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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劍影,虛與委蛇

  溫旻……投水了?


  金不戮腦中嗡的一聲。也沒多想,衣服也沒脫,扔了拐杖便跳下去。


  湖並不深,比西湖還淺些。他水性極好,所以一沉到底。


  遠遠便可看到溫旻如魚如龍的流暢身姿。他貼著湖底往前遊,摸著一處水眼就鑽了出去。又遊了一段,浮出水麵,爬上岸去。


  並非自尋短見。


  金不戮莫名鬆了口氣。擦了把濕透的臉,跟在後麵,也爬上來。


  又是一處洞天福地。鳥語花香,遠處瀑布轟鳴,流水湍急,到這裏匯成了一個小小水潭,和方才的大水潭在底部相連。流光燦燦,波光粼粼,在光影下顯得迷幻而絢爛。


  是工筆畫裏才能見到的景色。


  溫旻這才坐下,長長出了口氣。扯掉臉上蒙著的薄紗,狠狠摔在地上。


  他揚起濕漉漉的臉,閉著眼睛,迎著瀑布的方向。清俊的臉如冰雕似的冷,是荒野沙漠裏一叢生動卻沒溫度的綠植。沒有表情,不知心思。


  金不戮小心翼翼猜測著他心裏的想法。坐在他身邊,學著那日晚上他的口氣,安慰道:“別急,會好的。木先生醫術名揚天下,眼睛會好的。”


  溫旻嗤笑一聲,似乎有些自嘲:“是啊,你已經痊愈得活蹦亂跳。不日就可下山了吧。”


  金不戮頓住了。


  他的確計劃辦完事就走,快去快回。雖然說小五台山幫忙往南海送過口信,但而今離家已近一月了。


  可是看溫旻的樣子……


  過了片刻,溫旻說:“七歲的時候,我發現了這個地方。那時跟人打了一架,心情壓鬱,本來想跳進水裏冷靜,沒成想到了這裏。”


  金不戮見他神色平靜,試著轉移話題:“一言不合就投水的,可能也隻溫少俠一人了。”


  溫旻又說:“從那之後,我心情不好時都會來呆會兒。幾年來,沒人知道這個地方。”說罷,轉過臉對著金不戮,“我師父不知道,小七也不知道。”


  金不戮明白了這獨一份的殊榮。隻是一時間有些接不上來。


  化解一個問題的好方法,莫如提出一個新問題。便問:“你們為什麽打架。搶玩具還是做錯了事?”


  溫旻說:“師兄們欺負我們。”


  金不戮原以為能欺負溫旻的人還沒出生。便隻默默聽著,並不作聲。


  溫旻果然隻需要人傾聽,不等他問便繼續說下去。隻是口氣淡然,似乎在講述別人的往事:“許多支門下的弟子,最小的也比我這一支大上兩三歲。師兄弟們,家裏是有頭臉的還好。我沒有爹娘,沒什麽依靠,自然被往死裏欺負。”


  金不戮是在金家堡長大的少爺,當然不知道這些宗門派係中暗黑的一幕。聽他說得平淡,卻明白有些過往不足為外人道。一如暗處的疤,隻能獨自疼痛。


  他無力安慰道:“可是大師兄不還,不還給你們送了吃的。”


  溫旻一笑:“宋秋離師姐就是大師兄這邊的。”


  聽剛才聊天,這則信息金不戮已經知道。看著他淡漠卻清俊的臉,不敢想象他被人欺負了是什麽樣子。


  想到以後他可能要盲著麵對這些了,有一種矛盾的難受密密麻麻往心頭爬來。於是輕輕握住他的手。


  溫旻這才轉過臉,回握住他的手,又伸手過來摸他身上、摸摸額頭:“手怎麽這麽涼,冷不冷?怎麽穿這麽多衣服就跳下來。幹不了的。”


  金不戮說:“以為你要投水……我的確沒做充分準備。”


  溫旻笑了:“原來這麽著急,是怕我死了?”歪著頭,臉上陰霾徹底掃去。


  金不戮道:“是啊。溫少俠如果死在我麵前,我可能會被剁成肉醬。”


  溫旻的笑意裏常常帶著三分深:“要讓我死了,得是個人物才做得到。”而後握著傳了些許內力給金不戮,“阿遼怕冷,這就幫你運功驅寒好不好?”


  金不戮看著他閉眼摸索的模樣,一把握住他的手:“要想好,還是有辦法。”


  溫旻的笑和潭水一樣深不見底:“何以見得。”


  金不戮說:“大不了……我們還可以去找莫揚哥要解藥。”


  溫旻不置可否。


  金不戮抓著他的手緊了緊,最後說:“我不下山。”


  溫旻似乎是怔了怔,又似乎是在笑:“不著急回家嗎?”


