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線兩纏
秋月有雲。
謫仙居後院一樹桂子開得正好,甜香滿院。縈縈繞繞,飄入客房,飄入走廊盡頭的天字號上房。
一派甜香之中,溫旻被小七扶著洗漱過,正坐在床邊——小七還是擔心師兄遭到虐待的,晚飯過後很是殷勤地來探望了幾次。告訴他外麵有一樹桂花,又香又甜,可以去“看看”。
晚飯很講究。素菜擺了半桌子,布展般陳列在金不戮麵前。溫旻麵前則有一條他最愛吃的蒸魚。
反正嚐不出味道,金不戮依次點著素菜吃了幾樣,先上樓休息了。
因為溫旻的吩咐,房中原本加的榻又被撤掉。眼見著溫旻也要睡覺,仍然是和金不戮在一張床上。
小七也不知真聰明還是假裝。說他聰明,生生把師兄擺了個和金不戮臉對臉的位置,全然不怕金不戮起意行凶。說他傻,卻知道把溫旻安排在他最喜歡的外側。
燈留了拈掉半盞,窗關了半扇,又裏裏外外檢查一遍,說了聲“我在隔壁,有事喊人”。快速溜走了。
明滅昏黃搖動,如果能嗅到窗外花香,一定有醺醺然的感覺。
金不戮想著,看了一眼對麵。溫旻臉衝著他,呼吸均勻,臉色平和。由於眼睛蒙著,不知是否睡著。
他手臂好得快一些,便默默仰躺。回憶到杭州來的周遭變故,回憶南海老宅。回憶一些驚心動魄和傷心憤怒。漸漸地,呼吸沉了下去。
似乎極其自然地,溫旻又伸手過來摸他的額頭。
這次兩人離得近,金不戮又快要睡著,完全沒能躲開。正在吃驚,溫旻已經伸手過來攬住他的肩膀,摟住了他。
動作很快,很準,仍然很輕。帶著些小心翼翼,又是一朵溫涼的流雲。
金不戮被這突如其來的關懷嚇了一跳,一把推開溫旻的手,仔細觀察他是夢遊還是沒睡。
溫旻顯然是沒睡。手僵在半空停了一刻,整個人硬生生轉了過去。
但他背上傷沒痊愈,強轉之下牽動了傷口。眼見著第一下沒翻過去,卻連冷氣都沒吸一口。肘部用力,硬是生生把自己頂著翻了過去。但是肩膀顫抖,明顯很痛。昏黃燈光下是一條脆弱的弧線。
一時間,金不戮覺得這道弧線有些淒涼可憐。又想到他搭手過來無非想看看自己好了沒有,便說:“我沒事了。”
溫旻背對著他沉默了片刻,說:“之前你燙得嚇人。”
“之前謝謝你照顧。”
溫旻輕哼了一聲:“你似乎做噩夢。在夢中叫娘親……”
金不戮大驚,問:“然後呢?”
溫旻低聲說:“攬住你,你就好些。”
金不戮還在仔細端詳著他的背影。過了許久,見溫旻沒再說其他,終於想到了昏睡裏那抹溫柔的雲彩。於是又說了一遍:“謝謝。”
溫旻又沉默片刻,問:“沒了?”
金不戮一愣,不明白什麽意思。
溫旻的聲音依舊黯然,有點心虛:“不打我,也不罵我?”
金不戮想到那半個白花花的雞肉果子,沒有回答。依舊看著他的背影。
溫旻開口,似乎在對著窗外虛無的黑暗,聲音有點頹然:“我知道你還在生氣。”
金不戮仍舊不著一詞。
他又說:“我的確是想讓你吃些肉,因為好得快。但也承認,誠心惡作劇更多。這次……是我不對。”
最後一句,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是從馬車上以來的糾結得到解脫。
表麵溫文儒軟,內裏心如深淵的溫少俠,居然道歉了。
金不戮聽出那聲音裏的真,和一些些的緊張與自我放棄。望向半開的窗戶,夜燈搖曳於窗紙之上,仍舊莫測萬端。
溫旻輕聲呼吸,似乎在等待回應。
最後金不戮說:“算了。”
溫旻背影一僵,連聲音都沒了。以為這是個徹底的放逐。
金不戮動了動身體,但仍舊望著半扇窗戶。娓娓說:“從八歲起,我爹便開始生病。身體一年比一年差。開始看著郎中進進出出,後來看著僧道進進出出。到最後,誰也不來了。我沒有辦法,燒香祈福,求神佛庇佑他老去得慢一些。十歲生辰,我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了,在佛前許願,吃素三年,換我爹好轉。隻要他身體一好,我便出家常伴青燈古佛,為他老人家祈福。”
溫旻身體動了動,似乎忍耐了一下,最後還是說:“你居然信這些。”
金不戮自嘲一笑:“是啊,老金家都信。不僅信,而且今年十月,就滿三年了呢。”
現在八月下旬,距十月生辰隻剩兩月。
整整三年,少年人內心認定的堅持,沒有辦法的辦法。被毀後憤怒得徹底。沒有誰會怪罪這樣的理由。
溫旻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所以你異常憤怒。”
金不戮又笑了:“我開始真的好生氣。如你所說,想揍你一頓、罵你一通。可是打你罵你又有什麽用?到後來病了一場,也想通了。一切自有因果,我堅持茹素不成,可能也是一個果。之前種了不知道什麽因,就算是天命吧。而我為此動了嗔恚,陷入了另一種執著,又造了新業。打了維摩宗的人,還嫌沒給老金家添亂麽?更何況……我也不是什麽完美無缺的善人。”
溫旻還是一如沉默。背影和昏黃燈光幾乎混為一體,顯得模糊。
金不戮拍了拍他的肩膀,幫他把被子蓋好。
溫旻便沒有再轉過來。
臨到即將睡著的時候,金不戮又說了一遍:“我真的沒有生氣了。不為金家堡,不為維摩宗,也不為明月山莊。就是不生你的氣了。”
見溫旻沒有反應,他終於又揶揄起來:“你可是說過要負責我終身大事的。打算找個借口不認了?”
