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隕
魔宗右護法原先不是沈知行。
是簡易遙。
十五歲業成,十八歲任右護法。武藝高強,羅手素心經已練至最高層。長袖善舞而不露鋒芒。最強的頭狼從不輕易嚎叫。
簡易遙的影響在不經意間滲透,微火蠶食。更借江湖動蕩之勢,讓偌大的維摩宗於他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改姓了簡。
登宗主位後立刻提拔自己的幼時玩伴——第一高手沈知行當了右護法;保第一個臣服自己的降龍堂長老章文棠登左護法。又提拔了一批武藝高強忠心耿耿的中堅,替換全國五十分堂長老。優化修羅場試煉選拔製度,優勝劣汰。
肅清異己,擢升人才,雷霆手段讓全宗上下無不臣服。
如今的維摩宗如一個暗處的帝國,強大的潛龍。魔宗惡名遠播,小五台山易守難攻。
而今周遭內外,沈知行號稱江湖第一劍,正麵對決無人贏過。章文棠的弟子已經如此了得,章老出手更不敢想象。
這樣的簡易遙,這樣的泰嶽廳。想留下爨莫揚的命,沒有人敢說不可能。
留下一條手臂,已經格外開恩。
爨莫揚眸光裏的火鼎盛到極點,化為深沉的潭。一一掃過簡易遙及他身後的各人。
金不戮望向溫旻。溫旻看不見,也不為兩耳聽到的所動,神色如常,冷如寒冰。
他又轉而看向沈知行,沈知行已經開口,剛想說什麽,旁邊的章文棠已經偏了下頭,做了個細微的暗示。
後方立刻有人影竄出,帶著股寒氣,劍鋒已到爨莫揚胸口。
爨莫揚沒有再躲閃,伸出兩指直直衝那劍鋒戳了過去。眼看劍尖兒就要削斷他的手指,就聽嗡——
一聲清響,指尖彈上劍尖兒。劍身發出長吟,如飛龍貫天,衝上泰嶽廳高高的穹窿,逡巡一圈。
龍身下的兩條身影,皆著黑色。纏白帶的翩若驚鴻;纏赤帶的穩紮穩打,是劉敬。
劉敬沒有像師父一樣用鞭,但風格完全沿襲乃師風範,劍法狠辣淩厲。也不顧及爨莫揚赤手空拳。比趙廷宴更加霸道,招招致命。
有了簡易遙示下,又是座下較小的弟子,這一手“任性”使得好。不卸掉爨莫揚一條手臂誓不罷休。
爨莫揚依舊邊戰邊退,到了某個位置,確認金不戮完全不會為爭鬥風暴掃中,這才全神迎敵。身體爆長,左手去攻劉敬胸口,右手一切就要奪劍。
劉敬看到爨莫揚胸前是個空檔,劍鋒橫掃就要把敵人攔腰斬斷。可沒有人想到,全天下還有人能在撲出的瞬間生生將自己的身體收回來。
爨莫揚收了回來。
這一來,空檔就成了陷阱。劍鋒正好掃到陷阱中央。他右手兩指一夾,左指尖一彈。
清脆又悠揚,叮的長響——
劉敬的劍斷了。
劍尖兒錚亮,如一個銳利的警告,翻著筋鬥直直插在簡易遙麵前正二十步的地方。
昭示明月山莊絕可與維摩宗抗衡的實力。卻也是孤注一擲的冒險。
惹惱了簡易遙,今天就別離開了。
所以爨莫揚斷劍之後衝劉敬一揖,道了聲“承讓”,又衝簡易遙一揖,還是那句:“家父惦念,還請允莫揚攜金公子即日返程。”
提到父親,是在用整個明月山莊的力量暗暗示意,希望終止本次無謂的爭鬥。
周圍靜了片刻。
“那就再試試我吧!”章文棠背後突然又一名弟子跳了出來。
“在下章公文棠弟子宋秋離,也想領教爨少莊主高招!”宋秋離也跳了出來。
一眨眼跳出七八個人,不知都是誰的弟子,將爨莫揚團團圍住。是要車輪戰的架勢。
小七也試探著動了動身體,被沈知行一個眼神嚇得轉而撓了撓腦袋,同時拉住了差一點邁步出來的駱承銘。
沈知行俯身到簡易遙跟前,說了聲什麽。神色有些焦急。
簡易遙半垂著眼簾,並未回應,也未製止這場來自晚輩的鬥毆。
晚輩動手,又不是宗主直接下達的命令。就算要了命也不過一時失手。
層層黑衣鑄起金湯,爨莫揚孤身上山插翅難逃。
可在這密不透風的殺機中,他卻分了心,向金不戮投來深深一瞥。
金不戮握緊拐杖的手劇烈顫抖起來。難以判斷該做些什麽是最好。
突然騰起一聲怒吼。
一眾人臉上點點溫熱。
是血。
濃烈的霧騰起於泰嶽廳上。緩緩落下,附近之人無一幸免,滿身血紅。
在一團血腥之中,能看到俄裏圓睜的雙目。
“一人做事一人當。溫旻,我毒的。命,我還!”