  “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回去。”


  溫旻哦了一聲,笑著問:“要是好不了呢。”


  “不會的!”金不戮心裏猛地一揪,“要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我就多陪你幾個月也無妨。”


  “要是很久呢。要是我永遠都瞎了呢。”


  “萬一……”金不戮囁嚅了一聲,“萬一,我隻是說——萬一……時間比較長,你在小五台山不開心的話……就去金家堡住吧。”


  溫旻沒再說話。


  清風吹來,潭邊清冽的水汽飄飄蕩蕩。晃動的陽光下,他晃著腦袋,似乎是聽了一會兒風。然後轉過臉對著金不戮。抿住嘴唇,牽起了嘴角——


  “好呀。”


  兩人握著手,默默又愣愣地聽了會兒風。


  溫旻好像突然想起極其有趣的東西,推了金不戮一把:“如果我不摟著你,你能不能做到不要哭著在夢裏喊娘?”


  金不戮手一抖:“我做夢很多?”


  溫旻揚揚眉毛,透著點兒壞。


  金不戮立刻明白了,冷著臉掐了他一把:“你撒謊,我沒有哭。”


  “至少你有喊娘。”


  “隻喊了兩晚上!今天晚上不要動我。不用你摟。”


  溫旻笑笑地,揉著手臂:“我沒有娘親,不知道喊娘是什麽滋味。下次把金伯母介紹我拜見好不好。”


  金不戮一哽,推了他一把:“走吧,你們不是要集議。”


  &&&


  大師兄的場麵,金不戮終於見識到。


  沈知行門下弟子例行集議,金不戮獨自在院子裏看些隨贈詩集。就聽見篤篤聲響,有人在外敲門。開門一看,烏泱泱站了十幾個人。


  別院門前寬闊,但清淨淡雅。一下子來了這許多人,如白紙上鋪了螞蟻,雖然仍有留白,仍顯躁亂突兀。


  全部黑衣赤帶,維摩宗子弟的標準裝扮。陳列兩隊,各自手捧錦繡禮盒。神情肅穆,但眼神裏分明帶了探究。


  站在為首的是個十七八的青年,束成人冠,一條烏玉簪子。壯碩身軀,濃眉大眼,眸光裏卻全是狡黠。


  金不戮一眼看到後側站著的姑娘,就是上午遇見的宋秋離師姐。想起溫旻下午所說的師門關係,心理暗暗叫聲不好。立刻整頓心情,恭敬行禮道:“閣下找人?”


  對麵的人先是往別院裏瞟了一眼,而後恭敬一揖:“在下章左護法文棠公門下,劉敬。”


  魔宗左護法章文棠,一條玄電鞭威震江湖。傳聞為了增加陰寒之氣,是用人脊椎骨包著寒鐵絲製成的。比沈知行要大了十五歲。雖然不及右護法得寵,卻是魔宗的元老。曾立下赫赫戰功——從外界角度來說,即在江湖中惡名累累,臭名昭著。


  想必就是這位壯碩小哥的師父了。


  金不戮不得不拿出金家堡少主的架勢,正式回應:“劉兄好。在下南海金家堡不戮,家父金公單名諱泰,祖傳做些鑄造生意。劉兄就是——大師兄了?”


  劉敬立刻露出誇張神情:“豈敢豈敢!大師兄宗務繁忙。他豐神俊朗,劉敬怎敢比擬。大師兄早就聽聞金公子到訪,是知行師叔的貴客,本應親自探望。苦一直分身乏術。今日聽聞金公子毒傷痊愈,心想實在不可失禮過久,便遣小弟前來,送些薄禮探望。”


  和清寒的溫旻通鋪七兄弟一比,大師兄這來自成人的禮物排場,果然是魔宗正統的鋪張。不知道他如果碰見了爨莫揚,誰先在擺闊上認輸。


  金不戮隻好把劉敬讓進屋來,你來我往寒暄一番。請大家喝過茶,婉拒禮物。


  劉敬扮作痛惜:“大師兄和我,對金家堡所鑄神器向往已久。這些薄禮不過是些土特產,上不得台麵。一部分金公子留著玩,另一部分孝敬金老爺子。可不能如此就推卻,哥哥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我那小旻兄弟已經受傷了,陪伴恐難得周到。金公子在小五台山內遊玩,或日後隨時想來,盡管來找哥哥也無妨。”


  果然說到了溫旻。


  金不戮想看看對方作何打算,於是也假惺惺地回應:“無功不受祿,不戮萬萬不敢掠美。不如稍後等溫旻回來,大家一起吃晚飯。”


  “唉,聽說小旻的眼睛還是沒好。金公子見多識廣,不知這阿賴耶識散中毒多久才得不礙事?”劉敬問著。眸光閃爍,盯住金不戮的眼睛。


  金不戮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是想知道溫旻是否真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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