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派發
會談結束,三條影子閃出。
這是一爿層疊了五進的院子。紅燈彩帶,香氣搖曳。
他們轉過影壁,曲曲折折繞過三座二層閣樓,穿過玲瓏池塘,繞過空靈假山。絲竹聲隱隱地由遠及近,直到跨過一座月亮門,來到前院。
豁然開朗。嬉笑與喧嘩聲正式傳來。
烏瓦粉牆,點紅倚翠。笑聲傳出了幾條街,掩在為博一笑豪擲千金的人們當中,也就沒有誰顯得特別了。
姑蘇的溫柔,是滲透在千裏江南的標記。
為首的人這才揮揮衣袖,又聞聞前襟:“小煙鬼。我這袍子都是煙氣!新袍子!”
被叫做煙鬼的卻仍舊坐在繁華之後的黑暗裏,不知、也不在意送走的客人如何評價。一口一口讓煙氣進了胸口,繞一圈,隨白霧帶走些什麽。直到一筒吸完,長長籲了口氣。
“拿刀來。”他說。
黑暗中有彎刀遞過。他握著刀柄凝視,思緒早過千山。
刀出之時,襯著月光,泓泓如秋水凝煉。
寒氣中,冷峻的麵容鍍上霜雪。半眯的眼睛豁然睜開,月光下如冷電的眸色,是屬於爨莫揚的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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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第一名醫木清風——號稱“寒山追魂”。被魔宗請入小五台山中,一直奉為座上賓。雖然不是維摩宗麾下,但一直得照顧,總要有個報答。因此也成為魔宗實際上的關門禦醫。
木先生浸心藥學,曾被誇讚沒有救不了的人。雖然不曾謀麵,也沒什麽交集,但想來應該是“華佗仇”萬品樓柳萬裏最討厭的人。
金不戮堅信,這樣的名氣怎麽說也要有幾十歲。
所以不相信對方是個十歲左右的小胖丫頭。
一方小院,疏□□&花搖曳。
點點黃星之間,小胖妹煞有介事給金不戮把脈。一雙肉嘟嘟的手,先把過左手,又把過右手。最後還讓金不戮身出舌頭看了看。
圓滾滾的小肉身子,金不戮都沒把握能不能把她抱起來。
小胖妹把完脈不著一詞,回屋了。留下金不戮等在屋外院子。
他回頭看了一眼,層巒疊嶂,自己就在山腰上。這是一塊突出的尖石,被依山勢生生鑿出了地基,架起了一套四間的房子。籬笆之外就是千仞絕壁,雲朵在腳下,看一眼心都要跳出來。
回首四顧,群山裹挾。
小五台山不小。顧名思義,五座山峰聳立入雲。他現在正處在最北邊的後峰上。
塞外風大天寒,又是在山上,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木先生?”他輕聲呼喚。山太高,唯恐驚到天上神仙。
小胖妹探出頭,忽閃著彎彎的眼睛,圓臉上神情嚴肅:“叫我?”
金不戮回答:“如果你是名醫木先生,那就是叫你了。”
小胖妹也沒回答,哐當關上門。片刻後又打開,頗有氣勢地一擺頭,讓金不戮進屋。
柳萬裏如果真的恨過木先生,這可能是一段忘年恨。
金不戮捏著一路上諸位“英豪”贈送的全新拐杖跟上。然後被安排在一張木桌前坐下。
小胖妹先是給他已經結痂的傷口二次敷上厚厚的黑藥膏。又看了看他下頜的舊傷,也用泥一樣的藥膏來了一下。然後倒出三顆奇醜無比的黑色丸藥,對金不戮說:“喝掉。”
不錯,丸藥也有美醜之分。這丸藥坑坑窪窪,形狀不規整。看上去甚是可疑。
金不戮捧著醜丸藥,心裏忐忑:“不知這藥治什麽病?”
小胖妹說:“你不是中了阿賴耶識散?”
不知道這是她看出來的還是聽說的,金不戮隻能如實點頭。
小胖妹又說:“你知道阿賴耶識散控製的是什麽嗎?”
