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晃悠悠的朦朧裏,依稀車馬粼粼。兩個人一問一答。


  提問的聲音分外熟悉:“……居然不知道明月山莊的人來了?”


  答的人聲音似從極遠傳來,略有心虛:“誒喲喲,他們一路上隱匿行跡,賊滑得緊。杭州畢竟是我大維摩的地盤,誰敢大張旗鼓地來。”


  對話雖然有意壓低,但金不戮終於還是醒來。


  先看見的是一個弧形頂棚,而後看到一個轎廂——自己正身處一架馬車之內,搖搖晃晃,前行不停。


  向旁邊一看,一雙機靈的大眼睛正在骨碌碌轉著,時刻關注對麵的動態。


  順著那眼神就看見溫旻的側顏。他端然正坐,臉衝窗外正在說話。一身霜白綾羅長袍子,雙眼蒙了條幹淨白布。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柔柔光暈,仙境一般夢幻而不真實。


  受到良好照顧的樣子。


  金不戮立刻意識到,那機靈大眼睛是溫旻身邊的小跟班,似乎叫小七。而他自己,也穿了一身幹淨衣服,蓋著一方薄毯。枕邊一個藍色緞子錦囊,口沒紮嚴,依稀可見放著自己的金創藥盒子等物品,三&棱&刺就在貼著車壁的地方。


  這“良好照顧”,顯然已惠及轎廂之內所有人。


  溫旻說著話,伸出手向金不戮探來。雖然眼看不見,但準頭極好,不經意的功夫已經落在他額頭上方,似乎對他所在的距離和方位無比熟悉。


  金不戮本能扭頭躲開。


  溫旻的手搭偏了。這才咦了一聲,回過蒙著白布的臉,未被擋住的眉頭和微微啟開的雙唇,流露出關切。


  小七已發現金不戮睜開了眼睛,歡呼一聲,趕緊遞了牛皮水袋過來。


  最先交談的卻是馬車外的人——


  窗簾掀開,探進來一張胖胖的絡腮胡子臉,驚喜地說:“喲,金小公子醒了!”


  馬車停了。絡腮胡子進來寒暄了一番。接著又進來一名郎中,摸摸金不戮的額頭,又摸摸他的脈搏。


  粥端上來,水遞過來,靠腰的墊子貼過來……手忙腳亂,一團熱鬧。敲鑼打鼓趕著名角上場。


  溫旻就坐在旁邊,臉衝著金不戮的方向靜靜聽著。不著一詞。


  直到繁華散去,一切各就各位。溫旻才挪動身體,由小七扶著坐得離金不戮近了些。一伸手,還是想摸他的額頭。


  金不戮又一偏,躲過了。


  小七問:“坐著不舒服麽?要不要再躺下?”


  金不戮搖搖頭,不回答。


  溫旻說:“小七,還有多久到客棧?”


  小七立刻明了,趕忙回答:“我這就出去問問魏大叔。你們歇著。”說罷,極其麻利地跳出轎廂。


  轎廂裏立刻安靜下來,沒有人說話。聽得到馬蹄踏踏,車輪轉動,碾壓出秋日的焦灼。


  溫旻一手捏著袍子一角,輕聲呼吸,似乎有些緊張。


  最終還是金不戮先開了口:“那位魏叔叔是……是萬品樓的人?”


  聽他問了這樣的問題,溫旻竟然似乎鬆了口氣,揚臉笑了:“如果隻能等萬品樓的人來救我們,維摩宗就不是維摩宗了。”


  金不戮看著他臉上的白布:“所以解藥已經拿到了?還是沒拿到?”


  溫旻答:“不用擔心,到了小五台山自然萬事大吉。”


  金不戮更疑惑:“那我,我的味覺好像還沒恢複。”


  溫旻又笑:“小五台山木先生當世名醫,天下還沒有他解不了的毒。”


  金不戮雖然早已猜到部分,卻仍然忍不住驚呼:“我也一起去小五台山?”


  溫旻以幾不可見的小小幅度抿了下唇,然後點點頭:“我一定會請木先生治好你。金老爺子那邊不必擔心,到了小五台山後,會派人去送信。”


  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像是個對誰的諾言。


  藏得一手好行蹤,到了小五台山才送信,這一招必然已經躲過了爨莫揚。


  金不戮沉默半晌,才繼續發問:“那蘇梨他們呢?”


  溫旻答:“我已經給她留了字條。現在是維摩宗欠了萬品樓的人情,他們不會虧的。”然後想了想,又說,“不說清楚,你可能還是不放心——魏叔叔是江浙漕路‘千流堂’的副堂主。他們看到了我留下的記號,順著找到草屋。郎中是從杭州本地藥房雇來的,姑且幫忙料理外傷和……和你的風寒。我們到了小五台山後再詳細醫治。至於小七和其他師兄弟,還好俄裏沒敢動他們太多,不然……”


  說到最後,神情轉為恨恨。


  金不戮看他的神情,當下便沒再問爨莫揚的行蹤。


  早就聽說維摩宗勢力遍布中原,並非僅僅依靠本宗,前來歸附的大大小小幫派也是不計其數。所謂“千流堂”自然就是江浙本地的幫派了。聽方才溫旻和對方對答的兩句,又親眼見到魏副堂主對自己的殷勤態度,自然是不看僧麵看佛麵。


  一時無話。溫旻便靜靜地等著。也不說話,也不問他。轎廂之內,一時間有種緊張和靜謐交織的矛盾。


  金不戮突然想起什麽,又問:“記號,你怎麽做到的?”


