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度秋夜盼月明
山中秋夜極寒。
金不戮沒有經曆過北方的秋天,更沒有在北方的秋天裏上過山。泡了個熱水澡,素麵的厚被子,壓了兩床。準備依靠它們抵禦無孔不入的寒意。
溫旻卻脫下上衣,露出骨架稚嫩但仍然精悍強韌的上身,用冷水擦洗身體。金不戮看得牙根發疼,卻不得不在旁邊幫他遞葛巾。幫忙遮著傷口,避免著水。
溫旻擦到一半,停下來,突發奇想:“其實你不必怕,讓木先生看一看或許真的能好。不抱希望就不會失望,平常心去即可。”
金不戮知他在說自己的瘸腿,沒有回答。
溫旻接著說:“我見過你的腿,看上去和正常人沒有差別。如果隻是血氣凝滯,更有可能治好了。”
金不戮認真想了想,自己穿條褻褲亂跑之時,溫旻已經看不見了。哪來的“見過”。
於是問:“你幾時見過?”
溫旻言簡意賅:“我摸過。”
金不戮手中葛巾滴滴答答,水滴了一小灘。
溫旻繼續,神色裏還有點回味:“當時想知道你有多燙,所以全身都摸了摸,也趁機摸了摸你的腿。兩腿左右骨骼勻稱,肌肉緊實,不應該走不了路。”
金不戮說:“請停止描述我的腿。”
溫旻伸著手想接葛巾但落了空,很是疑惑了好一陣。過了會兒才恍然大悟:“你又不好意思了?”
金不戮把葛巾扔在他身上,已經自己上床去睡了。
“你是小媳婦嗎?好愛害羞啊。”溫旻並不經常爽朗大笑。難得這麽笑起來,十分稚氣,十足像個玉雕的娃娃了。哈哈哈地,跟著也往回走。
踢翻了水盆,撞倒了凳子。但他沒有在意,也不怕自己摔了,仍舊大踏步往前。因為他有信心,會有個人來幫他把滿地雜亂徹底夷平。
果然,金不戮瞧他盲闖一氣,心驚肉跳。隻好無奈地掀開厚被,跳下床,扶著他來到床邊。
溫旻便一下子栽進厚厚的被褥裏。臉在被子上蹭著,神情很是享受:“好久沒睡小五台山的床了——阿遼,你其實很好的。”
金不戮無奈:“謝謝溫少俠誇獎。可以賜睡了嗎?”
“時日尚早,不如來聊聊你的莫揚哥和孤山派吧?”溫旻拖著下巴抬起身,“你一路和爨莫揚同行,沒見到什麽可疑的人?”
金不戮瞪他一眼:“這是得了不套話不舒服的毛病?”
溫旻委屈:“你為何瞪我。”
金不戮大驚:“你能看見了?”
溫旻一笑,卻繼續接著剛才的話題:“孤山餘孽這麽大陣仗,卻能做到來無影去無蹤,必然有藏身之處。當日前後隻有爨莫揚大張旗鼓乘了艘畫舫過來。這件事和他十有八九難逃幹係。”
金不戮說:“可你沒必要說給我聽。說不定我轉身告訴了他。”
“不。”溫旻回答,“如果換成爨莫揚,他也會一樣懷疑我。我不這麽想反而奇怪——他和爨少環關係如何?”
金不戮怔了怔,馬上倒吸冷氣:“你懷疑莫揚哥傷害了少環姐姐?”
溫旻沒有再回答了。背光看不清楚麵容,顯得莫測。
世上最難測的是人心。骨肉親情或生死之交,在人心前不過一汪幻影。
溫旻從小便知道人心的難測。並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做揣測。
金不戮轉過臉去,沒有和他再做討論。
溫旻則蹭啊蹭地,像每個晚上那樣,伸手過去摟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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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的眼睛並沒如期痊愈。
第二天,金不戮已經可以嗅到些許氣味,淡淡地感覺到味道。到了第三天,在木清風的幫助下,盲辨了十三種物品的氣味和二十種味道,明確無誤。
可溫旻不然。白布揭開,眼睛倒是不再紅腫,眸光也甚明亮。但他表示什麽都看不到。
木清風為他做了全麵查驗,溫旻隻是搖頭。可以嗅到東西,卻無法看見物體。
小七在一旁握緊拳頭,眼裏是憤怒的火苗。木範婕眼淚汪汪,小圓臉漲紅起來。
沈知行在一旁,神色莫測。
金不戮劇烈心跳起來——如果溫旻真的失明,就算他與爨少環之死完全沒有關係、就算爨莫揚根本沒有參與孤山派偷襲,兩家的梁子也就此結下了。
至此,才是真正腥風血雨。
隻有溫旻神色平靜:“病來如山倒,治病如抽絲。慢慢來,我相信木先生的醫術。”
木清風沉思片刻,淡淡一笑。遣木範婕說:“包紮好。拿冷蒼散來。”
再次包紮妥當,卻是換掉紗布,蒙了一層薄紗。
溫旻由小七和金不戮陪著離開。
沈知行沒有跟上,而是留在北峰。聽著下山的機括嘎嘎作響,掏出懷中貼身的酒壺仰頭喝了好幾口,問:“旻兒能好,對不對?”