生硬漢語帶著嘶吼。手裏握著一隻匕首,靴子一側還露著貼身藏好的薄鞘。頸子上一側血液噴灑,壯碩的身軀轟然倒下。
金不戮驚叫出聲,扔了拐杖撲過去。
沈知行一幹弟子皆動容。
圍攻爨莫揚的一眾弟子,不少濺上了一身血,正在回頭等宗主和師父示下。
爨莫揚默默看了看地上躺著的俄裏,而後抬起頭:“此人隨莫揚而來,是我手下一等一的好手,便是我的左膀右臂。簡宗主,還要莫揚的另一條手臂麽?”
簡易遙坐得遙遠,麵色晦暗不清。
沈知行已經略有著急:“據烽兒所說,的確是這人打傷了旻兒他們。”
簡易遙看他一眼,這才點點頭。又衝左邊一看:“文棠兄意下如何?”
章文棠一聽簡易遙有鬆口的意思,立刻說:“地麵兒上的孩子們都給我回來!以多欺少成何體統。”
人們這才嘩啦啦撤了。
簡易遙悠悠地說:“溫旻,你和爨少莊主好好聊聊吧。”
由宗主主持的命債,經過一條人命替償,終於降級成了孩子們可談的事項。
溫旻一直沒有作聲。聽了此言,衝簡易遙行禮過後,仍舊沒有表情。過了一會兒,才對著空無說:“阿遼,你要走了嗎?”
聲調是幹淨的,不帶一絲雜質。甚至帶著點伶仃的可憐。卻如巨石砸進澄澈湖麵。
不僅沈知行大驚。就連簡易遙也看了他一眼,眼裏有讚賞一閃而過。
包袱重新扔到回爨莫揚一側——如果金不戮不想走,俄裏的命就算白送了。
不管溫旻有意無意,這都是一個惡意不甚嚴重的小小賭局。賭金不戮和他共經生死、夜夜同榻說心事的交情,到底有多深。
可賭注並不大。就算金不戮要走,維摩宗也無任何損失。
身後的趙廷宴眉頭一蹙,又馬上隱藏。
屹立中央的爨莫揚動了動身體,換上複雜神情。
——無數條目光,一瞬間已交錯匯集無數遍。最後統統紮在金不戮臉上。
此時的金不戮正伏在俄裏的屍體旁。
金不戮明白這話裏的意思。他答應過溫旻,陪他到眼睛痊愈。可現在……如果留下,又置爨莫揚和死去的一條人命於何地。
他垂著頭,看俄裏傷口裏汩汩流出的血,漸漸變得粘稠。
溫旻曾經說過,沒有回答,也是一種答案。現下,他可以得到這一個答案。
金不戮麵無表情地扶起俄裏的頭。爨莫揚一個跨步來到跟前,附身接住,抱起俄裏的屍體。
金不戮則撿了拐杖,衝沈知行的方向揖了一揖。而後站在爨莫揚身後。
趙廷宴朗聲問:“爨少莊主意欲將傷害我師弟的人如何處置?”
爨莫揚答得一字一頓:“俄裏是我阿姊貼身護衛。而今殉職,將火化之後帶回南寧,葬在我阿姊墓邊。”
一時間廳裏安靜了,沒有人再阻擋。
溫旻聽得廳下對答,聽見了篤篤的拐杖聲響,聽見爨莫揚低聲問:“阿遼,這裏還有沒有你的隨身物什。”
金不戮說:“沒有。”
腳步聲就越行越遠。緩慢卻沉著,直行不猶豫。
直到聽見那聲音遠得似乎已經到了門口,甚至能聽到金不戮換腳邁出門檻。忽而,溫旻高聲喊:“金不戮,你有東西在我這兒!”
說罷徑直向廳外走去。沒有理會任何人,甚至連向師父和宗主告別都不曾。
小七見狀急忙向長輩的方向行了個禮,接著扶住溫旻。卻被他的力氣帶得一個趔趄。
溫旻從未覺得泰嶽廳有這麽大,主座到門口的路有這麽漫長。這一路上沒有一個人動一動,沒有一個人出聲,甚至連金不戮和爨莫揚似乎都凍住了。
他感覺得到自己一步步靠近門口,最後已經越過了金不戮的位置,走到了門外。
金不戮還是沒有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