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水燙豬蹄
沈知行對顧白一腔熱情無所寄托。似乎和其有一丟丟關聯的人或物,都是無限投射感情的好機會。金不戮不慎被托送信,這一來好像改姓顧。
但沒人提過溫少俠已經以閔聞的名義當過一回便宜師兄了。那便宜師兄揶揄起來:“哥哥弟弟的,他那兒已經一大把了。不過嘛,金不戮的終身已經托付給我了。”
沈知行啞然失笑,在溫旻腦袋上一拍:“你這小子亂說什麽。”
金不戮反擊:“好像所托非人。這一路上差點把我這輩子交代了。”
溫旻笑容頓時有些僵硬,可能是想到了雨地裏狼狽的過往。但他畢竟已經道歉,金不戮也說了不再計較,頓時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也收了話音。
一片安靜中,木清風打斷沉默:“金公子,請恕學生失禮。可否告知,你的腿是……”
金不戮一愣。
溫旻卻明白了,從黯然中高興起來:“對了!給木先生瞧瞧你的腿——木先生,他可否還能救好?”
沈知行和木範婕也看向金不戮,目光裏有善意的期待和好奇。
金不戮隻得回應:“這腿不是外傷……三歲那年摔到了後背,血氣凝滯,連累了腿。等到九歲時才可以走路。但是這腿,這腿是好不了了。看過太多大夫了……”
木先生張開手掌,示意金不戮把腿給他瞧瞧。
金不戮卻略帶緊張地搖頭,眼神流露出尷尬和惶恐。而後霍地站起來,在溫旻肩膀上輕輕杵了一拳:“你不是在這兒長大的麽,什麽時候帶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溫旻怔了一下。沈知行也是猶豫。木清風則微微一笑:“不急,金公子什麽時候想來,隨時來。”
得到木清風的承諾,沈知行放心點頭:“不戮,不必緊張。什麽時候想請木先生醫治,隨時開口。木先生享譽天下,和其他的大夫不一樣。”
溫旻也說:“還有金老爺子。什麽時候想請木先生看看金老爺子的話,跟我說。”
金不戮點頭笑笑。而後走到一直機警觀望卻沒吭聲的小七身邊,說:“溫旻的房間是不是向來一塌糊塗,快帶我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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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旻還沒有自己的房間。
維摩宗規矩森嚴,未成年弟子全部按師門分配睡在通鋪。
好在江湖中人不拘冠禮年歲,成年皆早。宗下弟子十五歲生辰後即可算作成年。上冠,承擔宗門事務,同時也會得到一處單間房屋容身。住處方位和自己的任務密切相關,一般會追隨學藝時的師門繼續做事,因而和那些通鋪房間離得也不遠。
金不戮在小七指點下看見了那些單身房屋,隻容下一床一桌一櫃一書架——為宗內立下功勳得到認可的弟子,才有資格提升待遇。甚至在各地獲得私產獎勵。
維摩宗龐大富有,對弟子卻嚴苛異常。金不戮立刻想到其軍門背景,暗暗明白為何溫旻小小年紀便有冷靜氣度。
而離十五歲還有三年時間的溫旻,在外再囂張,回到宗內也要滾回自己的擁擠通鋪去。
沈知行早年不想收徒,從撿到溫旻開始,才又陸續收了六名年紀相仿的弟子。七個孩子都隨他一起住在主峰,並每隔一段時間隨他一起,去其他峰輪崗巡邏。
右護法七名弟子的常住通鋪在右護法行止院北側。和同住主峰的左護法與降龍伏虎兩堂長老的住處離得不遠。
通鋪靠牆裏端是一排帶格子的木架,下方各有個帶門鎖的小櫃子。正對每套折疊整齊的被褥,是每一名弟子放個人物品的空間。
溫旻床鋪在最裏一側。但金不戮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那刀劍削過一樣整齊的的被褥棱角,也不是那空空如也的架子,而是一個大紅色的錦緞禮盒。擺在溫旻鋪上。
小七也看見了,趕緊告訴了溫旻,溫旻側頭,明顯在用心思考。
旁邊鑽出個瘦小的少年,說:“大師兄送的補品。聽說旻師兄受傷了,說讓拿去廚房煮了吃。剛才見你們在說話,就沒向旻師兄主動稟報。”
溫旻點點頭,並沒流露出同齡人應有的開心。而是讓小七打開禮盒,詳細問了裏麵都有些什麽。然後對那瘦小少年說:“承銘,趕緊替我跑一趟,就說我見到禮物了,向大師兄道謝,安頓好客人後也會馬上親自去道謝。這些東西現在就送到廚房,煮些好吃的出來。先拿給師父和左護法,再端一份給大師兄送去。最後還剩下的話,你們分著吃了吧。”
承銘果斷應了一聲,抱著錦緞盒子出去了。其餘師弟也不搶食,也不失望。全然聽溫旻吩咐。
聽這意思,大師兄是左護法門下的了。真是有無比的尊嚴和地位,讓溫少俠如此仔細應對。
金不戮無事,看了一圈,問溫旻:“你的架子這麽空,金葉子都藏在哪?”