木範婕眨巴淚汪汪的眼睛:“阿賴耶識散很熱麽?為什麽要給溫旻哥哥喝清熱的冷蒼散。”
木清風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可能還要些許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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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三人一行下了北峰,往南峰走的山路上,有影子一閃。
小七先行看見,喊了聲誰。便有個姑娘從峭壁後出來。也穿玄衣,十六七模樣,紮著兩條辮子。大辣辣過來。
小七眼中有一閃而過的不耐煩,但神色和藹:“秋離師姐好。”
被叫做秋離的姑娘先不回應,把他們三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然後才說:“不是說三日就可康複麽,小旻師弟這眼睛怎麽還蒙著?”語氣中帶著絲絲關心,更多的卻有點,幸災樂禍。
溫旻一直負手沒動。此刻微微一笑,也不行禮:“秋離師姐費心了。該好的時候自然會好。任憑別人怎麽想,也沒用的。”
秋離的笑裏藏了一把小刀似的,尖銳又涼涼地說:“那祝你早日康複咯。”而後轉向金不戮,“右護法知行師叔的貴客?”
金不戮見了這番隱厲的刀光劍影,知道不可多說。隻是衝姑娘點點頭:“這位姐姐好。”
等秋離走得見不到了,小七才恨恨啐了一口。
溫旻問:“你們對外說了我三天就會好?”
小七道:“不然咧?讓那幫賊子以為沒人能治得了他們了。”
溫旻笑嗔:“胡說,我哪裏治得了誰。吃人家嘴短,也沒見你分吃了大師兄的補品留點口德。”
小七呸了一聲:“謝謝他。沒下毒就不錯了,我漆烽謝他不殺之恩啊。”
溫旻也是冷冷一笑,沒再多說。
行到主峰附近,溫旻讓小七代自己先行準備下午的一次例行集議。獨自和金不戮繼續往南峰走。約莫將要走到下山的機括,突然叫住金不戮,讓他向另外一個方向前行。
雖說小五台山地勢複雜,金不戮也是剛來不久,但他知道這條道路全新,不是回客房的路。
溫旻明白他遲疑,揚揚下巴,嘴角的笑帶著不良:“打算把你拐走賣掉。敢不敢來?”
金不戮抓住他的胳膊:“那我肯定逢人便說,溫少俠始亂終棄,把我拐上山又賣掉了。”
溫旻又哈哈哈笑起來。拉著他的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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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蜿蜒曲折。
先走小路,又過吊橋,最後到了山石甬道裏。溫旻讓金不戮數著,從第三個洞口鑽進去。
石洞黑不見五指。金不戮真疑心他要對自己做點什麽,皺眉警惕:“這是打算把我清蒸,還是紅燒?”
溫旻也不回答,抬腿先往裏鑽。金不戮隻得跟上。
這一來,雙眼不能視物的溫旻反而沒有負擔。他不時停下,細細聽聽身後。
金不戮默默跟著。居然完全沒有因黑暗而凝滯了腳步,也沒喊他等等自己。
一直走了大約兩千多步,前方有微光透出。溫旻腳下不停,先跳了出去。
豁然開朗。
是一片澄澈水潭。一映碧綠,晃著秋天的日頭,反射出金燦燦的波光。周圍一切,包括溫旻揚起的臉龐在內,都鍍上了一層金光。
金不戮回頭去看,來時洞口小小一個,隱匿在樹叢後,不著痕跡如被抹平的畫。若非熟知,根本無法找到。
他正在思考今天樁樁怪事,就聽撲通一聲。趕緊去找發生了什麽。
隻見見岸邊一堆衣物,水中圈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