騰起殺氣,一閃而過。還有更多傷和複雜,不為旁人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