溫旻抿嘴一笑,很是莫測。小七趕緊接過話茬說:“那些金葉子啊銀子啊都是宗內物品,我們自己身上的也大部分寄存了。除了貼身帶著的之外,不怎麽放錢的。”
金不戮點點頭。
這陡峭的小五台山,下趟山買糖不容易,揣著銀子隻怕也沒處花。至於溫旻,既然要和沈知行下山去杭州,以他的仔細,走之前肯定是肅清一切,不在床鋪留下自己絲毫的痕跡。是故架子空置,物品都鎖進櫃子了吧。
魔宗生活之處也不大。至於更多莫測之地便是秘密了。金不戮沒打算一次了解清楚。和眾人聊了幾句,回自己的客房去了。
客房在南側最矮的一座山峰,錯落半山腰上,每套都是一座別院,花草樹木錯落搖曳,三間房間,小而精致。望向山景,根本就是山野休閑的仙境。
金不戮腿腳不便,得沈知行安排在最下方的一套院子。院名“聽嵐”。
溫旻由小七扶著,一路送他到院門口。讓小七進去檢查用度物品是否齊全,自己則站在外麵,也不進院。
他雙眼敷了木清風的藥,裹上了麵積更大的一層白布。整張臉隻露出鼻尖和薄唇,抿著。下頦顯得越發尖了,有些孤獨和冷清。向著金不戮的方向,沒有說話。
金不戮看著他:“受傷了也要睡通鋪麽?”
溫旻笑容很淡:“小七他們照應我。”
金不戮說:“木先生說三天。三天後你就可以看東西了,我也可以聞到東西了。到那時我就該回去了。”
溫旻立刻說:“聞到東西算什麽,手臂的傷都還沒掉痂。”
金不戮失笑:“那可能要住上一個多月。”
溫旻揚起下頦,似乎又想說什麽。小七已經探出頭來。溫旻應該是聽見了他的腳步聲,立刻換了話頭:“檢查過了?”
小七嗯了聲:“全套新的,啥都不缺。”
金不戮也覺得多此一舉——右護法的貴客,東西當然不會缺。
於是,小七扶著溫旻離開。
時至黃昏,一抹斜陽慘淡,照在兩人的玄色衣衫上,隱隱鍍了層冷金。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山風吹起,揚起溫旻肩上的頭發,飄飄搖搖的。襯著因視線困難而緩慢行進的步調,孤單而離索。
金不戮站在院門口,看著那抹黑發離索飄搖,望著金黑色的影子越來越遠,望著腳步蹣蹣跚珊……最後說:“陪客人可以不睡通鋪吧?”