  溫旻從懷裏掏出一塊玉牌晃了晃,上麵花紋繁複,是曼陀羅花的變體,魔宗徽識。然後想了想,終於過來抓過金不戮的手,在他手上畫起來。雖然眼看不見,但看手勢,畫出的線條和玉牌上的花紋並無二樣。


  那手溫涼有力,握著他時卻很小心,很輕。很像一朵柔軟的流雲。


  金不戮衝溫旻清俊的臉望了望。明白以他的機警,想要找個外人看不見的地方做記號,當然是小菜一碟。


  他雖然仍看不見,但此刻活蹦亂跳,比馬車內外所有人都不知精神多少倍。想必傷勢複原,氣勢大漲。別說再遭毒手,不去禍害別人已經要謝天謝地。


  於是金不戮又問:“現在到哪裏了?我睡了多久?”


  溫旻笑容立止,說:“這是深山野嶺,離下一個有人的村莊還遠得很。你先好好歇著。”


  金不戮隻好明說:“我是想問這裏離杭州……”


  “你要多睡會兒。”溫旻打斷他的話,“我去透透氣。你剛受風寒,不要出來。”說罷叫了小七,扶自己出去了。


  金不戮默默看著晃動的廂簾,盯了片刻,別過頭去。


  馬蹄聲再次傳入轎廂。枯燥而莫測。


  馬車之外峰巒疊嶂,翠蔭成片。小小馬車行馳在崎嶇山路,猶如舟行海上,隨浪浮沉。


  &&&


  臨近天黑,終於來到一座大城。


  馬車毫不猶豫,連路也沒問,直接馳入一家叫做“謫仙居”的店。上下四層,招牌明晃晃,一看就是方圓百裏最大的客棧。


  早有人從遠處迎來。領頭的是個瘦高年輕人,開口也是當地口音:“恭迎溫公子。恭迎魏副堂主。”


  他身後跟出來四名少年,跳出來師兄師弟叫出了喜相逢。一水都是之前在西湖撈斷劍的魔宗弟子。有人吊著膀子顯然受過傷,但沒影響行動。


  溫旻背著手,沒說話。魏副堂主一笑,代為迎了上去:“常兄辛苦,到了無錫地界,有勞你提前打點。”


  “不敢不敢,舉手之勞。”


  二人相視哈哈一笑,很是假惺惺。


  至此魏副堂主的名字終於大白天下,原來叫做魏遠棲。現在到了無錫地界,是當地分舵的領頭人常贏幫忙打點一切。


  而先到得魔宗弟子都是先行官,探明了路上沒有風險,溫旻這才從後麵跟上來。這樣一分散,就算爨莫揚有朝一日發現扣押,也不容易準確找到對的那輛車。


  看來俄裏雖然憤怒,但的確沒傷溫旻之外的任何人。金不戮算了算廳中維摩宗弟子人數,估量著應該還有一輛馬車後續會到。


  常贏名字很吉利,人也很機靈。早把謫仙居上下清空,騰出來給魔宗溫小公子及眾位師兄弟落腳。以表昭昭忠心,期待溫旻在簡易遙麵前美言幾句。


  一番寒暄結束,溫旻才緩緩地說:“多謝魏叔叔,常大哥。”頷首致禮,嘴角卻隻是向上一牽,禮貌處帶著份傲然。


  常贏躬身到:“客房已經備好,照樣為三位小公子備了最好的一間上房。床邊加了榻。”


  金不戮左右看了看,明白了一路以來的安排:自己和溫旻、小七“三位”住在一間,加的榻自然是方便小七照顧兩人的。當下立刻說——


  “請多加一間吧。”


  “不用了,再加一間。”


  ——異口同聲,另一個聲音是溫旻的。


  金不戮點頭:“是的,我已經可以自己動了。”


  溫旻卻當沒聽見,偏頭過去對著小七。


  小七眼都沒眨,立刻接話:“這兩天真是累死我了!不戮大哥好了哈?那我可單獨睡一間好好補覺去了喲。”


  金不戮剛開口說:“我……”想自己單獨睡一間。


  小七哈哈一笑,打斷了他:“旻師兄就托付給你啦!”說罷也沒等金不戮同意,直接跟掌櫃拿了鑰匙。也不等夥計帶路,自行竄上樓了。


  這風一般的小小男子。


  金不戮回頭看著溫旻。


  溫旻看不見他的目光。正被魏遠棲扶著坐下,喝了口上好的茶乳,一臉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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