金不戮答:“五感。”
小胖妹搖搖頭:“說是控製五感,但其實控製的是這裏。”說罷踮起腳尖,戳戳金不戮的腦袋,“這毒不作用於五官,實則作用在心智。五感被閉塞,中樞在靈台。”
“所以這是解藥?”金不戮問。
小胖妹大言不慚:“不是。”
……不是解藥吃什麽吃。
小胖妹似乎知道金不戮所想:“但這對你的腦袋心智大有好處。可保你靈台清明。”
在這陌生的後峰,一個莫名其妙的小胖妹,三顆醜陋丸藥。身陷魔宗。
這治腦袋的藥該不該吃?金不戮不覺得自己的腦袋有問題,著實有些猶豫。
發自後院的嘎嘎聲拯救了他。
小胖妹也聽到了,一聲歡呼,改變了嚴肅的臉色,向後屋飛奔過去。
金不戮也借機放下丸藥跟上。
是小五台山的機括。
小五台山雖然陡峭,山勢卻連綿不斷。維摩宗就在連綿如龍的山上架吊橋、建隧道、設機括,打通了一套層層相連的道路。
神醫木先生所在的小屋,與其他地方用一套升降機關相連。
金不戮想起了自己到來的過程。
由轎抬著過了三座幾丈長的吊橋,又過了幾道陡峭石梁。皆是兩側峭壁,一不留神即會喪命的逼仄。而後一片開闊,見到幾套蜿蜒如龍的千層台階。兩側巨大香爐,石雕神獸,還有巨象威嚴。一路上去後卻並沒什麽大廳,而是又進入隧道,在火把通明的石頭甬道裏行了大半天。
難怪溫旻輕功了得。就這一趟上下山,也是番曆練。
因為他和溫旻有傷,全程都沒有下轎。抬轎子的是魔宗的成年侍者,小七等十名弟子默默跟在身後。
幽穀之中,天地都沒了顏色。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陌生裏,金不戮心中陡然升起一種孤單。
就在此時,手被握住了。觸感溫涼:“歡迎來到上穀郡小五台山。”
身後是千仞山穀,頭頂是一線天,四周怪石嶙峋。在這一方小小轎廂裏的溫旻,是目前可以依賴的全部。
一處岔路口,有人來傳簡易遙口令,擢溫旻先去拜見。金不戮便被先行送去了木先生所在的北峰。坐上升降機轉換兩層,來到這小木屋後方空地,見到了小胖妹。
現在機括又響。金不戮跟在胖妹後走出後院。
機括上升,溫旻裹著白布的麵龐一點一點升上來,而後是他如利劍挺拔的身姿。雖然被小七扶著,卻毫不頹萎。黑色衣袍在山峰間獵獵揚起,是天人降臨的姿態。
而金不戮視線最終卻落在溫旻身後那條高大的身影上——沈知行。
替他賣命找劍的任務沒完成,沈護法跟著一起上來了。
小胖妹喊了聲:“溫旻哥哥!”飛撲過去。溫旻難得開朗一笑,喊了聲“小婕”,一把就把小胖妹舉了起來。
金不戮暗暗冷汗三滴,讚歎溫少俠膂力了得。估計後背的傷是沒多痛了。
而溫旻抱著小胖妹,臉卻轉向小屋一側。金不戮明白,他是在找自己。可還是先對沈知行行禮道:“沈叔叔,對不住,辜負你了。”
沈知行兩步就跨了過來,握住金不戮的肩膀,眼裏情緒萬狀:“苦了你了,不戮。是我不好,把你們孤零零扔在了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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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這才正式認識木先生。
他從另外一間屋子迎出來見。長髯垂胸,清臒儒雅。分明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儒生。
十歲的女兒木範婕在一旁倒豆子般敘述金不戮的病情,並如實說了給他用過什麽藥,以及他不肯吃藥丸。
“所以你不是木先生。”金不戮終於吃了那醜陋卻無法品嚐滋味的的藥,一臉苦相。暗自揣摩,這丸藥很有可能是木範婕捏出來的。
木範婕嘻嘻一笑:“你叫我木先生,我也沒答應呀。”
木清風說:“方才學生正在後麵看藥書。沒想小婕跑出來調皮了。”
溫旻的笑難得真誠:“她也是木先生。小木先生。”
木範婕正在為溫旻後背糊那黑色的可疑藥膏,咯咯笑起來,很是開心。
木先生和沈知行達成默契,客人優先。便先為金不戮針灸治療,又派木範婕按照自己開的方子為金不戮配藥。然後才替溫旻摘下白布,認真檢查眼睛。
溫旻的呼吸明顯不勻起來,但還是保持沉著:“我還有救麽。”
木清風問:“除了視覺嗅覺,是否還有其他不適?”
溫旻回答:“沒有。”
木清風似乎鬆了一口氣:“阿賴耶識散果然名不虛傳。雖然中毒時間略久,但是有的治,當然有的治——聽聞明月山莊還有一種神藥,用過之後再無解藥,用藥之人永遠無法離開挾製。看來你們並未中此毒。”
大家一致看向金不戮。
金不戮對明月山莊不著評價。卻因為得木先生一句溫旻沒事,露出輕鬆的笑容:“太好了。”
溫旻聲音裏也是喜悅,卻故意問他:“你是為我高興?”
金不戮冷笑,口是心非:“我當然是替莫揚哥高興。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知道多麻煩。”譏諷完畢才想起沈知行還在一旁,立刻收斂神色,低下頭。
沈知行卻因兩少年的無間調侃而歡喜得緊,過來摸著金不戮的頭發:“好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金不戮答:“十三。”
沈知行溫柔地看著他,不住點頭:“旻兒今年十二歲,小你一歲。你們如此相投,就讓他認你做哥哥吧。好不好?以後你們兩人互相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