聲音不大。但溫旻的背影馬上停住了。
金不戮抿了抿唇,又說:“那個……你和小七。哦我,我可能需要人照顧。你和小七來照顧我,吧。”
溫旻的身體轉了過來。蒙住了一半的臉上,牽起了一個暖融融的笑。竟然比西邊的太陽還要溫柔了。
方才的冷清和孤獨,便化了。
小七當然“沒空”照顧金不戮和溫旻。
他忙得很。要練功,要協助其他師兄練功,要協助師父照看通鋪……如果缺了他,可能小五台山會坍塌,魔宗會覆滅,簡易遙會發狂。
如此忙碌的小七,隻能陪旻師兄去感謝大師兄。此後便非常遺憾萬分痛惜地把旻師兄獨自留在聽嵐別院。自己回去睡那代表維摩宗最高榮譽的通鋪了。
晚飯送來,一樣樣精致小菜擺上桌。
此時小五台山已經全麵入秋,飯菜中有驅寒的甜薑,也有清口的涼菜。羅漢果花生湯,素炸鵝,紅燒素茄盒……
全是素菜,並無半點葷腥。
來自右護法大弟子的、可看得見的特殊照顧。
金不戮拜托上菜的侍者加條魚。
溫旻叼著筷子,吧咂著一塊紅棗甜糕:“金少堡主竟然索魚,可能有主動殺生之嫌。”
金不戮問:“你為什麽每餐都要吃魚。”
“我沒有‘要’,都是別人主動送上的。比如……”說罷衝著金不戮的方向笑起來。
金不戮有些後悔,想要撤回要求。可侍者表示魚已經殺了。
溫旻又說:“其實我最愛吃的是杭州的魚。如果沒有,又是別人所送,隻好隨便吃吃,給個麵子。”
金不戮感慨:“魏副堂主他們太慘。一路辛苦備魚,還被嫌棄。”
溫旻搖頭:“最喜歡就是最喜歡,怎能因為別人辛苦就改變。每次到杭州,師父都會點魚,我便跟著吃。等發現自己原來喜歡上了,已經改不了、也不想改了。”
溫旻挑食得緊。魚來之前,都沒再動筷子。也沒說話。似乎是思考了很久,突然問:“爨莫揚手裏的是什麽藥。”
金不戮正在喝湯,陪他等魚。聽到這個問題,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溫旻又說:“方才木先生說,明月山莊有一種沒有解藥的毒藥。今天去見宗主時,也有人提到這個神奇藥材。據說極其神秘,並不能毒死人,卻對中毒之人有致命吸引。這是什麽藥。”
金不戮哭笑不得:“你覺得我這裏有答案?”
“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麽,我想聽聽。不回答,也是一種答案。”
“好,那你得到了這個答案。”
溫旻並不氣餒,也沒有生氣:“老金家的金創藥,明月山莊是否幫你們研製?”
“沒有。”
溫旻點點頭,一問到底:“你說過爨莫揚來中原學做生意。除了茶葉、銀器和水煙,還在賣什麽。”
金不戮莫名其妙:“我怎麽會知道?”
“你是否還記得,我問過爨莫揚除了這三樣,還有什麽驚喜可看。爨莫揚當時的表現略有特別。”溫旻聲音拉長,陷入回憶。
金不戮啞然失笑:“你在讓我和你一起分析莫揚哥……爨莫揚有什麽不對勁?可我也是第一次和他來中原。”
魚來了,是清燉鯽魚湯。奶白濃湯,翠綠蔥花點綴。晃悠悠的白氣飄向溫旻一側,是看得見的濃香撲鼻。
溫旻毫不理會,繼續發問:“其實每年萬品樓都來中原,知道麽。”
金不戮對這連環發問毫無招架之力,最後終於明白:“你在試探我?”
溫旻叼著筷子一笑,似乎還想說些什麽。
金不戮立刻打斷:“不錯,我來小五台山有特別的目的,不幸被溫少俠識破。現在計謀敗露,我明天下山去好了。”
溫旻這才住嘴,趕緊摸著捉住他的手:“聽說魚湯來了,在哪?鯽魚刺多,阿遼喂我吃口吧?”
金不戮反抓住他的手,放在魚湯上方:“魚湯沒有,滾水燙豬蹄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