“我不會再欺負你了。”溫旻接得異常迅速堅定。
第二天起來小七進門,看見金不戮已經幫溫旻洗漱完畢,吃過早飯,牽著他的手正要往出走。要去院子裏桂花樹下轉轉。
小七嘿嘿一笑,飛奔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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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猜得不錯。
黃昏,客棧前來了另外一輛馬車。裏麵跳下來五名少年。加上溫旻和小七,不算之前在杭州幫忙的當地好手,魔宗弟子已齊。
終於逃離心頭陰影明月山莊的“魔爪”。大家歡歡喜喜吃過團圓飯,翌日早晨正式集結車隊北行回程。
一路千流堂送止,又有新幫會輪番來接力。全程都有精致素菜和蒸魚、豉魚等各種結合當地口味的魚鮮。照顧無微不至,殷勤到底。
到了幽州地界換上了正宗的維摩宗弟子接應。清一色玄衣赤腰帶,迎接溫旻不再殷勤,卻更周到嚴謹。對答不時用切□□流,金不戮已經不能聽的太懂。
車隊一路駛過居庸關,溫旻和小七等弟子也換上了一樣的玄色衣衫。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溫旻本就話不多,現下斂起麵容。雖然不見眼神,但抿住的薄薄雙唇襯著玉樣麵色,讓原本稚嫩的麵孔,似隱隱照了寒霜。
金不戮的心也跳了起來。
就要到維摩宗了麽?
百年魔宗,千年基業——人人都說維摩宗實力雄厚,可綿延千年。今次竟然能得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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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氳的霧氣綿延縈繞。似一雙手,撫過幾案,撫過窗欞。
月夜,無燈。
清冷的月光折進來,未被窗外華燈燈奪去光彩。穿透層層霧氣,停在一張輪廓分明的英俊麵龐上。
玄衣白腰帶,無兵刃,無架子。孤身會麵,是對清冷月光下客人可見的最大的誠意。
“後續就拜托了。”他說,半眯著眼睛,不知在看對麵,還是在看這一團氤氳的霧氣。
案對麵客人三位,一坐兩站。正中間坐著的,慵懶地癱在椅背上,嘴角一掀:“客氣。我想沒有人會拒絕白花花的銀子。所以拜托我們,不如謝銀子。”
他也笑了:“天下的銀子是賺不完的。可這賺不完的銀子,隻能流進最有本事的人的口袋裏。”
客人讚同並補充:“有本事不難。有本事到獨步天下,卻不容易。”
對麵的人的確足可以稱之為獨步天下。所以他不打算否認,又吸了一口水煙,吐出嫋嫋霧氣。七彩寶石的水煙筒映射月光,霧氣中比月光更有華彩。
說完了生意,他打算問點別的:“三位自西北南下,不知是否見到異樣?”
對麵坐著的人哦了一聲:“什麽算是異樣?”
“我在找一個人。”他說。
客人點頭:“聽說了。什麽樣的人?”
他看向窗外:“少年。十三歲,下巴有傷,右腿不便。可能手臂上也有傷。還可能,旁邊跟著一個同齡人。”
對麵的人接受了這份拜托,當真用心思考起來。忽然坐直了身體:“你說右腿不便的少年?”
與此同時,左下首站著的人目光倏忽一閃,後又快速隱匿起來。
“我倒是見過一個。”坐著的客人又笑起來,“但不知是不是你找的。”
他捏著水煙的手頓了一下。霧氣遮掩,沒人看到,已經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